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有個莊嚴承諾

文／劉毓民

一九七六年的唐山大地震，給多難的中國造成了巨大的傷痛。一夜之間的幾十萬條生命，終結在抑或是甜美的睡夢里。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人心惶惶，恐怖謠言不脛而走……

關中平原，也彌漫著濃濃的大震氣息。農民在田間地頭，在樹叢路邊，在門前門后，用木棍秸桿，搭起了一頂頂人字型蓭子。男女老少，露宿于此，防震救災，聲勢宏大。

那時，我十六歲，正好上初二，是馮雷社中七六四班的學生。學校為了確保學生的生命安全，做了很多應對措施。上課時，課桌搬到操場上，有的搬到東邊的楊樹林里。晚上學生不讓住宿，統(tǒng)統(tǒng)得回各自的家。

我們大雷公村，與學校的距離，足有六七里路。每天天不亮，我們就從防震棚里，喊醒熟睡的同伴，然后組成一個八九個人的隊伍，踏上去校的路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路上，我們幾乎是一路小跑。一邊行走，一邊講白天揀拾的民間軼聞趣事。要么就講從大人那里聽到的黃色故事，還會用地地道道的民間歇后語，彼此進行爭辯。

在月光下行走，至少不會馬失前蹄?？粗?a target="_blank">月亮，也會講與月亮有關的傳說和故事。為了添趣，我們會躲進路旁的荒草里，靜靜地等待過路的行人。等行人靠近了，我們會不約而同從草叢里躍出，成為草莽里潛伏的草寇。夜間騎自行車的路人，以為遭遇劫匪，一邊媽媽大大的喊，一邊顫顫巍巍，連人帶車摔倒在路旁的排水渠里。

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也不知是惡作劇還是幸災樂禍。我們憋不住了，一個個咯咯咯咯地大笑起來。等人仰馬翻的路人，從陰溝里灰頭灰臉爬出來，我們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跑到學校，天還未亮。我們就各去各的教室，作鳥獸散。我則會跑到學校的西北角，看班里養(yǎng)的那頭大黑豬。豬瞌睡輕，聽見腳步聲，哼哼兩聲，搖搖晃晃從圈里出來，在喂食的盆上嗅聞。

值日生有教室門鑰匙，我也有一把。打開門，拉燈，坐在自己的座位，爬到桌上，默默背誦起《愚公移山》來：太行王屋兩山，方七百里，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懲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

背著誦著，倦怠至極，小憩入睡。居然夢里成仙：右牽狗，右抱貓，尾從鴨鵝，生翼振翅，翮翮而飛，至渤海之濱、海南之角。越太行王屋，過祈連崑崙，翅折遽墜，驚悚哭嚎，驟然至地。睜眼，全班同學顧我而笑，戲言囈語……

當時，馮雷社中，兩個年級八個班。我們的教室，是一排五孔大磚窯中最東一個。南邊的一排小磚窯，是教師的辦公室。辦公室前面，有幾副水泥板支撐而成的乒乓球案子。

霸案子的，是我班的雷德懷同學。他球藝超群，無論是推擋、削球，還是弧旋，都應對自如?？矍騼疵?，回球刁鉆，這是他獨霸乒臺的主因。

一日下午，開班會。班主任趙建民老師，擔任我們班的數(shù)學課。他講完勾股定理證明題后，鄭重其事地宣布學校防震救災預案。

老師表情嚴肅，先讓團員舉手，再讓寫入團申請的舉手，接著讓班干部舉手。一個班，半數(shù)以上的同學舉手了，老師很滿意地頷首。

接著轉入正題，并大聲講到：

“同學們，根據(jù)學校通知，不排除近期有地震發(fā)生的可能。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為了預防地震，降低損失，今天，我們必須做好地震發(fā)生時的應急處置辦法。如果地震真的發(fā)生，必須組織同學有序撤離教室。撤出同學的順序依次是，普通同學---積極分子---團員---班干部，最后撤離教室的，是科任老師和班長?！?/p>

老師讓我代表班干部表態(tài)發(fā)言。作為一班之長，必須在危難時刻見擔當。我清理清理了嗓子眼，擲地有聲道：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請同學們按老師提前安排的順序，一個跟一個小步跑出教室，絕對不能慌張，更不能摔倒。請同學們放心，就是背，我也會背著同學逃出教室。最后一個走出教室的，一定是老師和我。

我向學校和班主任老師，向各位同學莊嚴承諾：我若在，大家一定都在！

搗蛋鬼王文藝帶頭鼓掌，脫口而出：說到做到，不放空炮。放了空炮，下蹲尿尿。一下惹得同學們哄堂大笑起來，連站講臺上的班主任，也憋不住微微笑了笑。

在崇尚英雄的那個年代，說幾句擲地有聲的豪言壯語，的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自己不僅能做到，絕大多數(shù)同學都能做到。

那時的自己，年齡小，單純，加上自小形成的英雄主義情結，在師生面前做出那樣的承諾，的確是準備用鮮血和生命遵循的?，F(xiàn)在想來，當初的承諾和表態(tài)，是多么的幼稚可笑。信誓旦旦的諾言，是多么的天真爛漫。

教室是土質的磚窯。不地震，興許百年無恙。地震了，教室里恐怕一個人也逃不出去。窯洞不是瓦房，一旦傾圮倒坍，磚土砸下來，沒有空隙，生存概率當然是微乎其微了。

好在關中的汾渭河谷帶，沒有發(fā)生任何級別的地震。大概是唐山大地震死傷慘重的緣故，才導致了當時的防患于未然之舉，而造成的驚恐氛圍，給百姓的日常生活，制造了很多麻煩。

在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lián)Q新天的年代里，我曾經(jīng)有過一個莊嚴的承諾，一個英雄主義情結的豪言壯語。這個豪言壯語，好在沒有兌現(xiàn)。否則，恐怕我就沒今天的陽壽了。

光陰如梭，歲月蹉跎。當初的英雄氣概，已經(jīng)被無情的現(xiàn)實生活，消蝕得斑斑駁駁。在利己橫行，私欲泛濫的今天，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發(fā)出曾經(jīng)莊嚴而神圣的承諾？

感謝那個純真的時代，感謝那個純真時代迸發(fā)出的無我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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