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你我無緣
很早就想看看武昌紅樓,在民國還是臭狗屎的時候,我就對孵化它的這個產(chǎn)房有了興趣。歷史唯物主義一再教導(dǎo)我們,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chuàng)造世界歷史的動力??晌掖蜷_書本,發(fā)現(xiàn)上面盡是英雄,當世英雄和末路英雄。人民在這個舞臺上,連配角也談不上,只能算群眾演員。扳指算來,只有武昌起義與人民沾了邊,發(fā)動者是一群籍籍無名的新軍士兵,其職務(wù)最高的不過是個排長;即便如此,革命成果還是被英雄領(lǐng)受了。世人都知道是孫中山先生締造了民國,可誰還記得是誰,打響了推翻幾千年封建專制的第一槍?
七十年代末我去尋找過紅樓,隨單位的車子到蘇杭學習,在武漢停了半天。我氣喘吁吁坐公交車趕到閱馬場,一個鐵將軍把守大門,沒有開放。后來再一次出差到武漢,時間也是很緊,見紅樓前面又修了一排新房,也是紅色的墻壁,還沒竣工,院子里一地砂石料。
兩次錯過,參觀紅樓的心思淡了。直到幾年前流落廣州,去看了具有濃郁民族特色的中山紀念堂和西式建筑總統(tǒng)府,再去武昌紅樓的愿望才又升騰起來。就像一條蟲子一直在意識里蜷伏,遇到合適的時機,它就蘇醒了,在心里搔擾,癢癢的,很難受。本來看過紀念堂,紛亂的民國往事攪渾大腦,總統(tǒng)府不想去了,卻因陪家鄉(xiāng)來客不得不去。1917-1925年間孫中山曾兩度在這里建立大元帥府,其間被陳炯明用大炮轟走了一次。第二次是應(yīng)馮玉祥和張作霖之邀,北上商談國是,就再也回不來了。我神色凝重地逐一審視布滿滄桑的照片和蘊藏血與火的實物,肅然升起對先哲的崇敬,同時也嚴肅地思索。為什么先輩帶我們走上了這么一條道路?僅僅三十八年的民國,大的戰(zhàn)爭超過了100次,損失慘重,死傷狼藉,災(zāi)荒也湊熱鬧,赤地千里,餓殍遍野。
看過總統(tǒng)府,疑慮更多。正如好好的人去體檢一樣,能吃能喝,卻被一個接一個精密醫(yī)療儀器查出一身的毛病。悠忽中,我想起武昌紅樓。民國這條蟲子是從武昌爬出來的,看過廣州的辛亥文物,去看紅樓心情更加迫切了,也許那里止得住心里頭的瘙癢。
今年六月,在朋友們熱情相邀下,我在武漢前后有幾天逗留,于是把紅樓又打進計劃日程中。那天冒雨先賞黃鶴樓,站在游人如織的六樓走廊上,斜倚欄干,瞭望煙雨朦朧的蛇山。在一片波瀾起伏的綠浪叢中冒出一點紅,像地心騰起的火苗,一陣接一陣的大雨也澆不滅。詢問了一下工作人員,那便是紅樓。以前見過紅樓的正面,換了一個方位看它,又長出一種新意和陌生。
黃鶴樓中式飛檐斜挑著遠古的云煙,紅樓西式山形結(jié)構(gòu)承載著近代的風雨。二者隔著茂密的深林,遙遙相訴曾經(jīng)的輝煌和苦難。羊年多雨的夏日,風吼聲和林濤聲,莫不就是它們澎湃的心潮?煙雨里隱隱約約的紅樓身影,難道道出無可奈何的離殤。遠古的光輝畢竟消失了,重建的黃鶴樓也再現(xiàn)不了大唐盛況??尚y(tǒng)三年完工的諮議局大樓,卻讓我們至今承受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少時不識人間險惡,總幻想成為英雄豪杰,解萬民于倒懸。新軍營盤的槍聲穿過幾十年風雨,依然那么令人振奮。當我八十年代第一次奔走在平淡無奇的彭劉楊路時,血液早就不再沸騰了。坎坷的經(jīng)歷告訴我,世上的路有千萬條,并不是每條路都要有生與死的抉擇。畢竟人造的路,不會故意去選擇險峻。
可人類歷史之路,卻不是人能選擇的。那是洪水決堤,在原野上自尋的出路,浩浩蕩蕩摧枯拉朽。紅樓見識了這場巨變,并因循利導(dǎo)釋放出民國。新軍本來是滿清在內(nèi)憂外患中,仿照西方建立的新型武裝,指望上帝保佑吾皇,卻成了王朝的掘墓人。諮議局也是滿清為了維持搖搖欲墜的專制統(tǒng)治,被迫成立的一個民意機構(gòu),最終成了埋葬滿清王朝的指揮機關(guān)。
天道難測也有因果,不是最后掙扎的皇室搞了一場假立憲,成立皇族內(nèi)閣把民意甩進冰窖里,武昌起義能夠爆發(fā)嗎?即使能夠爆發(fā),也難以有全國的響應(yīng)。在很多響應(yīng)起義的省份,立憲派的勢力遠遠超過革命黨人,他們接受革命,是因為假立憲傷透了他們的心。假設(shè)滿清真的能順應(yīng)世界潮流,逐漸建立貨真價實的民主政治制度,那中國將會是什么樣子?
至少沒有民國年間的軍閥混戰(zhàn)。那是人間浩劫。在民國短暫的春秋里,死于戰(zhàn)亂和間接死于戰(zhàn)亂的中國人數(shù)以億計。歷史上,凡是中央政府權(quán)威喪失的年代,軍閥們就會如雨后春筍一般冒出,爭奪陽光下的空間和至尊權(quán)利。他們之中很多人出發(fā)點并不壞,是想一統(tǒng)江湖結(jié)束內(nèi)亂??汕∏∈沁@種以戰(zhàn)止戰(zhàn)的行徑,把國家鬧得四分五裂,把人民推入水深火熱之中。有一副對聯(lián)說得好:論心不論跡,論跡千古無孝子;論跡不論心,論心萬世無完人。對那些大人物的評價,不是猜他們怎么想的,而是看他們怎么做的。值得稱道的是,功高至偉的首義人員,在迷信槍桿子的歲月里,沒人成為軍閥。就連被槍口脅迫去革命的黎元洪,也沒有擁兵自重,寧愿做一尊菩薩。
假設(shè)清政府真搞民主,還會有很多很多的結(jié)果。比如說,中日關(guān)系、十年浩劫、改革開放等,這里就不一一探討了,畢竟歷史來不得半點假設(shè)。錯過虛君制下的議會民主,活該受到軍閥和暴君們的摧殘。
到了北洋時代,共和制下也有一次搞議會民主的機會,可惜,被上海火車站里射向宋教仁的一發(fā)子彈斷送了。史料證明,暗殺國民黨內(nèi)熱衷于憲政民主的領(lǐng)袖,并不是出于袁世凱的授意和命令。宋教仁遇刺,袁世凱分外痛心地說:國民黨內(nèi)少了一位為數(shù)不多明事理的人。很多學者分析,從目的動機、事后反應(yīng)以及革命黨的一貫作風來看,最大的嫌疑是孫中山,他與宋教仁一向不和,宋教仁稱他為野心家。
不會是孫中山。怎么能夠相信一個獨夫民賊的惺惺作態(tài),污蔑享有崇高威望的革命先行者。然而,校歪了歷史準心的這發(fā)子彈,剛好斷絕了憲政民主的生機,這是事實。自此后,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的信條,成為各個利益集團的共識,中國陷于內(nèi)亂中難于自拔。
這怪不得首義第一槍的影響,但這兩槍畢竟是前后呼應(yīng)。前者是劃時代的一聲巨響,清除了封建專制的障礙,開拓出多條道路可供選擇的前景。開放的社會平臺,既可以搞議會制,也可以搞總統(tǒng)制,還可以搞一黨專制,甚至搞政黨輪換,但這一槍畢竟斷絕了清政府的立憲之路。不管怎么說,清末統(tǒng)治者開放報禁和預(yù)備立憲,并對曾經(jīng)十惡不赦的革命黨網(wǎng)開一面(如攝政王對汪精衛(wèi)),已經(jīng)顯示出國家在政治生活方面的進步。這種進步,我們現(xiàn)在也難以企及。后者也是一聲巨響,當時的中國都顫動了??善鸬淖饔们『孟喾?,把所有的通道都放棄了,只留下內(nèi)戰(zhàn)和獨裁一條絕路。
總而言之,首義第一槍里面裝不了這些東西,文化程度不高的新軍士兵,心甘情愿地交出選擇權(quán)。小人物退出舞臺,輪到英雄們出演正劇。他們合力選擇了最壞的一條路,就和抓鬮一樣,怨不得老天無情。
老天無情也有情。漫天大雨陡然停了,收起雨傘輕松地走出黃鶴樓西門。既然離紅樓這么近,正好去拜訪它。想起在廣州總統(tǒng)府時對紅樓的期待,步子在積水的路上邁得飛快。綠樹中的紅墻紅瓦分外奪目,吸引著一顆砰砰跳動的心。
我來了,紅樓。
可惜,那天是2016年6月20日,星期一,紅樓閉館。很多人是來觀景的,文物史跡也是人文景觀。廣場上舉起手機相機的手臂有如樹林,收集著沾染歷史煙塵的痕跡。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和我一樣,想在凝固的時間里找尋一條通路,以便今后少一點坎坷。我望著孫中山先生高大的銅像,點燃一支煙,默默地在廣場久久徘徊。心里嘆息道:紅樓,我倆無緣。
(三看紅樓而不得入,以此文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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