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
老黃
我?guī)煾道宵S,五十多歲,性格沉悶,經常招人耍弄,每當別人開他玩笑的時候,他都會咧開嘴露出一口發(fā)黃的牙齒,不作爭辯。我對我?guī)煾禌]有好感,雖然他是我?guī)煾?,而且技術也不錯,但是我不愿意請教他問題,我覺得他太窩囊。我這個看起來挺“窩囊”的師傅,卻想從我這里得到些尊敬,最起碼在這個對他充滿惡意地單位,好像有一個徒弟可以親近。
有一天他指著一組設備上的數字問我,“你知道這代表什么意思嗎?”
我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知道?!?/p>
師傅開始教訓我,“你不知道,那你不知道問嗎?”
我有些厭煩,“我不想知道,我干嘛要問你?”(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師傅被我說的一愣,扭頭走掉了。
我高中畢業(yè)后就去部隊當兵,在部隊兩年,也沒吃過什么苦,自從來到這個單位,我才發(fā)現,我吃苦的日子才正式開始。這里的工作又臟又苦又累,工作時間長,周末老是加班,我前腳踏進單位大門后腳就想撤了,但是我心里清楚,即使是這樣一個不堪的工作,也是來之不易的。我心態(tài)非常不好,縱然知道不可能但也總是幻想有一天離開這個破地方!我經常感嘆命運的不公,每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透過窗戶看著外面的星空,總有一種孤獨無依的感覺。
有的時候我也羨慕我?guī)煾道宵S,雖然他經常被人開涮,但是到了他這個年紀的職工,就不會有人去招呼他做什么重體力的工作,整日倒顯得清閑。我?guī)煾到洺i_導我,“你年紀輕輕的小伙子,你不趁現在學點東西,你打算一輩子跟在別人后面干活,只知道出苦力,啥也不會嗎?”
此時的我已經被終日疲憊的勞作弄的煩躁不安,我在這條路上看不到希望,也不會相信他的鬼話。我跟單位年輕同事談論最多的就是什么時候能離開這個鬼地方,同事間厭倦的情緒也會相互感染,一群年紀輕輕的小伙子們整日愁眉苦臉,我感覺自己快要炸了。
我特別懼怕夏天,我上班的第一個夏天差點要了我的命。早上六點上班,我洗漱完畢從宿舍走出來便感受到了滾滾的熱浪。這一天的天氣預報是32攝氏度,施工現場全是鋼鐵水泥,遠遠地望過去一片熱氣騰騰。太陽在頭頂上照著,溫度越來越高,我感覺自己快要被曬炸了。但是沒辦法,我們沒有人說話,默默地拉響機器,抱在懷里干起來。我?guī)缀跻獰釙灹?,汗水順著腿流進鞋里,像螞蟻在爬。我將褲子撩起來,卻不小心碰到了鋼鐵,生生給燙出一個腫泡來。我覺得,自己真的要一輩子耗在這個工作上了嗎?我從來沒想過自己要去吃這份苦,也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過。
而我?guī)煾担廊槐澈罅R著單位的不好,卻可以干些輕巧的活。
我身邊的同事開始想辦法離開這個鬼地方,在我還沒有弄明白這里的水有多深的時候,已經有兩個同事轉到別的部門去了,轉到別的地方就意味著脫離苦海,我感覺非常震驚。走掉了的同事向我支招,“找某某某,吃頓飯,兩條中華香煙,就搞定了。”
找人送禮托人辦事這種事情我還真沒干過,但他確實是一個好機會,這種欲望撩撥地我深身難受。師傅察覺到我的心思,“你不要老是想學人家,他們就是一群調皮搗蛋的人,你跟他們不一樣,你只要好好學,你就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p>
我反問道,“你為什么不好好干?”我言外之意,你為什么沒有出人頭地。
我?guī)煾涤行琅?,臉色馬上變的很難看,“你以為我沒出人頭地過是吧?我年輕的時候比你能干多了,我也是當過領導的人,后來被‘日本鬼子’給發(fā)配了?!?/p>
這下我聽明白了,原來是得罪人了。我不知道他嘴里的“日本鬼子”是哪一位,但是能罷免他的應該就是主任了。后來我才知道,每一個在位的主任,都被冠以“日本鬼子”的稱號,我們也把自己調侃成被“日本鬼子”看管的苦力——因為實在太苦了。
又是一個熱天,氣溫超過35攝氏度,工地上的溫度那就更不得了了。我站在太陽底下能感覺到自己體內的水分被一點點的抽走,我有些眩暈,想吐。這時候主任打著傘在一旁罵工長,“叫你的人快點干,磨蹭什么X東西!”
工長蹭地一下站起來,“拿機器,上!”
我們人手抱一臺五六十斤的機器,“噠噠噠噠噠”,機器運轉的熱氣噴在臉上,汗水滴下來,掉到機器上,“茲”地一聲便化成一團煙氣不見了。我?guī)煾挡挥帽н@個機器,只需要在旁邊做些雜活。他抬頭看我臉色不對勁,身子也有些晃,就趕緊上來接過我懷里發(fā)燙的機器,還差一點摸錯地方燙到自己的手。我再也挺不住了,眼前一片發(fā)黑,但是我知道不能在這個地方倒下,不被磕破頭也要被地上的鋼鐵石頭燙掉一層皮,我強忍著著蹲下來,哇哇地吐了一地。
主任又氣又惱,如果職工在工地上中暑,這就屬于工傷。而且按照規(guī)定,這個氣溫是不允許室外作業(yè)的,這屬于違規(guī)作業(yè)。主任不想背這個責任,直罵我不爭氣。如果我當時有力氣站起來,我肯定抄起什么東西去打他,但是我沒有,我由一時的憤怒變成了失落,再到絕望,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怨恨任何人了,只能絕望,真的是絕望。
我這個看起來沉悶的師傅,卻站起來指著主任說,“你真夠狠的啊,跟著你干,還不如跟著日本鬼子干!”
所有的人聽完后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腦袋混沌,但也意識到師傅可能因為我闖下禍端來。好在師傅這一把歲數了,也行將退休,沒人再去為難他,而我也只是脫水,并無大礙。
日子依舊這樣平穩(wěn)地過著。
車間書記從大學畢業(yè)分配來的,帶著些書生氣,沒有現場工作的經驗,也不主管生產這一塊。有一次上邊組織了一次演講比賽,工長知道我平時喜歡寫點東西,便叫我投稿試一下,結果就被選中了。書記看了我的文筆,非常喜歡,幫我修改一下后便去參加正式的比賽,而我也意識到這是一次表現自己的好機會,就在臺上吐沫子橫飛,滿口謊話,使臺下滿席聽眾目瞪口呆,當我把“我們是年輕的一代,未來是我們的!我們勤奮努力,吃點苦算什么!當我們真正掌握了本領,磨練了意志,在可以預見的未來,我們必將是這個行業(yè)的領導者!”這一段話念完的時候,整個會場沸騰了,每一個職工都忘卻了平日里的苦和,眼里都充滿著希望之光。而一眾坐辦公室的評委們,也感同身受,點點頭表示贊許。
比賽結束,結果出來了,我得了第一名。
書記非常開心,從此以后我便成了各種比賽的??停矊耀@嘉獎。我開始對未來的生活有了期待。
后來單位出了一次事故,影響比較大,工長被撤消了職務。這個工長品行不好,對于他的離開,很是大快人心。我?guī)煾党赃^他的不少苦頭,曾經當著我的面惡狠狠地詛咒過他,“你看吧,這樣的壞種,早晚遭報應,近了報應在他自己身上,遠了報應在他上下輩身上……”這下真是遭了“報應”了,師傅卻感慨說,“年輕人被開了就開了,到哪干點不比在這干強,你說他這一把歲數了,再過幾年就退了,這被開了,還能干什么去?”也不知道他是真有些同情還是在說風涼話。
這樣過了一年,師傅也該退休了。單位里也沒組織個歡送儀式,他就突然有一天沒來上班,一打聽,才知道他從此再也不用來上班了。
師傅退休之后,我也一直沒聯系過他。直到有一天我獲得升遷的機會,去外面培訓回來想喊他吃個飯,打了幾個電話沒打通,后來打通了,他卻百般推諉,也沒來。我聽單位的老同事講起他的家事,知道他退休之后過的也并不開心,不想來。我也沒有再強求。
這次升遷并沒有給我?guī)硎裁磳嵸|性的突破,還是拼命的干活,而這次是要帶頭拼命干活,我始終處在一個上下不討好的位置。這個時候我也發(fā)現,想換個舒服的部門需要送禮,想獲得升遷更需要送禮,雖然我什么都沒送,在別人眼里我有真本事,但是在領導眼里,我并不是那么招他們喜歡。
工作上的事情依舊讓我很厭煩。后來遇到一位漂亮的女生,成了我的女朋友,再后來我們結了婚。結婚的時候很忙亂,等結束的時候我才發(fā)現,忘記喊我的師傅來參加我的婚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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