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搶圈子

秋收時節(jié)，慣例是要放秋忙假的。

秋忙假通常安排在國慶節(jié)假以后，具體日子、假期長短往往視秋收情況而定。

秋忙假一般情況下是兩周，也有延長至三周的。

秋忙假從名字上看是要學(xué)生幫助秋收的，其實(shí)，小學(xué)生們什么正事也干不了。正事干不了并不意味著干不了別的事，比如搶圈子。

所謂搶圈子，就是生產(chǎn)隊(duì)完成某塊莊稼地的收獲任務(wù)后，莊稼地里往往會有極少的遺留，這極少的遺留在特定的時間里是允許社員們進(jìn)入復(fù)收的，復(fù)收的成果當(dāng)然歸復(fù)收者所有。當(dāng)生產(chǎn)隊(duì)長大喊一聲“放行啦——”之后，早已守候在莊稼地周圍的人們就爭先恐后的沖進(jìn)莊稼地，隨意找個棍棒什么的在莊稼地里各劃各的圈子，劃進(jìn)圈子的范圍就是“我的”，別人免進(jìn)，很有些“圈地運(yùn)動”的味道。如果行動遲緩的話就什么都撈不到，所以就瘋搶，看誰跑得快，這就是搶圈子的由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莊稼地盡管是生產(chǎn)隊(duì)里公有，但“圈子”是臨時的私有產(chǎn)物，所有的人都承認(rèn)這一點(diǎn)，也都遵守著這一“常規(guī)”，從沒有人打破過。圈子的臨時私有時間很短暫，至多十幾分鐘，十幾分鐘過去，整個地塊就互動起來了，人人有份了。所以劃的圈子太大的話倒也不見得是好事。

大人們要參加生產(chǎn)隊(duì)里的集體勞動是沒時間搶圈子的，搶圈子的全是孩子。很大的孩子也沒有，他們?yōu)榱藪旯し忠捕几鴧⒓蛹w勞動去了，所以搶圈子的全是半大孩子、小孩子。

什么圈子都搶。

遺留最多的是紅薯地，但遺留下來的大塊紅薯很難得一見，縱是有幸碰到也多是給社員們收獲時刨爛刨傷的。紅薯地里的復(fù)收成果絕大多數(shù)是粗長的薯根，半露半隱在狗頭大小的坷垃地里，將抓鉤高舉過頭頂，“嗨”的一聲猛刨下去，蹲下身來扒扒土，拔不出，再刨。薯根里面全是筋，人沒法吃，主要是喂豬吃。也可能刨出雞蛋大小、鴨蛋大小的紅薯羔羔兒，這才是最有價值的成果。如果刨出的紅薯羔羔兒生的很光滑俊俏，孩子們就會用手搓幾下表皮上的土，啃掉薯皮兒，“可擦可擦”幾聲就送進(jìn)肚子里去了。跪著、趴著、蹲著、爬著，老半天之后，有經(jīng)驗(yàn)的孩子就能收獲多半畚箕薯根和薯羔羔兒。另外，所有的孩子都能收獲從頭頂?shù)侥_跟一身的土。

遺留最少的是稻地和豆地，這兩種莊稼生產(chǎn)隊(duì)里一般先進(jìn)行復(fù)收，隊(duì)長檢查后確認(rèn)沒什么遺留后才“放行”。這樣的圈子收獲一般不大，但孩子們照樣搶得不亦樂乎。孩子們搶這兩種圈子更看重的是其副產(chǎn)品。比如豆地，豆棵收走了，豆葉滿地都是，扛了竹耙子來，又是兜又是摟，很快就是一大堆，用葦簍子裝了，可以當(dāng)燒柴，也可以儲存起來到了冬天做羊草。

最能給孩子們帶來意外驚喜的是玉米地，這意外的驚喜來自兩個方面。其一，玉米株上最容易遺留大玉米棒子，有的甚至連續(xù)幾株都沒有掰走。這種情況往往是掰玉米的社員粗心的結(jié)果造成的，更兼玉米株較高，隊(duì)長不易監(jiān)督，復(fù)收又比較困難，所以驚喜就留在了最后。其二，玉米株隊(duì)伍里有為數(shù)甚多不結(jié)棒子的“光棍兒”，我們給它們起了個名字叫滑稈。這滑稈不結(jié)棒子并不一無是處，它的秸稈很甜，品質(zhì)好的不亞于甘蔗。“高品質(zhì)”的滑稈外形很有特點(diǎn)，拇指粗細(xì)，很挺，很直，顏色深綠或淺紫。孩子們拿來頭將滑稈們砍了，剝?nèi)ネ馄ぃ偷阶爝吘推?、就咬、就嚼，汁水順著孩子們的嘴角流出來，用褂袖子一抹，繼續(xù)，一氣干完。因?yàn)樾募?，犂破手指、犂破嘴唇的現(xiàn)象比比皆是。

搶圈子沒有給孩子們帶來矛盾和嫌隙，相反，它給孩子們帶了更多的歡樂和友誼。有圈子可搶的時候沒有哪個孩子怕對手多，他們甚至擔(dān)心對手太少不熱鬧，所以，每每聽說哪塊莊稼地要“放行”，就有不少孩子在當(dāng)街來來回回的吆喝著：“搶圈子去嘍！搶圈子去嘍——”

（二）燒毛豆

大豆葉子變衰了的時候，豆莢已經(jīng)飽滿圓鼓。豆粒頂滿了倉還沒有緊縮變硬，這時的毛豆是最適合燒烤了吃的。

燒毛豆必須跑到遠(yuǎn)離村莊的野外，越是偏僻、越是大人們輕易到不了的地方越好。用小鏟在草坡上挖個不要太大的坑做灶，然后就在近處收攏柴禾。收攏柴禾不難，到處都是干草、干蘆葦，一抓一大把，隨便轉(zhuǎn)悠一圈就是一大抱。灶坑挖好了，柴禾準(zhǔn)備好了，派出去偷毛豆的也滿載而歸了。于是點(diǎn)火。也許是柴禾沒干透，也許是灶坑挖在了避風(fēng)坡，怎么都點(diǎn)不著火，只呼呼的淌煙。真是急煞人也！

不出火就吹。趴在地上，撅起腚來，鼓起腮幫子，這個吹一氣，那個吹一氣。煙越來越濃也越來越搗蛋，打著旋的往眼睛里扎，眼睛給煙熏的睜不開就閉著眼吹。蒼天有眼！柴禾轟的燃起來了，趴著的爬起來，站著的蹲下來，圍著灶坑一整圈兒，臉上都寫滿了勝利的笑容。

看看火燒的旺了，將兜在背心里的毛豆一股腦兒倒進(jìn)火堆里?；饓合氯チ耍痔薀?，撅起腚來再吹，火又旺起來。就近找小棍棒撥著火，火越燒越旺，火堆里隱隱飄出豆香的味道，間或還能聽到豆莢被燒爆的嗶啵聲?；鹁鸵急M的時候，頭兒指示道：“都別動，再焐焐，熟不透藥人！”都不敢動，都眼巴巴的直盯著冒著絲絲細(xì)煙的灰堆，口水努力地咽了再咽。

頭兒勇敢的用腳將灰堆踢散，被燒糊的毛豆莢散落一大片，這是開吃的信號，孩子們一哄而上。豆莢還很燙，捏在手里受不了，只好再扔下，不甘心，再捏起來，兩只手顛倒著個倒騰，拿嘴邊來吹吹氣，差不多了，迅速的剝開，迅速的將豆粒扔進(jìn)嘴巴里，再迅速的捏起新的來。就這么捏來吹，吹了剝，剝了吃，吃了再捏、再吹、再剝、再吃。不消一刻，完了。

抹抹嘴巴，不舍的站起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禁不住的笑起來。這個笑：“你的鼻子也會吃??！”那個笑：“你的腮幫子也會吃??！”還有的笑：“你的耳朵也會吃啊！”還有的笑：“你的嘴巴子還會吃??！”還有的指著另一個的肚皮笑著說：“看看，他的肚皮還會吃呢！”另有一個搭上話茬：“他的腚幫子還會吃呢！”看吧，所有在場的沒有一個臉上、身上不給自己的黑爪子撓的這兒黑一塊那兒黑一塊的。

毛豆吃多了不再新鮮就燒螞蚱吃。河坡、溝坡的草棵里飛的蹦的滿眼都是螞蚱。什么綠扁擔(dān)，什么大公飛，只要能逮到，通通的用草棒串起來，隨便在哪里點(diǎn)起一把火就烤。螞蚱的肉香很誘人，吃起來更饞人。也不問熟不熟，也不管透不透，看見螞蚱們的腿腳不再亂伸，急急的取下串來，掐去頭，揪去尾，只揀“瘦肉”吃。

烤螞蚱吃不夠過癮，再烤大豆蟲。聽人說過大豆蟲營養(yǎng)可豐富了，那就嘗嘗。大大方方的趟進(jìn)豆子地，再也不怕大人看見，再也不用擔(dān)心有人喝斥，真的碰到有大人問：“在豆地里趟來趟去的干啥來？”馬上理直氣壯的答過去：“逮豆蟲！”豆蟲不很多，但個頭挺大，肉肉的，半拃長短，大半晌也能逮到一瓶子。找個僻靜地兒，燃起一堆旺火，將大豆蟲倒進(jìn)火里，豆蟲就在火里亂翻滾，滾不幾下就消把戲了。初吃豆蟲很有些害怕，眼睜睜的不敢往嘴里面送。有大膽的，捏起一個來，炫耀似的大口一開，再一合，夸張的一陣“哧哈”，一直脖子，咽了。“好吃不？”都伸著頭問?！昂贸?！好吃！”那大膽的又捏一個來。于是都伸手，都往嘴里送，都學(xué)著大膽的模樣鼓起腮幫夸張的“哧哈”幾下，脖子一直，咽了。什么味道？說不出來。好吃嗎？不知道。

也烤紅薯吃。爬到生產(chǎn)隊(duì)里的紅薯地里徒手扒出幾塊還沒開個兒的紅薯，兜在背心里一陣小跑直奔燒毛豆挖的灶坑那里，撿柴的撿柴，點(diǎn)火的點(diǎn)火，輪番一陣猛吹，薯香就飄蕩在歡聲笑語里了。根據(jù)經(jīng)驗(yàn)，烤紅薯要比燒毛豆用時更長些，在火堆里面焐的時間也應(yīng)更長久些。但是，明知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烤好，又有誰能夠堅(jiān)持下去等到真正烤熟烤透的時候呢？好歹等到柴禾燒完了，煙也不出了，口水也咽下三番五次了?！俺园?！”都看看頭?！鞍莻€看看?！鳖^說。用小木棍在灰堆里撥拉出來一個黑不溜秋的家伙來，頭伸手捏捏：“軟了。行了?！倍技敝羁永锩嫔焓郑斆鞯脑缬眯∧竟鞑遄∫粋€高舉了起來。但畢竟火候還不到，又兼火急，又兼沒有翻動，又兼紅薯擺放得不夠均勻，紅薯通常情況下是被烤的半邊熟半邊生，在火堆邊緣的甚至還半邊冷硬。“將就著吧，反正藥不死人！”每回都有人這么說。

燒毛豆、烤螞蚱、烤豆蟲、烤紅薯，這些野炊、燒烤是每年秋收前后必做的“功課”。如果這些“功課”能堅(jiān)持做到現(xiàn)在的話，相信我們?nèi)巳硕汲蔀闊敬髱熞患壍娜宋锪恕?/p>

（三）吃大杠

先說明一點(diǎn)，這里的“大杠”可不是木杠子。

霜降前后，當(dāng)最后一耬麥種耩入了地里，生產(chǎn)隊(duì)開始集中精壯勞力脫稻谷了。

生產(chǎn)隊(duì)里有兩臺打稻機(jī)。每臺打稻機(jī)能站下八個人，負(fù)責(zé)扒糧食的需要七八個人，搬運(yùn)稻個子的至少需要七八個人，撿拾稻草、搬運(yùn)稻草的也需七八個人，每臺機(jī)組至少需要三十人。

兩臺機(jī)組至少需要六十人。

打稻機(jī)一天二十四小時連軸轉(zhuǎn)，人員分兩班輪流，至少需要一百二十人。

全隊(duì)總?cè)藬?shù)不滿三百，去掉超過一半的老弱病殘，所有青壯勞力都得上場，包括正奶著孩子的小媳婦。

脫稻谷，哪一年用時也少不了七八天。

脫稻谷的場景很壯觀：機(jī)器轟鳴，人來人往，你喊我叫，各干各的事，忙而不亂。尤其晚上，電燈亮起來，整個打谷場上都通亮如白晝。

為了犒賞脫稻谷的功臣們，隊(duì)里每天夜半時分都集中管頓飯，該下班的吃了飯回家，該接班的吃飽了好干活。有菜有饃。菜是大鍋菜，茄子燉粉條、芹菜燉粉條、白菜燉粉條、蘿卜燉粉條。也有燉豬肉的時候，一季下來也許能有三兩回。饃就是大杠。所謂大杠者，大米面摻少許大豆面混合蒸制的發(fā)面大卷也。大米面具有“熱了粘、涼了硬、不熱不涼咬不動”的諸多不良特性，但摻入少許大豆面之后則可以彌補(bǔ)其所有不足，而且和出的面特壯，蒸出的饃也特勁道、有咬勁，還有豆香味，還特有型，口感當(dāng)然也好得很。

饃菜都是定量供應(yīng)，每個勞力一碗菜、一個大杠，男勞力一個半大杠，那時的我認(rèn)為，這是最不公平的地方。所以認(rèn)為不公平因?yàn)槲业母绺绠?dāng)時年齡還小，不具備做勞力的條件，三個姐姐盡管都是勞力可惜是女勞力，領(lǐng)不到更多的大杠。而大杠對我的誘惑實(shí)在太大，在我的心里面有著任何食品都不可替代的崇高地位。

大杠所以叫大杠原因有二。其一，大。大杠至少有三個饅頭劑子的面量，不然的話是不夠出了半天苦力的青壯勞力們?nèi)揽p的。其二，形似杠子。大杠至少有成人的一拃長短，桌子腿一般粗細(xì)，掄在手里頗有分量，也很有杠子在手的感覺。大杠叫大杠是再貼切不過的叫法。

大杠所以在我的心里有著不可替代的崇高地位原因就簡單多了。那個時候的老百姓家盡管不再缺吃少喝，但白面是輕易吃不上的。在我家里，年邁并患病在身的爺爺是唯一可以享用白面饃饃的特殊“客戶”，我和妹妹對于白面饃饃也就有多看幾眼的“權(quán)力”，享用二字是沾不上邊的，更不用說姐姐哥哥。大杠雖然屬白面饃饃范疇但因其特殊的制作材料而沒有被爹娘列入爺爺“專供食品”的名冊。大杠的制作材料有何特殊之處？大米面也。爺爺?shù)牟。嗅t(yī)說是要忌大米的！烏拉——老中醫(yī)，我的神??！我該用什么詞句來贊美你的仁慈和英明呢？

姐姐們從來不舍得吃大杠，她們每天都各自用花手帕包兩三個電光窩窩頭兒（薯干面粉做的，因黑而且發(fā)亮故有此稱）去上工，放工回家再用花手帕包一個大杠回來。姐姐們將大杠拿回家就給我們分，我和哥哥分大半，兩個妹妹分小半。

三個姐姐里面我和二姐最投脾味兒，二姐也最愛在農(nóng)閑時帶我跟著她的好姐妹們一起做零活兒。每當(dāng)輪到二姐半夜放工的時候，她總要求我在打谷場等她，為的是能讓我吃上新蒸出來的大杠和燉粉條。我也每每到傍晚之后到打谷場同其他的孩子一起鉆稻草垛藏貓貓。二姐好像知道我什么時候會玩累，她會抽出空閑找我，找到我后就在稻草垛邊上給我扒個窩讓我睡下，然后脫下自己的花棉襖給我蓋好，三番五次的囑咐我“好好睡覺，不要跑丟了”之后繼續(xù)干活去。每當(dāng)聽見二姐叫我的名字朦朦朧朧睜開眼時，我都會看見二姐正站在我身邊。她一手拿大杠一手端菜碗，急急的叫我：“快點(diǎn)起來，趁熱吃?！蔽夜锹蹬榔饋砭腿ザ闶掷飺尨蟾?，二姐一邊說不急一邊就近處找個寬綽地兒蹲下來，將大杠遞到我手里，說：“吃吧，還有菜呢。你最愛吃的粉條子?！倍愕氖掷锊恢裁磿r候多出來一雙“筷子”（蘆葦棒），她挑出粉條來招呼我張大嘴，我就很聽話的張大嘴，粉條就撲撲嚕嚕的被我吸進(jìn)肚子里。二姐再撈不到粉條子的時候我就搖搖頭表示不再吃菜，這時，二姐拿出準(zhǔn)備好的窩窩頭兒就著半碗剩菜湯連吃帶喝一氣兒吃光，滴水不剩。

現(xiàn)在，我很驚訝于那時我的肚腹簡直驚人的容納能力：一個也就七八歲的孩子居然能夠一氣吃下一個大杠外加半碗粉條！

熬夜等二姐吃大杠，我高興，二姐更高興。深秋的夜晚已經(jīng)很冷，如果趕上月明之夜，那滿地的月光就似給大地鋪了一層銀霜，在“霜色”的映照之下，二姐清瘦的面頰分外的白凈。這時的二姐是最美的二姐，最美的二姐是定格在我生命里的形象。

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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