蝴蝶效應(yīng)
這些天,我的腦海里,都是同學(xué)“猴子”的故事,連夢也不得安寧。
記不得他為什么得了猴子這個綽號,但如果你以為是他的長相所至,那只能證明你的思維太局限。這次回鄉(xiāng),隱約聽到了一些他的情況,似乎有些不妙,可又沒有半點確切的消息。不知是因為我還有著一般人的那點同情與善良,還是漸老的記憶里常浮現(xiàn)一些年輕時的美好印象,總之,幾乎難得回鄉(xiāng)露面的我,確實動了想去看看他的念頭。在小縣城想找一個人,是花不了什么功夫的,于是,電話打給他,他稍一猶豫便答應(yīng)了見面。我們約好,周六下午一起喝個茶。
好多年不見,原本身材魁梧的猴子佝僂了不少,曾經(jīng)愛說愛笑的一個人,見到久違的我,好像也看不到什么喜色,只從象征性咧開的嘴里,發(fā)出了兩聲干笑,算是對我的招呼。勉強掛在臉上的一點笑意,不待我簽收,便浮云一樣,瞬間被盤在眉宇間的愁結(jié)收了去。從前俊朗的臉上,最生動的,莫過那兩個盛滿青春喜悅的酒窩,可今天看來,卻象裝著兩筐黃連。一頭自然黑亮的卷發(fā),曾經(jīng)引發(fā)多少女生的遐想,現(xiàn)在卻疏于打理,任它黑白糾結(jié)、零亂荒蕪。以往光潔的下巴,也冒出了不少雜色的胡茬,那效果,完全是退耕還草的模樣。我試著想開個玩笑,來打破這難捱的沉默,卻又怕冒昧唐突,一不小心傷到了他。因此,除了一聲問好幾句寒喧,我似乎也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只好跟著沉默起來。
服務(wù)員給我們各自倒上一杯茶,隔桌坐下。長江邊的夏季,天氣悶熱得說是火爐都有吹捧之嫌,簡直一熱氣騰騰的甑子。我試著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這些年在外面的情況,既沒混成經(jīng)濟上的土豪,也沒掙扎成勵志的榜樣,能衣食無憂、安居樂業(yè),就算實現(xiàn)了最高目標(biāo)。
也許因空調(diào)的冷氣平息了難耐的悶熱,總之,對面的猴子,這時倒還平靜。我說話的時候,他只偶爾禮貌的看一下我,而大多時間,他都自顧盯著茶水,看茶葉在熱水中上下沉浮。聽我問起他的情況,這才抬起頭來,用一種自嘲的語氣笑著說:“老同學(xué),還是你們好??!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情況,反正,就一個字:霉!你算膽大的,周圍人現(xiàn)在都有點怕跟我在一起了,不是怕我借錢,就是怕沾了我的晦氣?!?/p>
“說笑話了不是?你我都五十多歲的人了,誰沒遇到過三災(zāi)六病?至于嘛,夸張!”我笑著說。(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夸張?要不是我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我也要認為是文人閑著無事編排我們的。有時,我真希望他媽的這是別人說書的故事?!焙镒拥那榫w突然有些激動,末了又帶出些沮喪:“可惜,它不是!”
“你不是一直在單位干得不錯嘛,聽說還是一個管事的頭頭,又是雙職工,養(yǎng)一個兒子,嗯,算下來兒子也應(yīng)該大了,至于象你說的嗎?哪象我們,整天在外懸著,朝不保夕的?!?/p>
“是啊,至于嘛?我也常常這樣想。這些年這些事,每次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朋友、親戚,想來,總該是穩(wěn)當(dāng)?shù)?,何至于此呢?何至于此!”沒想到,我一句至于的反問,將猴子一下陷入了不堪的回憶。他反復(fù)念叨這句話的時候,完全是祥林嫂一個模子。雖然我就坐在他的對面,可他似乎并非是在對我說。從他那轉(zhuǎn)向窗外的臉和輕輕嚅動的嘴唇,更多的,是一種喃喃自語,連自問都算不上。
我知道,就猴子這種狀態(tài),用什么樣的話語安慰都是蒼白的,但又不能不說點什么,以表達我虛無的關(guān)切。但說點什么好呢?此時,我對語言的無助與他對現(xiàn)實的無助一樣。雖然如此,我終歸應(yīng)當(dāng)說兩句安慰的話,即便不能安慰到他,至少可以安慰一下我自己,也算盡到了一番看望的意義。
我學(xué)著用電視里那些心靈雞湯喂他一勺:“猴子,你也別太難過,相信辦法總比困難多!”
說出這樣有力無用的鬼話套話,連自己都不相信,它能寬慰到人?可是,以我的能力,不拿話,我還能拿出一大筆真金白銀不成?
“你哪里曉得,有些辦法不想還好,想了反而更糟。要不是老同學(xué),我都沒臉說?!焙镒泳趩实那榫w像沼澤一樣越陷越深。
我給他加了一點茶水,遞給他,輕拍一下他的肩膀,勸他說:“自古三窮三富不到老,日子還長,誰也沒長后眼睛?!?/p>
這時,猴子抬起那顆花白亂發(fā)下的頭,用一雙略顯空洞的眼睛看了我一下,右手捏住左手使勁搓著,深嘆口氣,用一種跟天氣同樣沉悶的語調(diào),快一句慢一句的對我說起了他這些年的經(jīng)歷。
“好多年不見,沒想到,一見就是我最落魄的樣子。最初的事,就像你說的,遇事也還算看得開,畢竟那時人年輕,相信三十年河?xùn)|,四十年河西,總有個轉(zhuǎn)運的時候?!?/p>
我附和著說:“就是嘛!”
猴子默默喝一口茶,將身體靠向椅背,雙手抱在腦后,兩眼望向頭頂?shù)奶旎ò?,苦笑著說:“三十年過去了,可這運氣,卻總呆在河?xùn)|不肯過來?!?/p>
我也想讓沉重的氣氛輕松一下,便開玩笑說:“你肯定是忘了給運氣搭個橋嘛!”
猴子再次苦笑一下,算是對我的回答。同時,將手由頭上往下來,讓身體處于一個相對松馳的狀態(tài)。
“你那時還沒有出去,應(yīng)該知道,我參加工作以來,業(yè)余時間,也在學(xué)作做些小生意,雖說日子不算富裕,但節(jié)余總是有的。”
猴子說的這些我還有點印象,他們家在八十年代末便有了令人眼紅的冰箱、彩電。
“九十年代初,一個老鄉(xiāng)做生意,找我商量入伙。我想那人是一個院里長大的,不但聰明,關(guān)鍵還踏實靠譜,況且國家已實行改革開放,我們也想做點事,只是舍不得好不容易到手的這個鐵飯碗。如今,有這樣兩全其美的機會,正合我們的心意。于是將家中僅有的兩萬元積蓄全部投了進去,等著老鄉(xiāng)幫我們賺錢?!?/p>
那時存款上萬可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為此,人們還賦予給他們一個專用名詞:萬元戶。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不等賺錢,那老鄉(xiāng)在一次送貨途中突遇車禍,剩下家里孤兒寡母,找哪個都沒用,找哪個也不忍心?!?/p>
我只聽說猴子很早就兼作生意,可能經(jīng)濟上稍顯寬裕,但從未聽說還有這回事,大概當(dāng)時沒有聲張吧。
“人生第一次投資,就這樣連個水泡都沒冒便沒了。我和老婆那個心疼呀,好幾天吃不下睡不著。但想著怕人笑話,說我們貪心不足、偷雞不著倒蝕一把米,便只好將這事長草短草一把挽倒,遇都遇到了,有什么辦法,一口氣嘆了吧?!?/p>
“后來,時間長了,也就慢慢淡了,畢竟人還年輕,虧了的錢,總有辦法再掙回來?!?/p>
“這才是你猴子的性格嘛!”我說。
“十多年過去了,我們養(yǎng)大了孩子、買了房子,又有了一些余錢,日子過得也算順?biāo)臁D莻€時候,因為做生意的多起來,私人集資在地下熱鬧的進行著。我們因了前面那兩萬元的事,比周圍人更謹慎一些,但想著別人月月有錢進,要說一點不動心,那是扯蛋!那行情,投個二、三十萬元,每月利息比工資還高得多,哪有不動心的?”
是啊,要是換做我也一樣。有時我就想,自己簡直就是一條池塘的魚,看著垂下來的誘餌,既想吃又怕鉤,因此,只能在糾結(jié)中一會兒羨慕別人得利,一會兒慶幸自己無損。
“后來,單位一個辭職出去的朋友在上海發(fā)了財??赡芤驗?a target="_blank">以前我們的關(guān)系還不錯,有一年春節(jié)回家,便約在一起聚餐。先不說他那一身畢挺的名牌,單是脖子上、手腕上帶著的那一圈金晃晃沉甸甸如狗鏈的東西,一看份量就不輕。那輛被年輕人戲稱為‘別摸我’的洋車,更是上了一個‘動動我試試’的霸道號牌。那天,我們一邊喝著酒,一邊聽他講些外面闖蕩的趣事,情緒都有點高。這時,那朋友主動湊在我的耳邊說,如果我相信他,他也樂意幫我一把?!?/p>
這讓我想起,在那個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的年代,商界成功人士與財富神話,就跟春筍一樣不時從身邊冒出來,常常刺得人心癢癢的。
“他說,如果我們放二十萬元在他那里,每月至少可以得到四仟元的收益。我想了一下,以他現(xiàn)在的成功,應(yīng)該不是問題,原來一個單位的,總比放在不認識的人那里強。況且別人早就以這種方式發(fā)財了,我們也不能一遭被蛇咬就十年怕井繩。你看周圍那些銀行,為了把老百姓的錢拉去,到處宣傳‘你不理財、財不理你’,用這種賭氣似的言論來煽動你、威逼你,到頭卻沒有幾個利息。這樣一想,還不如將錢放在朋友哪里。于是,我們給了他二十萬元真金白銀,而他給了我們一張白紙黑字的收據(jù)?!?/p>
我對猴子的選擇表示理解。一個普通人又不是生活在廟里的和尚,誰又能時時做到四大皆空呢?
“朋友,果然是朋友。從那開始,我們也嘗到了每月發(fā)工資一樣準(zhǔn)時進帳的喜悅,四仟元,當(dāng)時比我工資還多。現(xiàn)在想起那種感覺,就象是買了一只不用喂養(yǎng)的雞,而它卻能每月按時下一只金蛋,心里的歡喜藏都藏不住。這就像那些喝了酒的人,雖然別人看不到酒,但掛在臉上的酒紅,卻興奮的跑出來泄露了主人的秘密。我們盤算著,這樣穩(wěn)定的收幾年,光利息就可以給兒子買房結(jié)婚了。”
說到這里,猴子臉上還真的出現(xiàn)了一絲光亮。而我,也起了一絲羨慕。
“可惜這金蛋剛撿了一年多,不知什么原因,就開始偷懶趴窩了。它開始毫無征兆的延期,如果我不催,它便不動,我的心又開始懸起來了。”猴子說。
遇到這種情況,誰還能心安呢?
猴子喝了一口茶,將茶杯輕輕放下。
“于是,我便常常給他打電話。那朋友說剛接了新活,因為項目啟動,所以資金需求大些,等過了這段時間,一切就會好的,叫我別擔(dān)心。想想也是,他是個干大事的人,總不至于為了我這點錢賴帳。既然話都說白了,那就再等等吧,自己不可先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p>
錢在別人手里,想來,猴子也只能把別人往好處想了,不光是信任,也是對自己最好的安慰。
“我們在這種擔(dān)心與期待的糾結(jié)中又過了半年,收益時斷時續(xù),電話時通時不通,但每次通話,都能感覺到他確實很忙。我想,只要他忙就好,因為,只有那些有事做的人才會忙的?!?/p>
我遞一支煙過去,幫他點上??此钗豢?,嘆息般吐出一串長長的煙霧??晌铱傆X得,那煙霧像不祥的瘴氣似的。
“就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那期待中的收益,終于像瀕危病人游絲一樣的氣息,在我們的驚慌中徹底斷了。隨之而斷的,還有我們與他聯(lián)系的電話號碼,嘟嘟的盲音,如同心電記錄儀拉成直線時絕望的聲響,將我們僅存的一點希望,也扼殺得干干凈凈。”
我的心跟著猴子的敘述起起落落,這時,也不自覺地跟著一聲嘆息。
“我和老婆四處著急打聽,可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消息。偌大一個上海,我到哪里去找這樣一個長著腳的東西?你問我為什么不報警?不是不想,而是問了一下,即便報警了,收回錢的希望既渺茫又漫長。再有,原先也有親戚開口借錢做生意,我們擔(dān)心借錢容易要錢難,莫到時候情沒一分反還結(jié)了仇,便沒應(yīng)承。現(xiàn)在,突然冒出這么大一筆錢被騙,還不叫人幸災(zāi)樂禍?”
我理解猴子的難處。我們國人于錢的態(tài)度從來都是兩個極端,你說沒錢吧,別人說你裝窮,就你那兩個錢,還怕哪個找你借???你說有錢吧,別人說你裝B,有兩個錢就不得了啊,就算沒吃過豬肉,誰還沒見過豬跑?于是,大家權(quán)衡,還是說沒錢稍微省事些。但是,每次遇到非法集資被騙案,這才發(fā)現(xiàn)受害人與受騙錢財之多,讓你不得不內(nèi)疚:自己這些年是怎么混的呢?
“那段時間,我和老婆都快急瘋了,不知道命運為什么會這樣對待我們。實在沒法,老婆便整天悄悄找人算命,算算這錢到底還能不能回得來?聽到那些算命的說,這錢還能回來,我老婆便安心一點,并特意請了一尊菩薩畫像回家供著,每天早晚燒香磕頭,口口聲聲只求菩薩保佑。大悲咒二十四小時循環(huán)播放,成了家里的背景音樂?!?/p>
他老婆的行為,讓我想起史鐵生關(guān)于迷信的一段說法。那是在他生病癱瘓后不久,在醫(yī)院的病房里,他曾悄悄種下一顆石蓮,并在心中默許:若這顆石蓮發(fā)芽,則預(yù)示癱瘓的身體可以重新站立起來,反之,則將惡化。后來,眼看著石蓮子順利發(fā)了芽,但他那本應(yīng)奔跑的雙腿,卻連站立一下,也成了余生的奢望。即便如此,內(nèi)心卻總還抱著各種自欺的理由想賭一把,盼著萬一命運出現(xiàn)了奇跡呢?于是,他說,大凡久臥病床的人,幾乎沒有不迷信的。其實,正走厄運的人,何嘗不是這樣呢?但佛學(xué)本不是迷信,只是在那些求官、求財、求子心切的人眼里,才反其道將它變成了一種世俗的迷信而已。
“時間在煎熬與等待中過了四、五年,就在我們幾乎徹底放棄的時候,不知是我老婆的誠心打動了菩薩、或是那小子真的良心發(fā)現(xiàn),總之,他居然回來了!不但回來了,而且還主動找到我們。派頭還是那個派頭、行頭還是那身行頭,只是胯下少了從前的那輛寶馬?!?/p>
我真替猴子高興,想想,也許真是老天開眼了。
“是啊,他一回來,我們感覺一天的烏云都散了。先不說利息,本錢,無論如何應(yīng)該是要收回來的?!?/p>
我說這是當(dāng)然。
“他請我和老婆吃了頓飯,說是給我們賠罪。錢的事,還不待我們開口,他便主動說開了,知道我們的錢來得不容易,這次回來,就是來還我們的錢的。我一聽,覺得這人還沒有壞到不可救藥的程度,也許這些年,他確實遇到了困難,不然,他又何必回來見我們呢?”
想想也是,這人,誰還沒個難處。
“他說,這幾年他做項目確實虧了本,開發(fā)商修好的房子賣不出去,沒修好的成了爛尾樓,甲方一跑了之,他也就跟著倒霉了。我一聽,沒錢?這不扯蛋嗎?可他說,他在銀行里有一個要好的同學(xué),這次回來,就是請他幫忙,貸款也要把我們的錢還了,而且他同學(xué)也答應(yīng)了幫忙。我聽到這里,幾年來積下的所有怨氣,被他幾句話說得煙消云散。心想這種時候,他能貸款還我,也算是有情有義的了?!?/p>
誰說不是呢?
“他還說,為了讓我放心,貸款手續(xù)我們一起去辦,叫我將他以前寫的收據(jù)帶上,銀行一放款,我們便錢帳兩清,他也要再回上海去繼續(xù)打拼。于是約好時間,我們一起來到銀行,看他在每一份合同簽上他的名字,心想這事假不了了。貸款總額肆拾萬元,貸款期限兩年。想想這小子還真有辦法,不但還了我的帳,還曉得給自己留下一點翻身的本錢?!?/p>
我為猴子高興。
“當(dāng)他簽完字,他同學(xué)指著貸款合同擔(dān)保人一欄對我說,現(xiàn)在放款的規(guī)矩,再熟的人,也必須要有一個擔(dān)保人的,叫我在那里也簽上一個名字,這合同才能算完善。”
“我本能的猶豫起來??膳笥颜f,貸款人是他,這只是手續(xù)程序而已,又不會真要我擔(dān)什么責(zé)任。如果他找別人來簽這個字,那這筆錢可能就沒有我的了,他是看我這個人仗義、實在,又是多年的朋友,所以才先貸款還我們的。想想也是,誰知道他在外面還欠著多少錢呢?這時的我,一心只想著早點收回自己的本錢,便在擔(dān)保人一欄飛快寫下了自己的名字?!?/p>
“辦完一切手續(xù),銀行的款一放,我倆便真的錢帳兩清了。本來可以直接將錢存進銀行的,但我太想要那種真金白銀捧在手里的感覺。當(dāng)我抱著失而復(fù)得的二十萬,那種心情,仿佛手中根本不是兩大捆紙幣,而是領(lǐng)回了被拐賣多年的孩子一樣,那種興奮與滿足,無法用語言給你描述。我將它抱得緊緊的,生怕一不小心,它又被別人拐得無蹤無影了。回到家,我平生第一次自覺自愿跪在了菩薩面前,虔誠的磕了三個響頭。”
我起身,默默拍了一下猴子的手,便走向了衛(wèi)生間。
“擔(dān)保人”三個字,讓我想起父親早年的一次遭遇。一個信用社的親戚,利用我父親對他的信任,只輕描淡寫幾句話,便在別人的貸款合同擔(dān)保人一欄,蓋上了我父親的印鑒,結(jié)果……不提也罷。那次擔(dān)保,除了讓我父親遭受到了經(jīng)濟上的損失,更難受的,是他覺得智商與自尊受到了雙重打擊!而后遺癥,則是讓他余生對人對事無一例外產(chǎn)生了嚴重的信任危機!可這種時候,我除了聽猴子述說,唯一能做的,除了祈禱他好運,便是拉一泡尿以緩解自己聽來的壓力。
待我回來,猴子已自己點燃了一支煙,正微閉著眼睛,深呼吸一樣,狠狠的吸一口,然后,對著天花板吐出長長一串煙圈來。一支煙,沒幾個來回,就要燒到指頭了。他用力將煙頭在煙灰缸里狠狠的摁了幾下,這才喝一口水,繼續(xù)他的故事。
“那天晚上,我和老婆商量這錢的事。老婆說兒子也大了,該成個家了,不如趁著房地產(chǎn)調(diào)控房價不高,湊上存款給兒子買套房,也算盡到了我們當(dāng)父母的責(zé)任。我想也是,好不容易要回來的錢,買成房子,實實在在擺在那里,無論如何,也是跑不了的。正好,老婆侄女在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當(dāng)銷售經(jīng)理,便約好第二天去那個樓盤看看?!?/p>
“第二天,我們一家三口來到侄女辦公室。侄女不但熱情的接待了我們,還說要幫我們爭取到公司最大的優(yōu)惠。她問了問我們的想法,準(zhǔn)備選多大戶型、多少錢以內(nèi)、是按揭還是全額付款等問題。當(dāng)聽說我們準(zhǔn)備買個六十萬元左右全額付款的房子時,侄女悄悄說,她們公司正在擴盤,公司為了給職工讓些利,便搞了個內(nèi)部集資,兩分的利,她也集了。如果全額付款買個房擱在那里,還不如首付二十萬元辦個按揭,剩下的四十萬元,她幫忙辦個內(nèi)部集資,用每個月的利息來交按揭還有余錢。有她在公司守著,資金風(fēng)險上,應(yīng)該沒事的?!?/p>
我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了猴子一眼。
“你別這樣看我。我知道,你是看我長不長點記心?” 猴子說。
我說:“知道就好!”
“但這次老婆不這樣想啊。當(dāng)她侄女出門去拿按揭合同、集資協(xié)議的時候,我勸她還是按我倆頭天晚上商量的辦。兒子出的錢少,也懶得發(fā)表意見??衫掀耪f,一是這么大個樓盤就在眼皮底下擺著,總是個實實在在的東西吧?二是她的親侄女,還會起心害她這個當(dāng)姑姑的?”
我理解猴子的無奈。在中國人眼里,血緣關(guān)系,就是天生的信用關(guān)系。
“再說,前次的事折騰成那個樣子,她也沒象其他女人那樣跟我急跟我鬧,甚至連責(zé)怪的話都沒說兩句。這件事,她要做主,我也自覺沒有多大底氣說服她,更何況,她半輩子勤儉持家,不打麻將不買名牌,一心踏踏實實跟我過日子,我總不能為這事說翻臉就跟她翻臉吧。再說,這人走霉運也該有個頭,總不能冬天過了沒有春天吧?”
這倒是,有錢無錢,過日子,還是安寧一點好。更何況,投資的事,利益與風(fēng)險并存,向左向右,誰知道呢?
“戶型選了一個兒子滿意的,價格爭取了一個最優(yōu)惠的,短短幾天之內(nèi),按揭與集資協(xié)議一并辦好,集資利息每月捌仟元打在指定的還貸卡上,自動扣除伍仟元房貸,還凈落下叁仟元,想來也是劃算的?!?/p>
“老婆常在我面前說,還是要自己家里有人才好辦事。你看,這樣一來,不但房子有了,就是裝修的錢也不用自己操心了??此旄吒吲d興的樣子,我也輕松了許多。她每天依然虔誠的拜一拜菩薩,我則在周末跟朋友一塊喝點小酒,平靜的日子似乎過得特別快,一轉(zhuǎn)眼,便是兩年。”
誰說不是呢,心寬日頭短,饑寒晝夜長嘛。
“那天正在上班,突然接到一個銀行的電話,通知我去一下,說是有一筆貸款到期,要我前去處理。我第一感覺,是不是銀行搞錯了?我們家除了給兒子辦的房貸之外,并沒有其他任何貸款,何來到期之說?于是,我請了個假,到銀行去看個究竟?!?/p>
“這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所謂到期的貸款,其實就是兩年前那個朋友貸來還我錢的那筆款。想到我與他錢帳兩清,這兩年來,便再沒有聯(lián)系過??砂准埡谧?,貸款人又不是我,憑什么找我?我理直氣壯的拒絕了。說你們銀行貸給誰找誰去,我又不是貸款人,憑什么找我?是不是吃錯藥了!”
“可銀行說,現(xiàn)在貸款人無影無蹤聯(lián)系不上,按合同規(guī)定,擔(dān)保人負連帶責(zé)任,因此,這筆到期的貸款,就該由擔(dān)保人代為償還,本金肆拾萬元,利息……一聽到這里,我的頭就炸懵了,只看見銀行人員的嘴在一張一合,卻全然不知他后面說了些什么?!?/p>
聽猴子講到這里,我前面隱隱的擔(dān)心,這時全都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憂慮。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上次收回的二十萬元錢,老婆只知道,是我陪那個朋友一起到銀行辦理貸款后收回的,她并不知道,我也在貸款合同擔(dān)保欄上簽了字。如今,收回的二十萬,變成了負債四十多萬,我一個多少還懂點法、被她稱為當(dāng)家的人,你叫我怎么有臉向她說出這樣的糊涂事?我只有打定主意,不管銀行咋催,我也要硬著頭皮來個不理,走一步看一步。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那個貸款人,可是銀行都找不到,我又到哪里去找哇?”
我想,不管科技如何發(fā)達,人類有些錯誤,幾乎都在不可避免的重復(fù)著。從‘利令智昏’這個詞不難看出,這凡人的智,是很難斗得過利的。
“我這樣拖著,銀行的人就三天兩頭到單位來找。我心里那叫一個冤呀!你說,我不過就是為了收回自己的二十萬辛苦錢,怎么就硬生生被裹脅進四十多萬的債務(wù)了,這叫什么事?銀行找的次數(shù)多了,開始還怕單位同事曉得,可紙哪包得住火?這下全單位的人都曉得這回事了,我簡直羞愧得抬不起頭,恨不能天天有機會出差在外不回來。最糟糕的是,我老婆,也聽到了風(fēng)聲。那天我一回家,她終于來了個大暴發(fā),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又哭又鬧,只差點沒把我撕了。我自知理虧,也沒什么好說的,聽?wèi){她鬧,直到她鬧得實在累不起了,這才消停。”
“唉!”我跟著嘆了一口氣。猴子說的這些事,擱在誰身上不是個事呢?
“銀行那邊最后說,如果我不主動還款,他們就要啟動法律程序。因為貸款合同中規(guī)定了擔(dān)保人的連帶責(zé)任,所以,他們有權(quán)向法院申請執(zhí)行我的財產(chǎn)用于償還貸款。而我的權(quán)益,也可以到法院起訴,再向貸款人追討?!?/p>
“想來想去,我們畢竟不忍心,為了這四十多萬元錢,兩口子就同時拋下即將退休的工作也出去躲起來。于是,只好給老婆侄女商量,看能不能把在她們公司集資的錢先退回來?!?/p>
“電話打過去,響了好久都沒人接,最后一接通,就聽到侄女先在里面哭開了!我們心一驚,忙問怎么了?侄女這才吞吞吐吐的,說這兩天一直不敢告訴我們:他們公司的老板跑了!全公司的人都炸了鍋,她不但把自己套了進去,還把姑姑也害了。話沒說完,電話里,又只剩下一片抽泣的哭聲。”
“什么叫屋漏偏逢連綿雨?這我算是領(lǐng)教了?!?/p>
這一次,猴子倒顯得有些輕描淡寫,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只是在他酸楚的一笑里,讓我頓時有了物傷其類的感傷。
“老婆一聽到這事,就象遭了雷擊一樣,半個字沒說,就直了眼,人傻傻的定格在那里,一口氣半天出不來,嚇得我們趕緊將她平放在沙發(fā)上,一邊掐人中,一邊捏合谷。等她終于將這口氣緩過來,已是臉色煞白、冷汗淋漓,兩眼直勾勾的盯著天花板,就跟失了魂似的。唉!這錢也丟了,要是這人再有個三長兩短的,叫我咋辦嘛?”
“于是,我只好在低迷行情下忍痛賣掉了以前住的那套房,才還清了這筆糊涂賬。至于丟出去的這些錢今后要不要得回來,那就得看運氣了。好在給兒子按揭的這套新房面積還不小,一家人湊合著也能過。”
是啊,我們年齡都不小了,再也經(jīng)不起太多的折騰了。
“那開發(fā)商不是有房子嗎?抵點房子呀?!蔽艺f。
“你是不知道,現(xiàn)在這些開發(fā)商,還不等房子修好,就在建抵押給銀行了,哪里還有沒抵押的資產(chǎn)。原先不曉得,以為開發(fā)商都有多大的財力,其實大多玩的是空手套白狼的把戲。一般土地拿下來,馬上就抵押給了銀行。項目一開建,便有施工單位和材料商無奈的爭著墊資。而房子,則隨修隨抵押。難怪,房地產(chǎn)這只幺蛾子一扇翅膀,貌似八桿子打不著的人,也都要跟著遭秧。”
“那現(xiàn)在咋辦?”我無力的問。
“咋辦?我也在問,可沒人給我回答。我原以為,只有傻B,才會相信‘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句違背本能的話,到如今,我才真正體會到這話的深意。這人啊,只要是活著,并且也還想繼續(xù)活著,你覺得,會有吃不了的苦嗎?現(xiàn)在,我們兩口子每月工資,用一個人的還按揭,用一個人的維持生活,經(jīng)濟上也還能湊合著過吧。只是現(xiàn)在人情猛似虎,撐了幾十年的老臉,也只有一把抹下來,權(quán)當(dāng)不要了?!?/p>
猴子說完這話,長長的舒一口氣,不待我開口,淡淡一笑,說:“故事講完了,我也要回家了,老婆神經(jīng)衰弱,我不忍心再讓她擔(dān)驚受怕?!?/p>
我理解他的心情,如果讓我再去收羅一些無味的安慰,于我于他,都是一種折磨。
于是,我站起身,默默的看他出門遠去。
2016年9月1日于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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