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時光
我跟夏雪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天空正下著好大的雪,多年罕見。
我和張楊一人一支棒棒糖,我們把腳踩在操場旁石階上厚厚的積雪上,踩得格格響,用力吮著棒棒糖。我隔著漫天飛舞的雪花模糊地看見那一個女生,看她的馬尾辮隨著跳躍高高擺起,看她像小鹿一樣胡蹦亂跳,還能聽到她在唱一首無法辨別歌詞的歌謠。四周除我們外,闃靜無人。
“看,美女。”張楊指著那個女生跟我說。
“只能說明是個女生,也許她像你一樣丑。”
“是像我一樣好看吧。”
我把棒棒糖從嘴里拿出來,正要接茬,那姑娘卻恰好從我們面前跑過。我連忙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裝出一副很平靜的模樣,望著飄飄灑灑的雪花,說了句:“下雪真好。”(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你,是在叫我么?”女孩扭過頭來,一張潔凈如玉的臉倏然紅了,紅的像一朵花,艷麗無比。
“哦,是你啊。我,我叫了么?”我的臉也漲的紅紅的,緊張得說話都有點(diǎn)結(jié)巴。
女孩我是認(rèn)得的,她叫夏雪,是我們班新轉(zhuǎn)來的同學(xué),來這兒差不多有一個多月了。她是一個沉默寡言、懂得害羞的女孩。沉默到連一個自我介紹都沒有,就悄無聲息地搬了進(jìn)來,搬到一個靠近窗戶的角落里。沉默到如果不是特意找機(jī)會,根本無法看清楚她的容貌,即便是站著回答問題,也低著頭,只能看見一個白白凈凈的額頭。沉默到盡管來了一個多月,除了她周圍的幾個同學(xué),沒有幾個人會知道她的名字。但是我知道,自她來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
我坐在教室第一排最靠近門的地方。天很冷,寒風(fēng)向里呼呼地吹,我坐在位子上瑟瑟地抖。很多人從我面前來來往往,卻很少有人會順便把門關(guān)上。還有些人進(jìn)來之后,抓住門沿,頭也不回,向后猛地一甩,那扇木門狠狠地砸在門框上,“咣當(dāng)”一聲,又彈了回去,我靠在墻上,整個墻都在晃動,震耳欲聾。
只有夏雪不會這樣做,進(jìn)教室之后,她總是轉(zhuǎn)過身子,慢慢地把門合上,小心翼翼,悄無聲息。這個時候,我通常靜靜地,明目張膽地看著她,看著她關(guān)門時認(rèn)真、一絲不茍的樣子。看著她白白凈凈的額頭偶爾有幾根亮麗的頭發(fā)滑過。
所以,今天,在別人還都在教室上課的時候,當(dāng)我看到夏雪在這里張揚(yáng)地跳躍、唱歌的時候,我是很吃驚的。就像看到了另為一個長相一模一樣,卻性格迥異的人。
“我,我是說今天的雪真大。我認(rèn)得你,你是叫夏雪,是吧?”我很慌張,顯得語無倫次。
“是啊,沒想到還有人會知道我的名字,我也認(rèn)得你,你叫黃旭,我說的對吧。”夏雪把兩只手握在一起放在嘴邊,呵了呵。微微的一團(tuán)白霧升起,然后融化在飛舞的雪花里。
我很吃驚,又很開心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點(diǎn)著頭。我把棒棒糖重新放在嘴里,涼得像夏天雪花酪里面的冰塊。
從第二天開始,我總是坐在位子上盯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我急切的盼望夏雪的出現(xiàn),我希望在她出現(xiàn)的時候,我能第一眼就看見她白白凈凈的額頭,看見她關(guān)門時因小心翼翼而微微蹙起的鼻尖。我更希望她能在關(guān)門后回頭的那一剎那,用她柔軟的眼神給我一個微笑。
我坐在第一排,仰頭望著黑板,望著講臺上像雪花一樣輕舞飄揚(yáng)的粉筆屑。我開始想象她認(rèn)真聽課時,淡淡鎖起的眉尖。想到這里我就會直起身子,右手握著筆,托著下巴,裝出一副很認(rèn)真的樣子。我想,或許她就在后面默默看著我。
寒假過后,天氣越來越暖和了,我還是坐在第一排最靠近門的地方。夏雪從我面前經(jīng)過的時候還是像往常一樣,小心翼翼地關(guān)上門。夏雪在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看了我一眼。然后臉就又紅了。我跟夏雪也算是很熟了吧,我想,她怎么一看到我還是會那么臉紅呢。我就笑了,然后朝她搖搖頭。夏雪似乎有些疑惑,微微皺了皺眉,看看我,又看看門,然后就又把門拉開了。又轉(zhuǎn)過頭看看我,我點(diǎn)點(diǎn)頭,笑了。她紅紅臉,也笑了。
當(dāng)老師在講臺上說離高考只有三個多月的時候,我決定離開寢室,搬到外面住。我在學(xué)校東邊不遠(yuǎn)的地方租了一間大大的房子。因?yàn)槲抑溃难┮苍谶@附近住。
我住的地方是在小城最邊緣的地方,附近地方寬闊,兩條新建的寬闊馬路交叉而過,十字路口的東南方向不遠(yuǎn)處是一頭石頭雕塑的牛,很大很威武,是這個小城的象征。
我慢慢知道了夏雪每天早上六點(diǎn)都會準(zhǔn)時走到上學(xué)路上的那個十字路口。我每天早上都會起得很早,看著鐘表上的秒針周而復(fù)始地輪轉(zhuǎn)。我計(jì)算好時間,提前幾秒出現(xiàn)在那個十字路口。
我知道夏雪就在離我十來米的后面。我以為她會主動地喊我,然而她沒有,我微微有些失望。然后就裝作毫不經(jīng)意的回頭。
“真巧啊,快點(diǎn)吧,都快上課了。”我就這樣回過頭站在那兒等著她走來。夏雪的臉又紅了,因?yàn)槲艺坎晦D(zhuǎn)睛地看著她。我知道她正因?yàn)槲业淖⒁暥婕t耳赤。但是我仍然肆無忌憚地看著她,我希望她能含蓄地明白我的心意。盡管我也因此心跳不已。
“昨天休息的好吧?”“有蚊子么?”“點(diǎn)蚊香有用么?還是掛蚊帳吧。”我總是如此笨拙地搭話。
夏天來了,有一家人,老兩口,在老牛旁邊擺地?cái)?,賣雪花酪。冰塊,紅豆,再加上些牛奶,冰涼爽口,一塊錢一杯。那段時間,學(xué)校測驗(yàn)很多,每周都要模擬考。有時考的不好,心里有些焦慮,夜里自習(xí)回來,路過這兒,便坐下吃一杯。
夜里回去的時候,我沒有要刻意碰到夏雪,但有時還是會碰到。碰到就說說閑話。后來更熟了,恰好碰到一起的次數(shù)就更多了。終于有一次,我說:“夏雪,我們?nèi)コ员┗ɡ野伞?rdquo;夏雪看了我一眼,就說:“好啊。”
第一次跟夏雪一塊吃雪花酪的時候,天很涼,絲絲的路燈光照在夏雪的臉上,夏雪拿起勺子輕輕舀起一勺雪花酪,就像舀起一勺燈光。我有些癡迷,又有些恍惚。我靜靜地看著夏雪的臉龐,就像小時候認(rèn)真地看著月亮。夏雪知道我正看著她,可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安靜的低著頭。我知道夏雪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那我呢,我知道夏雪的想法么?或許吧,我想。
“明天就端午了,準(zhǔn)備怎么過呢?”走在回去的路上時夏雪問我。
“跟平時一個樣,明天還要上課,我家離這兒也遠(yuǎn),我也懶,前兩年都是這么著。我也不在乎。”
夏雪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夏雪一抬頭,說:“我到了。”
我“哦”了一聲,正要說再見,夏雪望著我說:“你在這兒等我一下,我一會兒就下來。”
大約十分鐘后,夏雪下樓走到我面前,遞給我一個黃色的袋子,說:“這個給你。”說完頭也不回地就跑上樓去了。
我打開那個沉甸甸的袋子,里面是端午節(jié)要吃的東西,粽子、綠豆糕,還有茶雞蛋,滿滿的一袋子。
我站在四樓的頂上。那晚的月亮真好,天碧如海,,一輪彎月細(xì)如媚眼。我剝開一個小小的粽子,放在嘴里,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跟夏雪說話時,我噙在嘴里的那顆棒棒糖的味道,甜甜的、涼涼的。我抬頭看月亮,月亮就像埋在水里的一面鏡子,照亮了我所有的心事。
我希望,在高考后的某一天。如果讓我選擇的話,我希望那是一個晴朗夏日的傍晚,暖暖的夕陽照在夏雪紅紅的臉上,我的影子在夕陽下漸漸拉長,我感覺自己高大無比。我認(rèn)真地看著她漸漸有些模糊的臉龐,堅(jiān)定不移地說:“我們戀愛吧,你說好么?”
假如她低下頭,不回答。我依然會堅(jiān)定不移地繼續(xù)說:“如果你現(xiàn)在不想回答,那么從今天算起,我每周寫一封信給你,一直寫夠一百封。我會在信里告訴你,你有多么漂亮,你笑起來的時候有多么好看,我有多么喜歡你。那么,你一百周以后給我答案,好么?
高考很快就來了,高考結(jié)束的那天晚上,我和張揚(yáng)以及很多不錯的同學(xué)一塊吃飯,我們顯得興奮異常,不是開心,只是激動。我們喝了很多酒,那是我長這么大喝得最多的一次。當(dāng)我重新醒來的時候,開始估分、報志愿。學(xué)校到處充斥著一種悲哀而又興奮的熱鬧。那幾天,我一直沒有再見過夏雪。我一直熟悉的一種生活,一種感覺開始離我遠(yuǎn)去。我感覺我的記憶漸漸變得模糊。
其實(shí)從那以后,在將近一年的時間內(nèi),我都沒再見過夏雪。我沒有做我之前想做的事,我沒有跟她說我們戀愛吧,我甚至拿著她的電話號碼沒有和她通過一次電話。我覺得一切似乎都突然變得遙遠(yuǎn)了,我甚至無法回味出以前面對夏雪時的那份沖動和激情。我變了,我有點(diǎn)不了解我自己了,我想。
再見夏雪的時候,已是另一個夏天。大一有一年多沒見她了吧,我想.
那天同學(xué)聚會來了好多人,在一個飯店的大包間里,擺了好幾張桌子,觥籌交錯,杯盤狼藉,喧鬧無比.我隔著兩張桌子看到了另一個角落里的夏雪,她還是扎著馬尾辮,只是顯得比以前大方了.整個房間鬧哄哄的,我沒有主動找她搭話,她也沒有。
臨結(jié)束了,要照合影,我故意靠在她旁邊,我悄聲說:“晚上你有空么?去老牛那兒再吃一次雪花酪吧。就我們倆。六點(diǎn)半我在老牛跟前等你。”
夏雪的額頭又泛起些許紅暈,她稍稍沉默了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將近六點(diǎn)鐘的時候,我坐在老牛身旁的石階上。夕陽如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在逐漸暗淡的天空里,艷麗無比。一個人的影子,背對夕陽,在我面前越來越清晰。夏雪來了。
青天碧如海,夕陽還未完全沉下。賣雪花酪兩位老人已開始忙活。
月亮斜斜的掛在楊樹林上,像一個圓如玉盤的鳥巢,我舀起一勺雪花酪,冰塊碎如雪花。我們還是靜靜的吃著,誰也沒開口說話,我偶爾看看她白白凈凈的額頭,一如去年夏天的那個晚上。可是我知道,不一樣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本以為,我會對夏雪說出那些一年前我想說卻沒有說的話,可我沒有。不是因?yàn)槲业哪懬?,而是?dāng)我能說出口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那份沖動和激情。
夏雪還是一如從前的美麗、善良。我還是一如從前的記著她溫暖的笑容、白凈的額頭??赡蔷湓?,我終究沒有說出口,我跟夏雪隨便聊了些大學(xué)的事情,大部分時間都是彼此沉默著。
吃完雪花酪,我送夏雪回家,走在暖暖的路燈下,皎潔的月光將我們的影子拉在一起,掩蓋了時間的距離。夏雪說:“就到這里吧,前面就到了。”
我們兩個停下,彼此看著對方,如霜的月光冷冷地打在我們臉上,為我們的表情鋪上一層歲月的哀傷。我又想起了去年端午節(jié)前的那個晚上。一切好像都沒變,又好像一切都變了。我突然停下來,說:“夏雪,我想抱抱你,可以么?”
夏雪沒有說話,淺淺看了我一眼,哀婉的眼神如中秋過后的月光。然后就輕輕低下了頭。我的右臉頰輕輕貼在夏雪涼涼的額頭,就像依偎著一個仲夏夜的夢。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貼近夏雪,也應(yīng)該是最后一次,我想。
告別夏雪,月亮已掛中天。我一個人走,走在靜靜的夜里,走在冷冷的月光里。我微微有些寒意,也有些孤獨(dú),我小聲哼一支無法辨別歌詞的歌,我記起我第一次跟夏雪說話時,她也在哼著一支無法辨別歌詞的歌。我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發(fā)熱。我開始發(fā)瘋地往前跑。月光和夜色在我的背后灑滿一地,清澈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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