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上街
李文旺
父親在十年前是最好打發(fā)的,不抽煙,不喝酒,我說:“爹,你不抽煙,喝點酒吧?”父親說:“ 不喝,酒那東西辣絲絲的,有什么好喝的?我就喜歡上街?!备赣H雖然是個干巴老頭,可是走路極快,我都攆不上。
父親在已經(jīng)是八十八歲的那一年,腦萎縮進一步加劇,我家住在六樓,在這個最高建筑只有十四層的小城,我那個六層樓的建筑已經(jīng)是高樓大廈了。雖然我領著他一天上三次街,可是父親竟然還是不滿意。父親說說總是呆在家里,不好玩。天啊,怎么會這樣?我妻子的奶奶和外婆,不約而同地活了九十六歲,可是在她們都只有八十歲的時候,要是我岳父家的人接她們到城里來玩,她們都規(guī)規(guī)矩矩的,幾乎不上街。可是父親 ,八十八歲了,一天陪同他上三次街,他還是不覺得開心,我實在是無可奈何了。每次我?guī)麖慕稚匣貋?,他也就是開心那么一小會兒,過了這片刻,父親就要鬧著上街,就像是一個剛剛讀書的小學生,甚至是幼兒園的孩子。一個上了年歲的人,走出去很可能找不回來,我像一個嚴厲的老板一樣斷然拒絕了父親的要求。父親這下沒有辦法了,他只好用他那用慣了的口氣說:“你這樣對待大人,看你良心能不能安呢?”父親的話雖然讓我動了惻隱之心,但是我猛一想,父親的要求還是過高了,他實在是老糊涂啊,不然可不會這樣難為我。我干脆理也不理,不回他的話。父親見這句話還是沒有作用,又過了一會兒,他還是用那句話對我說。我說:“爹,你越是這樣要求,我越是不帶你上街,明天,我連每天三次都不讓你去了,你好好在家呆著?!备赣H見來硬的不行,他那深藏在瘦削臉龐上的眼睛骨碌碌一轉,便陪著笑臉說:"我說著玩的,我知道,現(xiàn)在不是那會兒,不是我說了算了?!蔽艺f:“你知道就好?!币娢彝饬怂挠^點,父親好像在絕望中看到希望,索索地往口袋里掏東西。掏了半天,父親竟然掏出一大把鈔票。我仔細一算,雖然這些錢挺占地方,可是加起來不過五十元錢。父親說:“乖兒子,好兒子,你讓我上街,我這些錢分你一半。”父親這是怎么了?從哪里學來的賄賂人的招兒。我不但不為他所動,而且用凌厲的眼光看著他。他似乎讀出了不悅,也許是以為我嫌錢少,又笑嘻嘻地說:“崽啊,我的乖崽,你要是說不夠,這些錢我全給你,你全部拿去,你讓我上街就行?!备赣H竟然學會了行賄,這倒是讓我感到十分寒心的事情。一個耄耋之人,老了老了,本來一生清白的心,竟然學會了軟硬兼施,竟然讓齷齪的社會風氣給污染了,變得不再那么清白,這讓我實在是尷尬。
我知道父親已經(jīng)是一個老小孩了。后來,我干脆對領著父親上街這件光榮而又無奈的任務進行了改革。從每天的三次到每天兩次,然后改為每天一次,然后改為每三天兩次,然后改為兩天一次,然后改為三天一次,直至五天一次。
原來的父親是多么老實巴交,可是,因為腦子萎縮,可笑的事情屢屢在他身上發(fā)生。茶杯都是用來喝茶的,可是,九十歲的父親竟然拿它來盛飯。
真應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句話,因為對于上街次數(shù)的嚴重縮水,父親開始斗爭了。父親開始斗爭的方式倒也和平一些,無非就是提提看法,說說不滿,后來直接對于我這個他曾經(jīng)的老下屬、今天的頂頭上司提意見,以表示我對于“虐待他”的強烈不滿,而且,父親表示的方式幾乎是有預謀有計劃的,那真叫一個層層遞進。父親先是用攻心的方式,企圖讓他的意志凌駕在我的意志之上。父親說話的表情很復雜,看不出是哭還是笑,他說:“ 你要是一個星期讓我上街一次也行,那你得陪我去做禮拜,而且要陪五個鐘頭。”天下哪有做五個小時禮拜的。父親好像學會了另一種功夫——————漫天要價就地還錢。我再一次無可奈何了。我義正辭嚴地說:“爹,你兒子要不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我可以陪你,但是,我早就是黨員了,不要說是陪你五個小時,在教堂里帶五分鐘我也會十分難過的,我看不得耶穌那個臭東西。”父親氣憤得胡子打顫,說:“不陪就不陪,你罵耶穌干嘛,耶穌惹你了?”我說:“不是耶穌惹我,而是耶穌惹了中國人。”這話也許太大,父親沒有聽懂,因為他馬上換了一句完全不同的話:“不陪我去做禮拜也行,那我得每天看《沙家浜》?!蔽艺f:“哪一次沒有讓你看沙家浜啊?”父親說:“你以前總是演到一半你就把電腦關了,一部沙家浜,我還要看兩天?,F(xiàn)在,現(xiàn)在我要一天看十遍?!备赣H真是胡攪蠻纏啊。哎,不要說是十遍,就是一遍也讓我受不了。不錯,以前我也喜歡聽聽沙家浜,可是,那也是一年一次,最多兩三次,就像是美食家說的那樣“少吃多滋味,多吃就沒滋味?!逼叫亩?,在這電視節(jié)目浩如煙海的時代,沙家浜也的確是老掉牙了,我看不慣,我老婆孩子更是受不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本來以為父親也就是和我磨磨牙就過去了,可沒有想到,更讓我煩躁的事情還在后邊。見沒有達到他的要求,父親就用激將法對付我,他說:“你不讓我上街,沙家浜又不讓我??矗阋詾槟懔瞬黄鸢。磕悴恍?!哼,你還神氣什么?你根本不如國旺、仕旺和玉旺,你更不如樂旺!”父親的話斬釘截鐵,一如他三十年前的話。父親提到的這幾個人都是我一個祖父下來的兄弟,我們本來是關系挺不錯的,父親卻要拿我們相比。比字怎么寫?比字不就是兩個匕首嗎?不就是PK或者是斗爭嗎?唉,父親的語言真是厲害,我能說什么呢?我能夠說我比我的堂兄弟們厲害嗎?不要說他說的有些是事實,就算不是事實,我也不好和兄弟比??!我也不能和兄弟們傷了和氣??!我知道父親說這些話,無非就是要分化瓦解我的意志,讓我圍繞他的意志做事,讓我乖乖地聽命于他??墒?,為了父親的安全,我堅決地按照五天一次的既定方針去做,我五天對于父親做一次較大的孝敬——————-領著父親上街。
幾個回合斗爭下來,我和父親的糾紛,以我的完全勝利而告結束。父親雖然失敗了,但是他似乎并沒有對我有太大的厭恨。在父親臨終的時候,我抓起父親的手放到我的臉上,說:“爹,以前兒子不太帶你上街,讓你憋屈,你要是有怨氣,你就打我兩巴掌,我甚至拉著父親的手往我臉上扇去。父親卻死命地把手往后縮,似乎那手是一把大火,而他的兒子只是一張小紙片。他深情地看著我,只是此刻他老人家說不出話來了。這時候,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
父親走了已經(jīng)兩年了,我想中秋節(jié)的此刻,父親應該在天街的大道上散步吧!
2016年9月15日 (中秋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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