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溝人
半山腰上怎么會有溝,東坪梁子上的人在舊社會修的。耳朵已經(jīng)很背的王富坤二爺爺講過,他的爺爺輩、叔父輩們?yōu)榱诵捱@條溝,天天吃連渣撈,辣子粉都吃了百石百斗百升。對一個小小的村社而言,我仿佛看到一群在深山里修萬里長城的人。
溝渠像蟒蛇一樣蜿蜒蠕動著,過這道彎去那個坡,出了這個洞又進下一個洞。山溝又像一條褲腰帶,溝以上先前是荒山,雨天嘩啦啦泥巴混雜石頭沖下山腳,也像山民和狗那樣到街上去逛逛?,F(xiàn)在滿是郁郁蔥蔥的碗口粗細的青松,是我們十多二十年前栽下的。下半身是夏天綠油油的包谷地,秋天光禿禿,冬天茫茫然厚厚的雪白。
有溝渠就有看溝的人,以前確實有一個姓潘的看溝人,很少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聽慣老人們叫他“潘老者”或“看溝老者”。初中時代,班里有個女同學,好像叫潘燕,聽哥哥說是看溝老者的孫女。我沒有問他是怎么知道的,大概是潘燕告訴他的罷。
看溝老者是老街子的人,矮處人。矮處是兒時最向往的地方,那兒種水稻,出產(chǎn)谷子、甘蔗,天天吃香噴噴的大米飯。女娃兒哭著想吃米飯,大人厲聲吼:“長大了嫁到矮處去。”男娃子哭著喊著要吃大米飯,大人會說好好讀書,初中學校食堂里天天打米飯吃。為了吃米飯,不少人硬是坎坎坷坷地走在讀書路上,踏著山路走進縣城、省城,從西南大山深處走到大海邊,甚至漂洋過海留學國外。
矮處雖好,矮處人也有矮處人的煩惱。水稻像魚兒離不開水,水稻是嗷嗷待哺的小娃娃,水才是汩汩流淌生生不息的乳汁。高山人在半山腰上修通了溝,矮處人很自覺地擔負起看溝的大任。為什么只有一個看溝人,一個人扛著鋤頭在大雁溝上走?也許是他們矮處人商定的。
我是個放牛娃兒,很小的時候就在大山上放老黃牛。聽媽媽說我還是嬰兒的時候,她就在大霧天背著到山上收牛,有次霧氣很大天很晚了,媽媽問前面模模糊糊的影子問:“老人家,你看到我家的牛沒有?”走近前去一看,那正是我家打野的牛兒?,F(xiàn)在想起這件事,媽媽還津津樂道,每次談起這件事,老是笑得東倒西歪。(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天亮了,太陽出來之前就放牛在山頂。常常遇到看溝老者披著羊毛氈褂兒,頭上包著雪白的帕子,肩上扛著一把稱手的鋤頭,一個人撈起一個吧兒石頭,或者疏浚一下淤泥,看上去十分自在悠閑。尤其在朝陽的光下里,拖著長長的影子,慢慢悠悠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仨樦疁舷蛏嫌毋@洞走去,在夕陽的余暉里順著水溝朝石丫口、老街走去,雖說是一個老人,我小時候放牛每次看見他時都覺得那是一個老人,日出看溝日落回家,還有長長的影子像忠實的黃狗跟著,雖說每次遇見他都覺著莫名的親切,和藹而寧靜的臉似笑非笑,可沒有多少人和他說一句話,哪怕是開玩笑的話。
他也似乎只是沿著水溝走上走下,偶爾撈起他的石頭。有時或許也會例外,村子里有一段時間盛傳著看溝老者與蛇的事。聽說那是一個陰天的下午,天漸漸昏暗下來,看溝老者扛著他的鋤頭在小雁溝上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溝里有一根大木頭,于是追上去伸鋤頭去撈,沒曾想到,哪兒是什么木頭,那是一條蟒蛇,一尾巴就把潘老者打下地埂子去了,他那把永不離身的鋤頭脫手飛出好幾丈遠。
從那以后,很少看到潘老者看溝,大約是被嚇著了,也許是生病了。聽放牛的小伙伴們神秘兮兮地說,有次他們在鉆洞放牛,聽見有人拿鞭子抽打石頭,看見看溝老者一步步往山溝走去,很快用他的鋤頭拖著一條死蛇出來了,說是蛇自己拿著頭往石頭上碰死的。好幾個放牛娃回家后不久就病倒了,有的身上脫了一層皮才算了事。聽說的人都如此,看見的人更難以想象了??礈侠险呋蛟S真的生病了,之后誰都沒有遇見過他。
山溝還在半山腰上,水照樣沒日沒夜地流著。只是不再是土溝,早打成了三面光的水泥溝,聽說街上有人正在大雁溝十畝地修自來水廠,準備以此來從老百姓頭上謀取生財之道。他們不知道這條雁溝過往的辛酸,二爺爺拿著幾十年前修溝的開支賬簿走過一遭。媽媽說賬簿已經(jīng)老得黃锃锃的了,一番就容易破了碎了。
潘老者拿出為什么看一輩子溝的證據(jù)來該多好,興許證據(jù)就充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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