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開生面的歌詠比賽
教音樂的趙老師,四十有余,高高的個子,走路有點內八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戴在他那眼珠子鼓起來的眼睛上。學校里有一架風琴,就放在他的辦公室兼宿舍里。課余時間,總能聽見他的風琴聲,彈到動情處,他也不管有沒有人,放聲歌唱起來,渾厚的男中音,往往蓋過了風琴聲。
那時候正在搞批林批孔夾帶著批儒家,上級有令,不管幾年級,音樂課一律要教一首批判儒家神童詩的歌。還要搞這首歌的歌詠比賽。趙老師音樂造詣挺高,識譜能力一般人不及??墒?,拿到了這首歌的譜子,趙老師練了好幾天,還是找不到教學的要領。校長急了,不斷催促他趕緊教唱,不能落到別的學校后面。當著校長的面,趙老師把這首歌曲彈了一遍,刺耳、生硬、音符間相互頂撞的旋律,聽得校長直皺眉頭地問他:你彈這首歌,為啥就像牛叫喚?趙老師無奈地說:牛叫喚還好一點,至少有幾個樂音。這首歌的曲子,簡直就是殺豬,一連串的噪音。我實在是不敢教學生唱,生怕唱壞了學生的樂感。校長堅決地說:啥樂感不樂感的,形式服從內容,音樂課也要服從政治斗爭的需要。立即教唱起來,一個星期的時間,全校學生都要會唱。
趙老師沒辦法,抬著風琴一個班一個班地教。第一個教唱的就是六年級,這個班級有好幾名趙老師的得意門生,不管聲樂器樂,都有幾個在全校有名的好學生。上課了,趙老師讓班長把樂譜抄在黑板上,還沒有教唱,幾個懂樂譜的學生就先哼唱起來。學生們哼著唱著,就亂哄哄起來。文體干事(委員)童玲玲站起來說:老師,這首歌就不像歌,倒像是喊口號。趙老師說:你說像喊口號,你就先給全班喊一個吧,讓大家先有點感性認識。童玲玲試著唱了幾句,全班同學哄堂大笑。童玲玲不再唱了,表情痛苦地坐了下去。
趙老師叫同學們安靜下來,說學好這首歌,也是政治任務,上頭有通知,還要搞歌詠比賽。希望同學們好好學唱,在歌詠比賽上為學校爭光。說完,趙老師先用風琴彈一遍旋律。這首歌的旋律第一個小節(jié),就是四度音程高度簡單重復,還加上了休止符。趙老師的風琴發(fā)出了一聲聲怪叫,刺激得不少同學捂住了耳朵。趙老師無奈地停止了彈琴,開始教學生們理解歌詞。他站在講臺上,用教棍指著黑板念道:儒家神童詩,呸,騙人的鬼把戲。世上無神童,實踐出真知。念到這里,趙老師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無名火,他“啪”地把教棍往黑板上一抽,憤憤地罵道:這樣的混賬詞,也配給它普上曲,讓它插上旋律的翅膀到處禍害人?我看,這樣的混賬歌詞,也就是只能配上豬叫喚一樣的曲子。說到這里,趙老師把教棍放到講臺上,忘記了自己是來教歌的,當著學生們的面大發(fā)牢騷:
“現(xiàn)在是咋地了?說話不好好說人話,動輒就是砸爛誰的狗頭。喊口號就像是農婦撒潑罵仗,恨不得連人家的祖宗八輩都翻出來罵。有的口號標語竟然說‵你要干革命就好好干,不干革命就滾他媽的蛋′。有的口號是‵砸爛誰的狗頭′。請問,人的腦袋,咋就成了狗頭?你們啥時候見過一群人批斗一只狗?再壞的人,哪怕是反革命,是地主富農,他們首先是人,然后才有政治立場。你們看這首歌詞,二話沒說,上來就照人的臉上吐一口唾沫。這是在唱歌嗎?這是音樂嗎?它不是歌曲也不是音樂,它是野獸看見獵物在咆哮、在怪叫,是強盜強詞奪理的嚎叫,是獸性狂瀾的肆虐。我們是文明古國呀,我們的音樂、詩詞充滿美感,沒有幾個國家可以相提并論。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樣的詞,沒有曲子,讀起來也朗朗上口,美不勝收啊。還有音樂,高山流水、陽關三疊,音符樂感象一條河,流過千年韻味不減,余音繞梁啊?!?/p>
“音樂是一切藝術形式的最頂端。好的音樂對于人,就像春風細雨潤心田,能使一個人的心靈純潔起來,人格高大起來,品質高尚起來,心地善良起來。丑惡歪邪的音樂,無異于謀財害命。請同學們記住,音樂的本質,是對人類的熱愛。把仇恨帶進音樂,就等于把殺戮播撒世界;所能收獲的,只能是血腥。我們?yōu)樯兑獙W音樂?就是要用音樂,把我們天生的、本能的、還有被自私貪婪邪惡侵蝕的一切丑惡清洗掉,讓美好、美麗、美感永遠占據我們的心靈。算了,快下課了。這首歌再難聽,還是要學的。要不然,都過不了關呀?!?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趙老師終于把這首歌教會了,他組織參加的歌詠比賽也在抓緊排練。轉眼間,全學區(qū)的歌詠比賽在操場正式舉行。各學校的歌詠隊輪流唱歌,領導們坐在下面打分評判。輪到趙老師的隊伍上場了,幾十個學生一上場,就把大家驚得眼珠子都要鼓出來了。只見這些學生中,有幾個打扮怪異,臉上還抹了灰在扮演儒家。接下來,學生們沖著這幾個儒家一跺腳、一戳手指頭、又吐了一口唾沫,齊聲喊起歌詞來:儒家神童詩,呸,騙人的鬼把戲。臺下的領導們交頭接耳起來,有的說:這哪里是在唱歌,分明是在開批斗會呀。有的說:別開生面,耳目一新。公社教育專干帶頭站起來鼓掌喊道:好呀,充分表達了革命小將對儒家反動階級的仇恨。
教育專干的話音剛落,臺上學生們的隊形一變,那幾個灰臉的學生也站到隊伍里來。趙老師的風琴一響,學生們優(yōu)美、嘹亮、婉轉、潔凈、帶著童真的歌聲噴涌而出: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歌聲在操場回蕩,高大的洋槐樹,金黃的葉子飄飄灑灑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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