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害
傷害(小說)
1.
我那時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政治理論輔導員,擔負著輔導全生產(chǎn)隊的貧下中農(nóng)和廣大群眾學習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理論的重任。每周星期三的晚上,等社員們(那時不叫村民,叫人民公社社員)吃了晚飯,我總是提前來到生產(chǎn)隊的政治學習室,向著散布在四面八方的住房吆喝幾聲:“社員同志們,快到學習室來學習了!早學完早結(jié)束哦!”學習室修筑在生產(chǎn)隊中間的小山包上,聽到我吆喝的社員們很快就提著馬燈、家庭條件好一點的打著手電筒來到了小山包上的學習室。他們不敢怠慢,因為這政治學習是和“工資獎金”掛起鉤來的。勞動一天辛辛苦苦才掙到十個工分,一次學習不到就至少扣掉兩分,點名時遲到了也要扣掉一分。再加上我和記分員是鐵哥們,我開出的“罰款單”是馬上就執(zhí)行的,沒有任何理由可講。包括生產(chǎn)隊的隊長以及大小干部,我都敢一視同仁地給他們“開罰單”,牛吧?
看著社員們陸續(xù)來了,我也就撥亮我面前的馬燈,準備今晚的學習內(nèi)容:讀報紙上的文章。那時的報紙是“小報抄大報,大報抄梁效”。所謂“梁效”,后來知道,就是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的簡稱的諧音“兩?!薄V醒氲臎Q策部署、方針政策一般都是通過“梁效”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的文章傳達下來的,下面的報紙又都轉(zhuǎn)載出來。因此,每個生產(chǎn)隊只需要訂一份四川日報就足夠了,那份四川日報自然就直接送到我的手上了。
學習室里沒有凳子,社員來學習時就要求自帶小獨凳,后來生產(chǎn)隊買來點木材做了幾根長條凳,解決了坐的問題;上級還要求每個社員學習時要對重要的內(nèi)容記筆記,生產(chǎn)隊就找來修房子筑墻的工具,在寬大的學習室里筑了一道道墻,當筑到桌子高的時候,把上面用泥掌子掌平,桌子的問題就解決了;在我的多次要求下,生產(chǎn)隊還真找了一些木板,做了一塊比小黑板大,比大黑板小的黑板,推平了,買了瓶墨汁,刷黑,掛在墻上。這樣,學習室還真有了那么一點學校里教室的味道了。
故事就是從那年的一次政治學習開始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隊長告訴我,那天晚上的學習時間有大隊干部要來,要講一些其他的事情,叫我就不要準備學習材料了。我樂得清閑,因此也就遲到了一會兒。
我到會場的時候,大隊民兵連長王連長正在教社員唱歌,教的是革命老歌《軍民大生產(chǎn)》。唱唱歌,活躍一下會場氣氛,本來是件很好的事,我也經(jīng)常教社員唱歌。雖然不是為了要社員們學會了唱歌去參加什么表演,比賽,去拿什么名次,去為生產(chǎn)隊爭光,但至少要唱得能夠聽,不至于傷害聽眾的耳朵,不至于要人的命??烧l都知道王連長斗大的字認不了幾籮筐,唱歌更是五音不全。憑著他當年被國民黨抓了壯丁,被共產(chǎn)黨俘虜后又當了解放軍,解放后轉(zhuǎn)業(yè)回來當了民兵連長的走南闖北的經(jīng)歷,也敢扛起教歌這文藝活?
王連長教的第一句“解放區(qū)呀嘛嚯嘿”還稍微靠點譜,可第二句“大生產(chǎn)呀嘛嚯嘿”就唱得和第一句一模一樣了,一個韻律,一個腔調(diào)。第三句以后除了歌詞是對的,其旋律就根本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旋律了,完全是隨心所欲地唱到哪里黑就到哪里歇,恐怕連他自己教第二遍的時候也不知道第一遍是怎么唱的。淳樸的社員們也跟著他哼哼,有時候教的句子長了聽不清無法跟著哼哼,他就重新教,并把句子壓短,每次兩三個字兩三個字地教,挺耐心的。我當然無法跟著哼哼,只聽得我背皮子發(fā)麻,渾身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臉上也許不知不覺地顯出鄙夷、厭惡、焦慮的神情,我害怕他把社員教壞了,我難以糾正過來。
支部書記也姓王,他也許看出了我的表情,也許是看王連長教得太吃力。他止住了王連長,說:“既然理論教員來了,就讓他來教吧!你歇歇吧!”
我是誰呀?在縣城里讀高中時我就是班上的文藝積極分子,并且和學校宣傳隊的同學一起在縣川劇團的舞臺上表演過這首歌。即便沒有他唱得那么爛,稍微有一點瑕疵我也會容忍不了的。書記一“指示”,我馬上披掛上陣,沒有作任何解釋,更沒有半句謙遜的言辭,我完全按照我的路數(shù)教了下去。從男女老少社員們歌聲的力度里,我聽出了大家對我的肯定和對王連長的否定。我根本沒有顧及王連長當時的感受,我根本不知道他當時的窘態(tài),沒有考慮他當時是如何的尷尬。我感到一種隱隱的快意,仿佛是一種復仇的快意。我絲毫沒有覺得我傷害了一個人。我甚至很天然地覺得,要說傷害的話,也應該是支部書記傷害了他,因為是支部書記對他叫停的。好在那是在夜晚,在沒有電燈的農(nóng)村,任何窘境都是可以在黑暗里隱藏起來的。
2.
不久以后發(fā)生的一件事讓我領略到了被人報復的滋味。
那是1975年的麥收季節(jié)。
那是一個非常繁忙的季節(jié)。小春的農(nóng)作物如小麥、胡豆、豌豆、油菜等要忙著搶收回來,并分別打場、曬干、入庫,更重要的是把上交國家的公糧交完以后其余的全部分到各家各戶,那可是社員們的救命糧?。淮蟠旱淖魑镆獡屩N下去,水田里,是犁田、耙田、插秧,旱地里挖地、打廂、栽苕。一切都必須搶在季節(jié)前面,那才叫做不違農(nóng)時,那才能期望下年的好收成。因此這個季節(jié)叫“雙搶”,即搶種搶收。
那一年,老百姓等待糧食成熟,等待“雙搶”的到來實在等待得太久了。從春荒三月到五月,那日子都不知道是怎么熬過來的。我不想過多地描寫人們吃糠咽菜都難以填飽肚子的苦度光陰的細節(jié),只想說當生產(chǎn)隊的第一場麥子打下來以后,不少人像狼盯著羊一樣的盯著麥子那貪婪的目光。
那一天晚上,還沒來得及分到各家各戶的麥子就堆放在生產(chǎn)隊的學習室里,那是因為剛打下的麥子還沒有曬干,并且是要很快分下去的,學習室離曬場又近,就把麥子堆放在那里了。那一天晚上,就出事了。
這里還得先交代一下我們生產(chǎn)隊中間的那座小山包,那基本上是全生產(chǎn)隊的中心點,是生產(chǎn)隊的人們便于集中的地方。于是,生產(chǎn)隊的曬場修在了那里,生產(chǎn)隊的庫房修在了那里,生產(chǎn)隊的學習室也修在了那里。這些社員們聚集的地方有一個當時通用的名字叫公棚。公棚里保管著全生產(chǎn)隊所有的集體財產(chǎn),因此,晚上是要加以保衛(wèi)的。通常,全生產(chǎn)隊的青壯男社員排著班,輪流到公棚守夜。在收獲的季節(jié)更是派了雙崗。
那一天晚上,天黑了不久,家家戶戶大約都正在吃晚飯,第一個守夜人就已經(jīng)扛著棉被到了公棚。照例,放下棉被以后他要到公棚四面巡視一番。當他來到學習室門外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好像開著一條縫,責任心驅(qū)使他一定要看看門是否鎖上的,就朝門口走去。剛要伸手去推門,忽然,一個赤條條的黑影倐地一聲從屋里躥出來,不要命地向遠處跑去了。
守夜人受了這突然的驚嚇,一個激靈,一個趔趄,差點沒有倒下去,手中的煤油燈也被那黑影跑過的風刮滅了;等他慢慢緩過神來,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這才扯開喉嚨大聲喊叫:“有賊!抓賊喲!有賊娃子哦!”這時候,那黑影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被守夜人喊聲驚動的社員們先后陸陸續(xù)續(xù)趕到了公棚,等生產(chǎn)隊干部簡短的商議之后,決定先勘察現(xiàn)場。人們點亮了馬燈,打開了手電筒,甚至燃起了火把,一齊涌向了學習室。
學習室門開著,麥堆很亂。人們看見麥堆里有一條褲子,兩只褲腳頭上打了結(jié),兩只褲腿里裝滿了麥子??磥?,賊想把裝滿麥子的褲子扛走,可是還沒來得及收拾好,守夜人已經(jīng)來到了門前,所以不但沒能偷到麥子,連褲子也來不及拿走了,脫身要緊哪。
我爸爸是生產(chǎn)隊的糧食保管員,因為一直被所有人公認的為人老實,誠懇厚道,所以大家放心地選他當糧食保管員。由于年事已高,又有哮喘病,那段時間正發(fā)作得厲害,走路都很困難,所以是在母親的攙扶下最后一個趕到現(xiàn)場的。學習室門的鑰匙本來是我保管的,但是里面裝了糧食以后我就交給了爸爸。本來我也是有重大嫌疑的,但那天晚上恰好大隊召集各生產(chǎn)隊的理論輔導員開會,我和大隊干部們在一起,。等我們開完會回來得知學習室糧食被盜的消息,已經(jīng)是大半夜了。社員們已經(jīng)陸續(xù)散去,我爸爸從學習室門后找出了門鎖,是一把已經(jīng)撬壞了的鎖。干部們找來一把好鎖,叫爸爸把門鎖好,事情的調(diào)查處理只有等明天天亮了再說。
第二天請來了大隊干部,指導調(diào)查抓賊的事。奇怪的是,當爸爸打開門,要對那條賊留下的褲子進行驗證時,那條褲子卻不知什么時候不翼而飛。
那條褲子應該不難找。因為當天晚上很多人去接觸過那條褲子。大家都認定了那是一條用化肥口袋經(jīng)過清洗、印染、加工、縫制而成的褲子。在當時,穿上這樣的褲子應該是有身份的人。原因是:第一,這種化肥是從日本進口的化肥,這種化肥口袋的材料國內(nèi)沒有,而我們當?shù)鼐褪褂玫倪@種化肥。用它的包裝口袋來合理利用,作出褲子,那是又涼快,又耐磨,又風光得讓人羨慕有加;第二,這種褲子是當時社會的高層才配穿的,因為從選料(至少要四條口袋布才能縫成一條褲子,而當時的化肥控制之嚴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常人到哪去找那么多的化肥口袋呀);第三,我們生產(chǎn)隊能穿上這種褲子的人就更少了。有兩家,他們的家長都是供銷社的辦事人員,他們家的人都早就穿上了這種料子的褲子,至于他們會不會對他們有“恩”的人提供這種褲子或原料,那就需待調(diào)查了。
以王連長為首的大隊調(diào)查組沒有按照上面的推理去追查褲子的下落,卻認定了我爸爸的嫌疑最大,當場就把他扣押到生產(chǎn)隊的知青點,開始進行審訊。知青們都不用干活了,全部充當陪審的角色。
王連長問:“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凑夷銌???/p>
爸爸說:“我哪里知道你們找我干啥!”
王連長說:“你不要裝糊涂,老老實實地交代你昨天晚上偷麥子的全過程,如果拒不交代,我們有權對你實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
爸爸反問:“你憑啥子說昨天晚上那個賊是我?”
“學習室鑰匙是不是在你那里?”
“是在我那里,但是那個賊是撬門進去的,我到了以后撿來的是一把爛鎖。”
“你狡辯!好吧,那么是換了好鎖你才鎖門的是吧?那么褲子呢?到哪里去了?你還不老實交代!”王連長咆哮了,我爸爸無言了。
爸爸明白自己為什么被審問的原因了。他確實無法解釋褲子為什么不見了,但他知道那個賊是混在人群里進入了學習室,在人們一片“保留現(xiàn)場”的呼聲里,背著人悄悄倒掉了褲腿里的麥子,把作為罪證的褲子拿走了??墒乾F(xiàn)在,誰會相信你的這個推斷呢?
爸爸沉默、無語,“拒不交代”。
王連長恨得咬牙,又無奈??纯催@幾個平時火火爆爆、一有機會就想出手打人的知青,這時候也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就想激發(fā)一下他們的階級感情。王連長聲音一下子高了八度:“好你個老狐貍,人人都說你是老實人,人人都說你老實。我看你一點都不老實,你太狡猾了,狡猾得就像欒平(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里的土匪)一樣。你以為你不開口我們就拿你沒辦法了,我叫你不開口!我叫你不開口!”一邊說著,一邊惡狠狠地上前左右開弓,扇了我爸爸幾記耳光,把爸爸頭上的帽子都打掉了。王連長打完,向知青們揮揮手,意思是接著上,自己則借故離開了。知青們幫爸爸撿起帽子戴在頭上,沒有一個人動手打爸爸。他們倒是不明白,王連長平白無故地哪來那么大的火氣。
3.
本來是莫須有的罪名強加在我爸爸頭上,即便是作為嫌疑人進行調(diào)查也不該有那么過火的舉動。要知道,我爸爸可是正宗的貧下中農(nóng)??!
我那天是作為鄉(xiāng)政府培訓理論輔導員的中心發(fā)言人之一早早到了鄉(xiāng)上,根本就不知道家里發(fā)生了這樣的事。等我回到家聽娘講起了此事,我猶如遭受了晴天霹靂,火急火燎地趕到知青點。干部們已經(jīng)撤離了,只是叫知青們守住我爸爸。
知青們向我講述了今天的一切經(jīng)過,這對他們來說也是不可理解的。雖然他們生活在重慶,是大城市里長出來的孩子,但我們都是年輕人,本來有很多共同語言,再加上我是高中畢業(yè)生,他們是初中畢業(yè)生,有一些問題在交流的時候他們還挺服我。相處時間長了,他們對我爸爸的為人也非常了解,因此,他們是無論如何不會相信我爸爸是賊的,更是無論如何不會對我爸爸下手的。
我對爸爸說:“爸爸,走,我們回家!”
爸爸說:“他們沒有說叫我回家?!?/p>
“他們也沒有對我說為什么敢把你抓來審問!”我的牛脾氣又上來了。在知青們的幫助攙扶下,我把爸爸接回了家。
爸爸說:“我一看那陣勢就知道王連長是來報復來了。你得罪過他,他恨。我已經(jīng)作了準備了,我在知青點里偷偷找了一根繩子,他如果繼續(xù)冤枉我,我就吊死給他看?!?/p>
聽了爸爸的話,我很震撼。我安慰爸爸說:“我們不怕!”
他們也就沒有再來找我們的麻煩,反正麥子又沒有被偷走。但起了一天云,不下一點雨是不行的,抓了一天的賊卻沒有審出個任何結(jié)果,他們的大面上也說不過去。于是干部們合計之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不給我們其他任何處罰,只是要我們家陪生產(chǎn)隊二十斤麥子。那天晚上的社員會上,隊長宣布了這個決定,會計就寫好了一張我們欠生產(chǎn)隊二十斤麥子的欠條,并交到我爸爸手上。我沒想到結(jié)果會是這樣,我氣憤地從爸爸手中搶過那張所謂的欠條,當著大家的面撕得粉碎。我說:“你們憑啥子要我們陪麥子?我們承認了這欠條,我們就承認了我們是真正的賊。你們叫我家陪二十斤我們就陪二十斤,你們寫個欠條叫我家陪兩千斤我們就欠生產(chǎn)隊兩千斤。你們是依照的哪家的法律?依據(jù)呢?證據(jù)呢?你們還要不要人活了?”
我這一鬧一問,干部們啞口無言,隊長見此事只能不了了之,于是無奈地宣布:“散會!”
我撕了那張欠條以后,我爸爸的糧食保管員的職務被撤換了;但由于生產(chǎn)隊一時找不到更合適的政治輔導員人選,所以我仍然沒有被撤換。
那后果是,我們家被人暗中指點為賊了。
也許是“玉皇老爺賣谷子——天倉滿了”,說得文一點是多行不義必自斃,我爸爸那看似無法洗雪的沉冤竟然有了真相大白的一天。
1976年,我被抽調(diào)到“一打三反”工作團在我們大隊組成的專案組里,主要做文字記錄的工作。在審理我們生產(chǎn)隊的一個犯偷盜案的地富子女的時候,他目睹了前面那些抗拒交代問題的人所受的酷刑,怕自己挨打,輪到他時,沒等用刑,就開始抖包包地交代他所經(jīng)歷的偷竊案件。我看他交代得那么順溜,無意間問了一句:“那年學習室偷麥子的是不是你?”他大概以為我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于是毫不掩飾地說:“是我?!蔽倚睦镆惑@,順勢叫他交代詳細經(jīng)過。他說:“那天晚上我沒有偷到麥子。我撬開鎖進去,還沒來得及收拾好,守夜的就已經(jīng)到門口了。我只好趕緊跑了出去,也沒有回家,就藏在那個沒人去的墳坪里。后來和其他看熱鬧的人一起到了學習室。大家都在議論那條褲子,可是沒有一個人注意我只穿了一條窯褲。我是最后離開學習室的幾個人中間的一個。大家都準備離開了,也沒有人提出要把褲子拿走,我就悄悄把褲子捏在手里,順利地走了出來。褲子很薄,根本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真的,那天晚上我一顆麥子都沒偷走?!蔽覇枺骸澳隳菞l褲子是哪里來的?”他說:“那是王姨給我的,是他們穿了說不合身,就送給我了。你知道他們家沒有主要勞動力,我經(jīng)常給他們家做事,他們家的重活都是我在幫他們,所以就給了我這條褲子?!?/p>
我拿起審訊犯人時使用的繩鞭,真想狠狠地抽他一頓。是他,毀了我們一家人的清白,使我爸爸成了人們眼中的賊,使我成了賊兒子。但我一看到他那無助的悲憫的眼神,嚇得渾身發(fā)抖縮成一團的身體,我的鞭子便沒有抽下去。
我仰天長嘆一聲,對這件事沒做任何記錄。這充其量算是一個盜竊未遂的案子,犯不了多大的罪。都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人,以后還會天天見面的。我清楚他的家境,我相信,如果不是為生活所逼,他可能是不會做賊的。
4.
后來,我參加了高考,成了改革開放后的第一批大學生。大學畢業(yè)以后分配到了師范學校任教,就沒有多少時間和村里人接觸了。
我沒有把那個地富子女偷盜的事公之于眾,只在小范圍內(nèi)有人問起時稍有透露。改革開放了,地主、富農(nóng)都不再是被專政的對象,沒有了“殘酷斗爭,無情打擊”,大家都是平等相處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又何必在人家的舊傷口上撒把鹽,讓人家受到二次傷害呢?
倒是那個王連長,當年制造了我爸爸的冤案,似乎并沒有完全消除掉心中的惡氣。就在我接到錄取通知書后已經(jīng)進了學校,還伙同一些人把關于我的控告信寄到了我所在的學校。他們編造了我的外祖父是解放時被鎮(zhèn)壓了的反革命的謊言,說我的政審不合格,欺騙了黨和國家,希望學校能把我退回原籍。學校領導把我叫去,讓我看了那份“黑材料”,然后當著我的面銷毀了它,說:“都什么時候了,還搞這一套。你好好學習吧,沒事了?!?/p>
十多年以后,我受學校委派,到地區(qū)去招收師范新生,在最后的那一天,我發(fā)現(xiàn)鄰縣師范學校錄取掉了的一份考生檔案竟然是我們村的人。我把那份檔案拿到手里,仔細看了看,我發(fā)現(xiàn)那是王連長的小兒子王波。王波那孩子我見過幾面,給我的印象不錯。我仔細審查了檔案,發(fā)現(xiàn)王波是符合我們學校的招生條件的,而新生錄取恰好還有一個名額。我毫不猶豫地錄取了王波,給這年的我校的招生工作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據(jù)說,王波的爸爸從一開始就四處打聽,托人說情,希望找點關系,以使兒子不致于脫榜。當一打聽到我是師范學校招生組的成員時,他于是有些絕望,填報志愿時叫兒子不要填報我們學校,而填報了鄰縣的師范學校。這樣做了以后仍然不放心,因為他又聽說了在地區(qū)招生時各個師范學校的招生人員是在一起辦公的。我如果要報復的話,鄰縣師范學校也不可能錄取王波。權衡之再三,已經(jīng)不當連長了的王連長終于決定拼了一張老臉不要,也要找到我,向我求情。只可惜,當他找到我們學校,問到我家門前時,我妻子告訴他,我已經(jīng)到地區(qū)招生去了。因為妻子不認識他,就沒有接受他帶來的任何禮物,甚至沒有把他讓進門。王連長這才徹底地絕望了,接下來就只有聽天由命的等待。
我聽別人講起他的這些故事時,不禁付之一笑,并且,我也沒有向任何人講起我錄取王波的經(jīng)過。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2016年7月于日興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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