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一家
《新月一家》
平安
一,由于山洪爆發(fā),鐵路公路全部被沖毀,92次特快列車被迫停在青山車站。
新月跑步到家,又把這一消息告訴了奶奶?!败囌靖暗哪切┤思?,都到車上賣飯賣水,一毛錢一杯涼水,有的人家連剩的大米粥都拿去賣了。”
“車上沒做飯?沒有廁所?”奶奶停下手中的燒火棍問。(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聽說車上的面條十元錢一碗。太貴了。車上的廁所都鎖上了?!?/p>
“這樣看來,”奶奶又開始了她的想象,“這車一時半會也開不了呀?!?/p>
“奶奶,咱們這一鍋玉米,也拿去賣了吧!”新月建議到。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蹦棠陶f話總是文縐縐的。
“現(xiàn)在就撈吧!”
“再烀一會兒,怕是不熟呢。”
新月跑到外面,抱來一抱柈子,往灶堂里填?;?,又旺旺地燃起來了。
半個小時后,新月挎著大大的柳條筐,到車上賣玉米去了。
二,
列車上的乘客各個疲憊不堪,東倒西歪,無精打采。有許多乘客受不了列車上的悶熱與無聊,下車去,坐到住戶的障子邊上聊天或者看熱鬧。
車長帶領(lǐng)一群工作人員在吃排骨燉豆角。濃烈的香氣,夾雜著他們的說笑聲,飄向車廂,飄向窗外,有幾個吃完的,喊一聲“搬磚”,便有嘎拉拉的聲音響起來。
新月登上車門,列車長眼尖,一眼就盯住了新月筐里那黃橙橙的玉米。
“小姑娘,過來?!?/p>
新月走過去。
“你這玉米賣多少錢?”
新月想起夢男他們說的話:“一碗面條要10元錢呢,車上的人都買不起啦。”
哼,你們吃的倒好。新月看著那流油的大嘴,不知為什么,特別反感,就說:“不賣?!鞭D(zhuǎn)身就走。
“站?。 避囬L急了,站起來,想去拉新月,這時,有一個青年男子,油頭粉面的,也挎了這么一筐玉米,聽見車長同新月的對話,就走過來。
“車長,您想買玉米?看看咱這貨怎么樣?”
車長拿起一穗,咬了一口:“呵,還是粘的呢,多少錢?”
“您買,兩毛錢一穗,別人買,五毛?!?/p>
“那好,多少穗?我包了?!?/p>
“你賣兩毛,我賣一毛。”新月轉(zhuǎn)身,走到過道的車門處,高喊:“誰買玉米?一毛錢一穗。誰買玉米?”
立刻,許多人圍了過來,你買三穗,他買五穗,一會兒功夫,一筐玉米賣光了。
車長走進車廂:“玉米啦,五毛錢一穗。玉米啦!”
一個正在啃著玉米的婦女接茬道:“五毛錢?一毛錢的都吃飽了?!?/p>
她的話引起一陣大笑。車長紅著臉,越過這節(jié)車廂,向前走去。
新月憋不住一笑,一蹦一跳地,走下車去。
三,
“什么?才賣一毛錢一穗?”奶奶不等新月說完,高聲大嗓地喊起來。
“奶奶,你聽俺說?!毙略掳褎偛跑嚿系氖抡f了一遍,然后補充道:“車上的人又累又餓,都沒有錢了?!?/p>
“中?。》凑圻@玉米也沒有啥本錢,賤點賣給災(zāi)民,也算行好了。我主保佑。”
老太太不是基督教徒,可不管什么事,她都要加上一句“”我主保佑”,在這個山城小鎮(zhèn),老太太處處行善積德,是出了名的,新月從小生活在老太太身邊,受到了這種良好的熏陶。
“奶奶,再烀一鍋,晚飯時,你再去賣,哎,對了,這還有一盆大碴子粥,你也拿去賣了吧!”
“好啊奶奶,把芥菜疙瘩切一碗,誰買飯,就白送點,你看行不行?。俊?/p>
“臭丫頭,想得倒是全呢?!蹦棠桃贿吳邢滩耍贿呅αR著。
在列車的最后一節(jié)車廂里,新月的飯賣得很快,別人賣兩元錢一碗,她就賣一元錢,大伙都愿意買她的。一會兒,就賣完了。
有個小女孩,趴在座位上嘔吐起來,身邊的人都站起來,躲到一邊去。
新月放下盆,走過來。“小姐姐,你病了嗎?還是暈車?”
小女孩搖搖頭,又是吐。那件漂亮的白色連衣裙弄得臟兮兮的。
“從早上到現(xiàn)在,她一直趴著,可能是病了?!币粋€男士說。
新月摸了摸她的頭,熱得很呢。是病了。她這樣判斷著。她直起身,向全車廂的人喊:“誰有藥?這個小姐姐病了,誰有藥?”
滿車廂的人都站起來,往這邊看。有一些好事者圍過來看熱鬧??删褪菦]有誰說有藥。
小女孩仍在吐。
新月急得出了汗?!靶〗憬?,走,我扶著你,到俺家去,很近的。”
小女孩搖搖頭。
“到俺家打一針,吃點藥,俺再把你送回來?!?/p>
小女孩挺著站了起來,新月扶著她,一手拎著盆,走下車去。
新月把小女孩帶回家去。奶奶給小女孩檢查一下,確診為感冒,就找出爺爺正用著的藥,給小女孩掛上吊瓶,奶奶囑咐新月:“好好照看小姐姐,奶奶到河邊去看看,你三叔被人找走半天了,說是河西三十多戶人家都淹了,讓他帶著船去救人呢。”
奶奶走了,兩個孩子聊了起來。
“你奶奶怎么會扎針?”
“俺奶奶年輕的時候是部隊的醫(yī)生呢。爺爺常年有病,住院太貴了,奶奶就把藥買回來,給爺爺打?!?/p>
“你爺爺去了哪里?”
“他剛打完針,可能去散步了吧。哎,對了,你叫什么?你要去哪里?”
“我叫陳非兒,我媽媽爸爸都做買賣,放假了,我去外婆家度假?!?/p>
“你多大了?!?/p>
“十三歲。你呢?”
“十一。讀四年級?!?/p>
“你是班級干部嗎?”
“是班長?!?/p>
“難怪你做好事?!?/p>
“俺們班同學(xué)都這樣?!?/p>
陳非兒沒再說什么,她打量著新月的家。房子并不寬綽,天棚是用報紙糊的,屋子里除了兩個大大的木箱和炕上疊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外,這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家庭。陳非兒還是第一次看到過這樣的貧困戶。
“俺家沒有電視。”新月顯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沒關(guān)系,我家什么都有,等我回到家后,讓我爸爸媽媽贊助你家一些錢,買一臺就是了?!?/p>
“不不不,你可千萬別這樣,奶奶會罵俺的,其實,俺爺爺要不是老有病,三叔早就結(jié)婚了,他都三十了?!?/p>
“你為什么呆在奶奶家?”
“爸媽離婚了,誰也不要俺,那時候,俺才一歲?!?/p>
“你愿意去城里讀書嗎?”
“不愿意,俺幫奶奶家種地?!?/p>
“你去吧,城里可好了,我告訴媽媽給你拿學(xué)費。好嗎?”
“不行,真的不行?!毙略碌拖铝祟^。
小姐倆只顧嘮嗑了,不曉得滾針了,陳非兒的手鼓起了一個大包。
新月可不怕,她很有能力解決好。平時,奶奶不在家,都是她給爺爺扎針。八歲起,奶奶就教會了她打針拿藥的事。她把針拔出來,換了一個位置,重新扎上,又拿了自己的衣服,給非兒蓋好了手。
四、
新月爺爺坐在障子外面的大楊木上,跟鄰居幾個老太太嘮嗑。
“老王哥,聽說大河上沖下來挺多原木和板方呢,大伙都去撈了,你家老三沒去撈幾棵?”
“還有彩電冰箱摩托車呢,王老虎撈了一個大木箱,打開一看,你猜怎么著,一下子錢呢?!?/p>
“還有撈魚的,不知哪里的養(yǎng)魚池沖壞了,河里大白鰱,鯉子魚,一網(wǎng)撈出上百條呀?!?/p>
“你家有船,沒讓你家老三去撈點什么,這可是發(fā)財?shù)暮脮r候啊!”
“可不,這一帶,就你家有船,撈一臺彩電也行啊,賣了,還還饑荒?!?/p>
“老三早就帶著船去了?!毙略聽敔斦f。
“你看,我說他得去嘛?!?/p>
“不是,俺家孩子看見了,他家老三在做好事呢,先是撈上來三匹馬,后又救上四口人,一個大浪,差一點把他掀進去?!?/p>
“洪水里救人,太危險,水涼不說,水里什么都有,說撞死就撞死呢,這個時候,還是各顧各的好,安全?!?/p>
他們正嘮得歡,新月挎?zhèn)€大筐跑過來:“爺爺,爺爺,快去幫忙?!毙略掳芽饛恼献由厦嫒舆M了院子里,扯著爺爺就往鐵道邊上跑。
來到第四節(jié)車廂里,一個又瘦又小的老頭,正躺在座位上,粗重地喘著,滿臉豆大的汗珠。
新月爺爺氣喘吁吁地問:“是心臟病復(fù)發(fā)?”
老人艱難地點點頭。
新月爺爺迅速地從衣袋里取出藥,倒在手里,大致數(shù)了數(shù),塞進老人嘴里,兩三分鐘的功夫,老人不那么喘了,痛苦減輕,臉色由蒼白變得有點紅暈了。新月上前掏出手帕,擦去老人的汗水,她看爺爺依舊站著,沒有背老人回家的意思,就用肩膀使勁兒撞爺爺,爺爺?shù)拖骂^,和孫女的目光相撞,爺爺讀懂了其中的意思,就說:“大兄弟,這車說不準幾天才能開,我看,到俺家去吧,打幾針,休息休息再走?!彼吕先苏`解他想掙他錢,又補充說:“不收費的,俺不掙這不義之錢,哈哈?!毙略聽敔斝χ?/p>
“很近,俺家很近的,吃飯也不要錢,別怕,老爺爺?!毙略孪窈搴⒆铀频暮逯先?。
老人看著新月,又看看新月爺爺,確信了他們的善良,就點點頭。
新月爺爺將老人扶起,新月背著老人的挎包,祖孫倆扶著老人回到了家。
新月爺爺把老人放到炕沿上,新月跑去找來幾瓶藥:“爺爺,給老爺爺打上吊瓶吧!這藥,都是你得心臟病時用的,還沒有過期呢!”
新月爺爺略做思考,搖搖頭:“不妥,萬一用錯了藥……我看,你去把李醫(yī)生找來,讓他給看看再說。
新月扭頭就跑。
醫(yī)院離家不遠,但新月依舊跑得滿頭大汗。李醫(yī)生看見了新月,就笑瞇瞇地問:“小班長,又來擦玻璃呀?”
“這次不是,俺家有病人,爺爺讓您馬上去?!彼鲆曈X得“讓”用得不好,老師說過,講話要有禮貌,多用文明用語。于是,新月又改成“請”,重新說道:“爺爺請您去?!?/p>
“出診費帶來了嗎?”
“出診費?什么是出診費?”
“醫(yī)生出外看病,得收十元錢,這十元錢就叫出診費。”
新月立即翻兜,拿出剛才賣玉米,大碴粥的錢,零零碎碎一大把,八元六角,還差一元多,剛剛擦掉的汗水又滲出來了。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渾身上下地摸著,手觸到了胸前掛著的那塊沒有帶的電子表。那是三叔撿來的,一個白色小貓頭,走得還挺準。奶奶用五色線穿了,掛在她的胸前,說是上學(xué)省得遲到了。聰明的她立即摘下來,連同錢一起遞給李醫(yī)生。
“李醫(yī)生,俺的錢還差一元多,就用這塊電子表先頂上,等到了俺家,再讓爺爺給您?!?/p>
“哈哈,不愧是三好學(xué)生??!還挺講信譽的嘛。就沖你總給我們擦玻璃的份上,這一元多就不要了?!?/p>
李醫(yī)生裝好了心電儀器,和另一位醫(yī)生一起抬著走。新月緊緊跟在后面,小跑著。
心電圖做了,血壓量了,都不正常。
“得打針?!崩钺t(yī)生說。
“你看看打這藥行不行?這是春天那陣子,俺用的藥?!?/p>
李醫(yī)生看了看,說:“行,就打這藥。”
“多少錢?”新月看醫(yī)生要走了,趕緊問。
“心電圖十元,量血壓五元?!?/p>
“爺爺,剛才還欠李醫(yī)生一元四。一起給了吧。”新月沖爺爺說。
“好?!睜敔敺嫡义X,遞給李醫(yī)生。
“這錢,我們就不要了,你們能為災(zāi)民做好事,我們也應(yīng)該這樣做?!崩钺t(yī)生邊說邊往外走。
“這可不行,這可不行!”新月爺爺邊說邊往外追。新月一把奪過爺爺手中的錢,追了上去,塞入李醫(yī)生的衣袋里,轉(zhuǎn)身跑回屋里。
奶奶仍然沒有回來。這打針的事,當然又落在新月頭上。她在爺爺嚴格監(jiān)督下,很準地把針扎上了。然后坐到炕稍兒,跟非兒一起聽兩個老人對話。
“老哥哥,你可真好,你們一家子可真好。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們啊!”
“不能這么說,誰遇到這種事,都會這么做的?!?/p>
“那可不是,那可不是,剛才在車上,那個年輕人……”老人又有些喘。新月爺爺一上一下,用兩手壓著他的心前區(qū)。
“哎,生那份閑氣干啥?這陣子的年輕人,我們那時候,爬雪山,過草地,看見鬼子來了,那個恨哪,端起機關(guān)槍,突突突,心里哪想自己個兒,這陣子的年輕人……”新月爺爺邊說邊比劃著……
“可不是,一口雪,一口高粱米飯團,照樣想著老百姓,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
“怎么,你也是當兵出身?”
“可不是,現(xiàn)在離休了,老伴兒走了幾年了,這老胳膊老腿的,總是鬧病,我尋思到省城檢查檢查,誰想……”
“人老了,都這樣,俺不也是,心臟病,糖尿病,前列腺炎,腦動脈硬化,樣樣有,全仗著這個小孫女了,都是她和她奶奶給我扎針?!?/p>
“這孩子真是個好孩子啊!我在車上犯了病,誰也不敢靠前,她卻不怕,你去的時候,她已經(jīng)搶救我老半天了呢!”
“孩子倒是懂事,就是命苦,哎,不提這些了,你就住在這里,條件是差了一些,可保管能吃飽,沒事,咱哥倆殺兩盤。”
“王爺爺,王爺爺,快點去,三叔掉到河里了?!彪u換跑進來,變了聲調(diào)地喊。
五、
新月的三叔一直在水中救人救物,幾個小時了。新月奶奶為他買來兩根火腿腸,兩個面包,一直在岸上喊他吃幾口再救。他哪有這份時間?這幾年,人口增加,瀉洪區(qū)都蓋上了房子,開了地,行洪區(qū)變窄,洪水下來,兩岸被淹,這是正常的。那些平常不聽話、強行在瀉洪區(qū)蓋房子的人家,遭難了,才醒悟過來,這種醒悟變成了聲嘶力竭的呼救聲。
小鎮(zhèn)領(lǐng)導(dǎo)防汛觀念淡薄,全鎮(zhèn)沒備一條船。洪水來了,瀉洪區(qū)20多戶人家困在房上,眼看著房上的瓦滑下來,災(zāi)民們跳到房架子上,房架倒塌,災(zāi)民們又站到磚墻上,磚墻再倒了呢?救人,迫在眉睫。全鎮(zhèn)只有新月家這么一條船,唯一一件救生衣,鎮(zhèn)長下令,穿在了新月三叔身上。船需要他擺,人需要他救,新月三叔不會游泳,好幾次,船載人太多,都險些翻覆,新月三叔不得不到齊腰深的水中推船。新月奶奶知道他有腿抽筋的病,特地找來膠皮靴子,可是,船幾次靠岸,他都沒擠出這一分鐘的時間換上。
這一次,小船突然停在水中,怎么也不動了。眼看著船在下沉,船上二十多人亂了分寸,擁抱著,哭喊著,呼救著,新月三叔再一次跳下水去,他要摘掉刮在小船上的鐵絲,腰彎了下去,人再也沒有上來。
新月奶奶哭喊著,拼命向水中沖去,岸上看熱鬧的人上前拉住她。她拼命掙扎著,呼喊著:“我的小三,你不能死,快上來啊……”
新月爺爺趕到岸邊時,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不由分說地跳到水中。他的水性好,在部隊時,就救過落水的母女。雖然七十四歲了,沒得病之前,他每年夏天都去游這條大河,連續(xù)橫渡三次,一點問題也沒有。
岸上的人都為他捏了一把汗。他使出全身解數(shù),拼命摟著水,到了跟前,一個猛子扎下去,船開始動了,順著急流往下漂。他本想再扎進水中,去打撈自己的兒子,可聽到船上的人仍在哭喊呼救,就追上船,爬上去,擺起槳,把船送上岸邊,這才倒出閑暇去找兒子。正當他準備縱身跳入水中的時候,他一頭栽倒了。
一群人呼啦啦圍過來,有的按人中,有的抱起他的頭,有的喊著“新月爺爺!”
新月奶奶剛剛反應(yīng)過來,就昏倒了。
六、
新月家的大門前,支起了一座大帳篷。里面,是兩口紅色的棺材。靈棚門上的正中,掛著新月爺爺和三叔的巨幅照片。靈棚的對聯(lián)是:“為祖國為人民為更多人的生命父子去九泉沒有乘仙鶴,你也哭我也哭男女老少的淚水匯成江河水難表悲慟情,橫批是:正真的父與子?!?/p>
醫(yī)生為新月奶奶打了針,服了藥,睜開眼,她看見自己躺在炕中央,生病的老人躺在炕梢,不停地喘,不停地咳,陳非兒坐在炕角流淚。
“你們把俺扶到廚房去?!彼裏o力地說著,堅強地支起身子。
新月知道,奶奶是怕嚇到病人,她穿著鞋上了炕,扶起奶奶,幾個大人把奶奶扶到廚房的凳子上坐下來。
新月奶奶又拿起兒子那雙膠皮靴子,那是一雙退了色的鞋,都打了補丁,那是她為兒子補的,兒子遇到雨天,就要穿上它干活,免得鞋濕了把腳泡壞了。
新月奶奶翻過來看,掉過去看,兒子這么大了,整天沒日沒夜地干活,連一雙像樣的靴子都沒有,連媳婦都娶不上,孩子從不埋怨大人,自己這個當母親的,沒有盡到責(zé)任?。『⒆幼鲆换厝?,都不知道男人是什么。自己對不起兒子??!這樣想著,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新月抱著奶奶的腿,也跟著大哭起來。
奶奶摸著她的頭,嘮嘮叨叨地說著:“苦命的孩子,今后誰掙錢給你交學(xué)費??!”
“奶奶,俺不念書了,俺下地干活,養(yǎng)活你。”
周圍的人都哭了,哭聲一片。
“奶奶,別哭了,我媽能供小妹讀書,有家有錢?!?/p>
陳非兒站在一旁,流著淚說。
新月奶奶看看非兒,想起屋里的老人?!叭ィ略?,看看屋里的爺爺,給他們吃藥。沒什么事,你就陪著他們吧!”
幾個婦女在窗外議論買花圈的事。話語提醒了兩個病人,先是老爺爺拿出一百塊錢,遞給新月:“孩子,去送給外面的阿姨,讓他們代替我,給你爺爺買一個花圈吧!”陳非兒看老爺爺拿了一百元,也從內(nèi)褲里掏出一百元:“小妹,我也買一支,送給爺爺和叔叔。”
新月一下子站到了地上,高聲說:“不不,不行,你們出門還需要錢呢?!?/p>
“新月,你難道不想你爺爺叔叔嗎?”老爺爺急了。
“小妹,是你救了我,你們一家對我這么好……”陳非兒又哭了。
新月也哭了,接過他們的錢:“以后,讓奶奶還你們?!?/p>
那條船上被救的二十多人,抬著四支花圈,一起來到靈棚,齊刷刷跪了一地,跪下,就磕頭。
“恩人啊,俺們來送你們啦!”
“共產(chǎn)黨好啊!政府好?。‖F(xiàn)在好人多啊……”
七、
盛夏,天氣太熱,兩具尸體不宜停留太久。
鄉(xiāng)政府幾個領(lǐng)導(dǎo)決定,明天早上就出靈。
有人提議,讓新月打靈頭幡。新月的爸爸在國外,趕不回來,三叔上面,是姑姑。
新月立即答應(yīng)了。她知道,她這是最后一次孝敬長輩。她絕對不該放過。
新月奶奶不同意,一來,她要親眼看老伴和兒子入土為安,二來,新月要留在家里,給兩個病人打針。
“新月,一定要好好看看藥。可千萬別出事,扎上針,要勤看著,別打盹?!?/p>
快起靈了,奶奶有氣無力地叮囑著。
新月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摘下那塊電子表?!澳棠?,把這塊表帶去,放進三叔墳里,這是三叔給我揀的,還有,”新月從箱子里拿出一張白紙剪的老牛,遞給奶奶?!澳棠蹋@是昨天爺爺教俺剪的,俺要等爺爺過生日,送給他,你把它放到爺爺?shù)膲灷锇?!爺爺對俺那么好,……”她說不下去了,用袖子橫抹了一下眼淚。
新月奶奶一一接過來,仔細看著,又翻過去,看看背面,抽抽搭搭,又哭了起來。
靈車走了,帶走了新月一家的美滿、幸福和歡笑聲。
靈車沒有出發(fā)前,新月的任務(wù)是摔喪盆,披麻戴孝,跪送靈車。靈車走后,新月的任務(wù)是照顧病人,她到廚房里,準備做點早飯,給病人吃。昨天煮的大碴粥和兩鍋玉米,都賣了,沒有現(xiàn)成的飯。新月會煮大碴粥,玉米面粥,會做雞蛋炒西紅柿。早飯時間已過,煮碴子粥是來不及了,只好煮點玉米面粥了。新月不用幫,獨自點著灶坑,煮上玉米面粥,又到園子里摘了三個大大的西紅柿,打了三個雞蛋,炒熟后,高高興興地端進屋里。
“老爺爺,小姐姐,吃點飯,吃完了,好打針。”
老爺爺慢慢坐起來,端起一碗稀飯,喝得很香。
陳非兒喝了一口,就放下了碗。
“怎么啦,小姐姐?燙嘴呢還是不好喝?”
這一問不要緊,陳非兒的淚滾了下來。從早晨到現(xiàn)在,陳非兒一直想哭。天還不亮,屋子里就你來我往的,擠滿了沸沸揚揚的人。接著,就是分不清男女老少幾乎是十分相同的哭聲,雞叫聲,狗吠聲,天地間一片混沌。這個嬌生慣養(yǎng)的小姐,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裕生活,這樣的場面,這樣的飯食,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過,昨天晚上,新月做的是烀土豆,白菜蘸大醬。非兒只吃了一個最小的土豆就放下筷子。睡覺的時候,新月聽到她的肚子餓了,直叫,新月就想,早上,一定做點粥,炒個菜,叫小姐姐吃飯。
“我想家,我在這里很怕?!?/p>
“別怕,俺爺爺三叔都是好人,他們不嚇人的,吃點飯,等奶奶回來了,讓她去借點大米,給你做一頓大米吃?!?/p>
新月把筷子和碗遞到非兒手里。
老爺爺停下帶響的喝聲,看著非兒,不高興地說:“將就點吧,這粥很好喝的,在城里,恐怕還喝不到哩,嘗嘗?!彼巡吮P端起來,其中一大半都撥到非兒碗里,非兒勉強地把這一小碗連菜帶飯吃了下去。
這一頓簡單的早飯就這樣結(jié)束了。新月只喝了半碗粥,沒吃菜。老爺爺幾次勸她吃菜,她都說,她不喜歡吃這種菜。其實,他哪里知道,新月是怕不夠吃,病人吃不飽。
老爺爺替新月洗碗,新月抓緊時間裝藥。一會兒功夫,炕頭一個,炕稍一個,兩個病人同時進入了點滴階段。
新月的眼睛緊緊盯著老爺爺?shù)牡跗?,一眨不眨,不知在想什么?/p>
陳非兒的臉扭向墻壁,微微地,響起啜泣聲。
新月走過去,坐在她的頭頂,用手輕輕給她擦淚?!靶〗憬?,別哭啦,總哭,病不愛好。興許,車明天就通了,你就可以去見你的外婆了。要不,一會兒打完針,咱倆到郵局,給你外婆打個電話,怎樣?”
“這里能打到外婆家去嗎?”
“怎么不能,聽夢男說,能打到外國呢!”
陳非兒不做聲了。淚水還是不住地滾。
“小姐姐,我給你唱支歌吧!俺們老師住院時,俺天天去給她唱歌,她的病好得可快呢,就唱三叔教我的那支吧!”新月的眼睛盯著窗外的藍天,歌聲響起:“說句心里話,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媽媽,已是滿頭白發(fā)……”新月突然停住了,那抒情的曲調(diào)和歌詞,使她想起了三叔和爺爺,想起每一次她唱這首歌時,三叔都跟著嚎上幾句,爺爺總是笑著罵三叔沒正經(jīng)的。三叔的歌聲,爺爺?shù)男β?,再也聽不見了,新月啜泣起來?/p>
這一次,是非兒和老爺爺哄新月了。
“小妹,別哭,別哭了?!?/p>
“新月,我看,別唱這支了,換一支歡快點兒的,你還會唱什么?”
“唱世上只有媽媽好吧!”
“不行不行,再想想,還會啥?”
“請把你的歌帶回你的家?!?/p>
“好好,就唱這支吧!我可是最愛聽這首歌呢!”老爺爺故意逗兩個孩子開心。
新月又開始唱起來,歌聲穿過窗欞,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老人受不了這歌聲,更確切地說,受不了新月這個早熟的、受家庭良好熏陶的、處處考慮別人的心靈的感染,淚水從他的兩個太陽穴往下滾,像兩根水柱。
新月沒有看見,依舊高聲喊著唱那首抒情的《歌聲與微笑》。
八,
92次特快車,在這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山城小鎮(zhèn),歇息了三天三夜,明天上午八點,就要告別這里,駛向祖國的四面八方了。
老人,非兒都決定跟車走。
新月和奶奶都勸他們再住幾天,等大好好再走,他們沒有答應(yīng)。
“明天就要離開了,讓我們爺倆到兩位英雄的墳上,祭拜祭拜吧!”老人建議到。
新月奶奶同意了。
下午,四個人出發(fā)了。出發(fā)前,老爺爺?shù)浇掷?,買了一副象棋。非兒不知該做點什么,老爺爺提醒到:“你不是會畫畫嗎?為英雄畫點什么也行?!?/p>
非兒環(huán)顧屋子,來了靈感,她接過新月找來的紙和筆,趴在炕上,畫了一臺大彩電,旁邊題字:“王爺爺,王叔叔,請你們天天看《玉米人農(nóng)莊》和《綜藝大觀》吧!”
一片望不到邊際的青松林,隆起了兩座新墳。墳頭上有一塊一米高的石碑佇立,上面刻著英雄的事跡。
四個人佇立灑淚,新月跪在墳頭,叩了三個頭,抽抽搭搭地喊著:“爺爺,三叔?!毙略履棠炭拗f:“她爺,老三,大兄弟和非兒來看你們了?!?/p>
老爺爺直立,三鞠躬?!袄细纾阏f等我好了,咱們殺兩盤,可是,沒等到那個時候,我給你送來了一副象棋,你先保留著,等我去了,咱們再殺。”
他把方方正正的小紙盒放在了新月爺爺?shù)膲烆^。
陳非兒拿出火柴,將自己親手畫的彩電點燃,哭著說:“王爺爺,王叔叔,我給你們送彩電來了?!?/p>
傍晚,四個人回到家。
新月奶奶不聲不響地來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五斤大米,二斤豬肉,四條魚,還買了一些圓蔥菜花之類的蔬菜。這幾天,兩個病人在這里治病,一頓像樣的飯菜也沒有吃上。由于她的過渡悲傷,連自己都得人照顧,哪有能力照顧客人?明天,客人要離開這里了,她從鄉(xiāng)政府送來了的一千元獎金中拿出五十元,置辦了這頓餞行飯。
這頓晚飯,不算豐盛,但對于新月來說,就是過年了。盡管新月和奶奶盡量裝出歡快的樣子,但失去親人的哀傷,依舊罩滿了他們的臉。
飯后,四個人圍坐在那張大大的炕桌旁,十五度的白熾燈顯得黯淡無光。新月拿起破舊的蒲扇,給總是流汗的老爺爺扇著。
“新月可真是個好孩子?!崩蠣敔斂洫勚?。
“哎,可憐的孩子。一歲時就跟著我。十年了,吃不像吃,穿不像穿。今后不知……”她的聲音哽咽了。
“奶奶,就讓小妹到我家去吧!我家有錢?!狈莾河H切而真誠地說。
“不,俺哪也不去,俺就跟著奶奶。這學(xué)期,俺就不上學(xué)了,俺要幫奶奶種地。”新月看著奶奶,渴望奶奶不再流淚的心情,寫滿了雙眼。
“老嫂子,我倒有個想法,不知您同不同意?!崩蠣敔斕綄さ貑枴?/p>
“你說吧?!?/p>
“我有七萬元的存款,家里有樓,屋里用的啥也不缺。如果你愿意,就和新月搬到我那去住。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回去把樓賣了,搬來和你們一起住。你和新月總得有人照顧?!?/p>
“啊,不,不用,剛才,我是隨便說說的,新月跟了俺這十年,雖說吃不像吃,穿不像穿,可也沒凍著餓著,也讀了四年級了。照顧新月,幾年之內(nèi),還是沒有問題的?!毙略履棠逃靡陆蟛蛔〉夭翜I。
新月聽了老爺爺?shù)脑?,特別高興,至少,奶奶有人照顧了,自己也可以安心上學(xué),然后讀中學(xué)大學(xué)。她想插嘴:“行,俺愿意?!?/p>
可聽奶奶這么一說,尤其看奶奶滿臉的老淚,她又不忍讓奶奶為難,所以,她一言不發(fā),繼續(xù)扇著扇子。
“我不是憐憫,只是想報恩。要不是新月和老哥,我這條老命還不知咋樣哩。”
新月奶奶是最不愿意聽報恩這樣的字眼兒的。她常年為別人做好事,比如,她家本來沒有車,用不著氣管子,可是,打這里路過的人,總是到她家來找。為了大伙用起來方便,她花了二十元錢買來一個,供路過的人使用。逢年過節(jié),許多人來看她,帶來一些水果罐頭之類,她一聽是來報恩的,就立即跟人家翻臉,走的時候,非讓人家把東西帶走。因此,過路人到她家喝杯水,吃頓飯,甚至住上一夜,就像家常便飯,既隨便,又放心,跟到了家一樣。
“報恩?大兄弟,可不能這么說,要是遇到旁人,也會救你的。現(xiàn)在的社會,好人是多的,你要是再把這事放在心上,俺可就生氣了呢?!?/p>
“好好,我再不提這件事了。剛才的話您考慮考慮,啥時候同意了,告訴我,新月這樣的好孩子,一定要讓她讀大學(xué)?!?/p>
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老爺爺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從衣袋里拿出了一百元錢,遞給新月奶奶?!斑@錢,就算我和非兒這幾天的藥錢,您收著。”
非兒聽老爺爺這么一說,也很懂事地掏出一百元?!安唬蠣敔?,這錢該我付。”
兩個人撕撕巴巴,往新月奶奶手中塞。
新月奶奶急了,將錢分別塞給兩個人?!澳銈円沁@樣,俺可真的不高興了,這藥,就是留著,也用不著了……”新月奶奶的淚又引出來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新月奶奶就起來了。她要早早把飯做好,讓客人吃了飯再上車。新月也跟著奶奶起來了,她為奶奶點著火,就問奶奶:“奶奶,是不是得給老爺爺和小姐姐帶著藥上車?”
“是,得帶上點。他們還沒有全好。你去,給老爺爺包一瓶救心丸,再包些土霉素,去痛片,給小姐姐包些土霉素和感冒藥?!?/p>
新月按著奶奶的吩咐,包好,分別放進他們的挎包。新月又想起一個問題:“要是有玉米就好了,給他們帶著吃。”
“煮雞蛋好,又當飯又解渴。去看看,還有幾個?都拿來?!?/p>
新月跑到倉房,取了十六個雞蛋,用衣服兜著返回。
“奶奶,十六個,都拿來了?!?/p>
“洗洗,都煮上?!?/p>
新月洗好了雞蛋,放進了鍋里。
早飯后,新月和奶奶送客人去火車站,新月又提醒奶奶:“奶奶,俺買票。”
“不用,不用,原來的就好使?!崩蠣敔斨浦拐f。
站臺上再沒有人閑聊了,都早早上了車,等待開車的那一刻。
老爺爺像城里人那樣,同奶奶握了握手,又和新月握了握手?!岸啾V?,我會經(jīng)常來看你們的。”
陳非兒也拿出大家閨秀的風(fēng)度,在奶奶的臉上親了一口。又摟著新月的脖子貼了一下,然后跟著老爺爺,登上了車。
列車徐徐開動了。新月和奶奶越過一個個車窗,追蹤著他們的身影。他們找到了座位,就伸出頭來,和新月他們道別。
“回去吧,多多保重?!?/p>
“再見,奶奶小妹,再放假的時候,我和爸爸媽媽一起來看你們。”
“老爺爺,你要是再犯病,沒人打針,就上俺家來,俺和奶奶給你打?!毙略碌脑捥嵝蚜四棠?,她趕緊湊上前去,像囑咐孩子似的說:“到省城檢查完了,不好就回來,俺和新月給你打針。你也得有個人照顧呢!”
老爺爺?shù)难廴t了,兩泡淚水在眼睛里閃動著亮光?!昂煤?,我一定會回來看你們?!?/p>
列車來了,老爺爺和非兒在車窗內(nèi)拼命地擺手,新月和奶奶在站臺上也拼命地擺手,新月還追著火車跑了很遠很遠?!靶〗憬?,來信?!?/p>
新月和奶奶向家里走著。
“奶奶,你說老爺爺還會來嗎?”
“記住,不要靠別人活?!?/p>
“明天,俺不上學(xué)了,幫你干活?!?/p>
“不行,你必須上大學(xué),只要奶奶還有一口氣,就一定供你讀書?!?/p>
“俺希望……”
“希望什么?”
“老爺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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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一家的評論 (共 9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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