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誰流血

/郭偉

一大清早，寂靜的門診部花園里，一棵高大的黃桷蘭樹葉偶爾“滴答滴答”地滴下幾滴清涼的露珠，落在樹蔭下的菊花叢中。樹叢中有倆婦女，一個灰布短衫的中年婦女，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年輕婦女，遮掩遮掩，躲躲藏藏的。

成卓中專畢業(yè)，分配到至誠鎮(zhèn)衛(wèi)生院工作不到半個月。她個兒不太高，白晰豐圓的臉蛋，聰明俊秀，但自有一種剛毅的性格?；謴透呖己?，她以片區(qū)第一名，全縣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中專，傲氣尚存，因而也帶有一點剛出校門，目空一切的盛氣。她路過花園時，眼睛的余光還是捕捉到了那倆個鬼鬼祟祟的婦女。

成醫(yī)生剛到科室，一個穿藍花布衣裳的中年婦女就來到婦產(chǎn)科，她是四天前來作過人流手術的——那時，計劃生育工作還沒有從醫(yī)療機構(gòu)分離出來。成卓穿上工作服，一邊稍稍整理一下辦公桌，一邊順便問一下她，出血量大不大，有沒有異味，接著坐下來，迅速給她開了一點止血敏和抗生素。

藍花衣婦女剛?cè)ニ幏?，樹蔭下那倆婦女隨后進了門，也帶進來一股黃桷蘭和菊花淡淡的花香，一幅若有所求的樣子。年紀大一點的婦女很客氣地說：“成醫(yī)生，上班了？”成卓沒看來者，也沒吱聲。(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藍花衣婦女拿著處方，回到科室說：“西藥房的年輕醫(yī)生說你的開法不對?！?/p>

成卓抬起頭，眼睛一輪：“啥子不對？”

藍花衣婦女笑笑，稍一急，臉色就有點紅，她把處方遞過去：“他沒說。”但成醫(yī)生沒有接。

“你去問一下，有啥子屁放?！甭犝f醫(yī)生的技術有多高，脾氣也就有多大。藍花衣婦女出門去了，門沒掩。

灰衣婦女很難為情又十分懇切地說：“成醫(yī)生……”

“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齡？”

“趙本貞，今年二十四歲?！?/p>

“幾個月了？” 成卓以為是正常的產(chǎn)前檢查。

“八個多月了?！彼缘吐曄職獾卣f。

“第幾胎？”成醫(yī)生也就例行一問，誰知，那時的計劃生育抓得特別緊，孕婦家自己心虛，便覺得像審犯人似的。

“第三胎。”灰衣婦女又補充到：“聽說你的技術特別好，想請你引個產(chǎn)?！?/p>

“為什么引產(chǎn)？到底是第幾胎？”計劃內(nèi)的懷孕，一般是不會引產(chǎn)的。

“這……”，灰衣婦女以為可以騙過成醫(yī)生，這一問，竟不知如何回答。

這時，藍花衣婦女返回婦產(chǎn)科來說：“藥房郭醫(yī)生說‘藥品名稱之后，直接寫‘規(guī)格乘以總量’，才好算價?！?/p>

“我在學校學的就是‘規(guī)格加用法’。”

“哦，郭醫(yī)生說，你這是住院部下醫(yī)囑的寫法?！?/p>

成卓氣憤憤地拿著處方剛出門，又回返科室，雙手把處方撕了兩下，又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里，接著伏在桌子上又開了一張?zhí)幏?，從桌上推到藍花衣婦女面前。藍花衣婦女拾起處方，一邊說謝謝，一邊向藥房走去。

成卓開始審視孕婦。陪伴年長，約四十多歲，兩鬢斜插著兩根鋼夾子，兩辮子僵硬地垂在身后，灰布小翻領中山女裝，左肩上斜掛著一個脹鼓鼓的黃色軍用挎包，一副較清瘦，略顯蒼白和憔悴的面孔。年輕孕婦約二十三、四歲，白胖胖的，齊耳短發(fā)披在面部，罩著鼻根，只縫隙中可見目光低垂而憂郁，貼身穿著一件圓領口紅毛衣，外面穿著一件明顯偏小的新天藍色西裝，只扣著最上邊一顆扣子，在膨大的腹部，豁開一個“人字形”大口子，可見緊貼腹部薄薄的紅毛線衣，下身穿著一條草綠色軍褲。

成卓從孕婦的年齡判斷，不像是第三胎，可能是第一胎，只要孕婦上了產(chǎn)床，一作產(chǎn)檢便知孕婦的生育史?？墒菫槭裁匆a(chǎn)？強奸還是未婚先孕？成卓對道德敗壞的世風本來就厭惡，便沒好氣地問：“到底是第幾胎？”

“……第三……第一胎。”灰衣婦女一邊說，一邊繞過頭頂取下挎包，放在辦公桌上，包里筑滿毛巾衣服類的東西。

計劃生育政策規(guī)定，超計劃生育妊娠，可自主選擇人工終止妊娠方式，還可以減免一部分費用。

成醫(yī)生厲聲問道：“為什么要引產(chǎn)？”

“這……”年長的婦女看著年輕的婦女。

“自己說?！?/p>

“嗯……”年輕婦女的頭埋得更深，頭發(fā)滑向面部，完全看不清臉蛋。

“不說，我就不給引?！?/p>

灰衣婦女轉(zhuǎn)身關上門，鼓足勇氣向前半步，以身體半遮住年輕婦女，“還是我說吧。”

看來態(tài)度還誠懇，成卓在《計劃生育手術登記本》上登記孕婦的基本情況。

“她是我五妹，小名叫五女子，男客叫魏國豪，也在部隊當兵，當四年了，昨年春節(jié)跟前回來結(jié)的婚，不到四天部隊又打電報叫回去打仗。聽說那仗是越打越難。越難打就不打唄，還死了好多人，袁華丟了一只眼睛，張家建國子打斷了一條手，提前回來了。部隊來電報說魏國豪也打傷了頭和右腳，神經(jīng)也有點問題，還在住院?？汕疤彀l(fā)電報回來說馬上就要回來療養(yǎng)，所以她就來引產(chǎn)?！?/p>

“他能回來是好事，為什么要引產(chǎn)呢？”

這回輪到灰衣婦女低下了頭，紅著臉，聲音也縮回喉嚨里，好像在喉嚨下打轉(zhuǎn)轉(zhuǎn)，口齒不清。一小會兒后，她索性坐下來，做起要長話的架式。成醫(yī)生及時提醒她簡明扼要。

“我叫趙春娥，趙本貞是我五妹。我二十一歲嫁到東山鄉(xiāng)李家壩。因為李家窮，李保根二十七、八歲才結(jié)婚。二十幾年來我們一直沒有孩子，旁邊的人都罵我們斷子絕孫。公公婆婆也經(jīng)常不給好臉色，閑言碎語，指桑罵槐。前些年，李保根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只是悶悶不樂，近幾年就經(jīng)常喝酒，喝了酒就打人，有幾次差點沒把我打昏死了。這一段時間我身上的青包才散了?！闭f著她一邊把袖子撈起來，但見手臂上東一塊、西一塊不規(guī)則的色素沉著，到處是疤。

“咚咚咚”門被推開，伸進藍衣婦女的頭，笑笑朗朗地說：“成醫(yī)生，那個郭醫(yī)生真有意思，他說你這次開對了，表揚了你呢，叫你以后就這樣開。還說今天晚上，醫(yī)院要組織醫(yī)護人員學英語，叫你也去參加。還是像原來那么吃嗎？”

成卓忍著氣說：“止血藥還是每次一片，一天三次，不出血就不必來了，抗菌素也再用幾天，藥袋上有用法?！毙睦飬s在想，叫我教英語還成，還學英語。

剛關了門，門又被打開。成卓大聲地吼道：“還有啥子事嘛？把門關倒！”

門口一個瘦高男人，頸項猴長，艱難地支撐著腦殼，鎖骨、肋骨都露在低領襯衣之外，左肩高右肩低，瘦小的頭也歪在右側(cè)，一幅弱不禁風，隨時可能被風吹倒的樣子。他站在門口說：“成醫(yī)生，最近有幾個工人要到門診部來疏通陰陽溝，你們婦產(chǎn)科要把后窗子關好，把窗簾拉上?！?/p>

成卓一看，原來是醫(yī)院領導，她嘴角稍稍一動，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嗯?！遍T又被關上了。

趙春娥雙手摩弄著挎包，繼續(xù)說：“我想他有他的想法，也是對的。但身在農(nóng)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都半老實歲的人了，要是走出那個家，能在哪里落腳，誰又要我呢？我就想，反正妹弟在當兵，五妹閑在家里，何不幫我生一胎呢？我把這個想法告訴李保根，他沒有猶豫就同意了。去年秋天，我專門跑到紅巖河村，給五妹說想借她肚子生個孩子，不管一男半女都行。天哪，五妹才犟喲，她死活不依。一想到我實在沒有出路，我只有給她下話，求情，說到后半夜她還是沒點愿印印，我就給她跪下哭到天亮，她的眼睛也哭腫了，才勉強答應下來?！?/p>

趙春娥說著，掏出手絹拭著雙眼，繼續(xù)說：“過了兩天，她隨我一路到我家，給外人就說她一個人在家孤吊得很，到姐姐家走長人戶去了。我把她安在歇房屋里，與我家那個死鬼子睡，我在客廳里睡地鋪。一個多月后，五妹說她的胃里有點作酸，我想肯定是有了，高興得不得了，怕她傷了身子，必須單獨睡，丈夫就和我一起睡地鋪。

“我家那個死鬼子可老實了，也很勤快，天天下田干活，做生意掙錢，買雞買蛋，我在家保養(yǎng)五妹的身子，頓頓吃飯不是雞肉就是豬肉。這不，她都吃得白白胖胖的了，當然孩子也就健康羅。妹子成天在家中，從不出二門。四、五個月有懷時，我就用毛巾墊我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地加厚，外人看我挺著肚子，一幅不方便的樣子，還真以為是出懷了呢。原先幾家仇人，相處得也就和氣多了?！?/p>

成卓聽得目瞪口呆，喜得當時病人少，也沒必要作記錄，順其自然地聽著。有時一走神，突然想到，不如晚上去聽聽，看誰在講課，該不會就是藥房那個小子喲。

“我倆小口子別說多高興了，可是魏國豪馬上就要回來。這個秧秧兒都長成氣了，我們一合計，只好請成醫(yī)生給她引產(chǎn)，但沒把藥打多了，像有些引產(chǎn)下來，胎兒還是活的那樣，我們好引起。保住我們李家一條脈，你就是做觀音菩薩做大善事了，我們一輩子為你燒香——我們求求你啦，成醫(yī)生?！?/p>

趙春娥說完，已是淚流滿面，接著她站起身來，退到椅子之外，撲嗵一聲跪在地上。趙本貞右手按著辦公桌，左手提著褲子，也要往地上跪，成卓忙繞過辦公桌，去把她扶住，回身順便也把趙春娥拉起來。

成卓十分震驚。男人不惜流血犧牲，英勇參加越南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保衛(wèi)祖國邊疆，妻子卻以貞潔殉道傳統(tǒng)，為他人傳宗接代。如果魏國豪知道了會怎么想？而他如果不知道這一切，不是更可悲嗎？太不公平了，成卓越想越氣，舉起手來，連同手中的筆，一巴掌重重地拍在辦公桌上。在不知不覺中，成卓自己也卷入了這個二難故事之中——要么成為封建禮教的衛(wèi)士或幫兇，要么成為既成事實的無辜嬰兒的劊子手。她很想罵一句，可不知罵誰。也不知“愚昧”、“封建”、“落后”，以及諸如此類的許多詞，哪一個更準確、更惡毒。

辦公室靜了下來，約四五分鐘時間，大家保持原來的姿勢，都不開腔了。成卓拿起筆來，戰(zhàn)抖了好大一會兒，一直落不到登記本上去。她拿著筆又停一會兒，想起雷佛奴爾對胎兒有毒，才一筆一劃地在“終止妊娠方式”一欄里寫到：“水囊引產(chǎn)”。

1986年廣納初稿，2016年8月改于成都

通江縣醫(yī)療保險局郭偉，四川省作協(xié)會員，巴中市散文協(xié)會理事

地 址：四川省通江縣諾江鎮(zhèn)石牛嘴紅峰大廈五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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