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

(一)
本來想用點飽含感情的語言,把記憶帶回到爺爺生前,修飾許久,無奈放棄。那些最質(zhì)樸的愛,如何用辭藻來形容?
爺爺衛(wèi)平泉。建國前出生于肥東縣,貧下中農(nóng),家中還有一姐一弟。爺爺?shù)?a target="_blank">童年無可考據(jù),唯一的線索,是我坐在爺爺?shù)耐壬下犞?a target="_blank">回憶往事:“我小時候啊,那會還在打抗日戰(zhàn)爭,紅軍帶著部隊進了村,彭德懷就在我家住了兩三天。臨走時候,彭德懷摸著我的頭說,走,小鬼,跟著我去打日本鬼子!”這段傳奇的經(jīng)歷在我懵懂未知的世界里猶如神話,用流行的話講,爺爺也是個有故事的人!現(xiàn)在回想,也許,那只是爺爺阿Q了一回吧……
爺爺真正的故事,還得從三年自然災(zāi)害講起。1958年開始的自然災(zāi)害蔓延全國時,爺爺?shù)拇遄右矡o可幸免。樹皮野草不夠啃,饑腸轆轆的村民們選擇了四散逃荒。正值青年的爺爺便是其中之一。
一路南下,爺爺來到了望江縣的一個小鄉(xiāng)村——徐家大屋——得名于徐姓聚居形成的村落,給村民們幫工掙口糧。也就是在這,爺爺認(rèn)識了奶奶,徐小蕓。(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奶奶是地主家的女兒。地主,也就是我的公公,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就被抄了家財,也有人說是公公為求自保主動散盡家財,更有小道消息說公公將家財悄悄埋了起來——反正就是沒落了。失去財產(chǎn)的公公不久就郁郁而終,婆婆帶著奶奶相依為命。年輕的奶奶長相在村里首屈一指,四鄰八方追求她的小伙不在少數(shù),可是奶奶一個都沒看上?;蛟S是外來戶的神秘感,又或許是爺爺?shù)那趧谀芨纱騽恿四棠??anyway,爺爺和奶奶相愛了。
理所當(dāng)然的,這段戀情遭到了婆婆的強烈反對,一個外地逃荒而來的窮小伙,怎么配得上她如花似玉的女兒。爺爺和奶奶只好轉(zhuǎn)入地下,在村口的大樹下相會——是不是每一個村子的村口都有一顆大樹?我不知道爺爺和奶奶在樹下作了什么樣的海誓山盟,也不知道他們愛的有多情深意切,這只是我記憶中聽來的往事,不是小說,我不愿意虛構(gòu)一些婉轉(zhuǎn)動人的細(xì)節(jié)去豐富它。孤身的婆婆無力勸說,更無力棒打鴛鴦,于是只能采取最簡單粗暴的方式——禁足。婆婆將奶奶關(guān)在家里,阻止奶奶和爺爺見面。無法相見的日子里,誰也不知道爺爺想的是什么,堅持?彷徨?放棄?也許是想過放棄吧,總之一段時間過后,爺爺消失了,從村子里消失了……
從此的日子里,每天都有一個孤單的身影,在村口的大樹下,癡癡地等著她的情郎。
沒人告訴我奶奶等了多少天,只是說有一天,有一天,爺爺回來了!沒有激動人心的榮歸故里,更沒有霸氣十足的帶一對人馬回來蕩平徐家大屋,爺爺只是默默的回來了。只做了一件事,告訴婆婆,他要帶奶奶走。婆婆做了最后的掙扎——要走可以,休想從家里帶走一袋米,一只碗。掙扎自然是徒勞的,不然也就沒有現(xiàn)在的我了不是么。爺爺挑著一副擔(dān)子,放著行李衣服,后面跟著奶奶,堅定地走過了大樹,走出了村口。
我想爺爺和奶奶肯定回過頭,掉過眼淚,不然他們怎么可能只走到20多里外的新嶺村就停下了呢?托時代的福,不需要憑收入證明貸款買房。爺爺和奶奶在村子里廢棄的牛棚安了家。直徑三米左右的一圈土墻,兩米來高,頂上蓋上稻草,這就是爺爺和奶奶的新家,綠色,環(huán)保,無污染,不是么?
估計是奮斗史乏善可陳,沒人細(xì)說給我聽過,簡而言之爺爺和奶奶在新嶺村落了戶,分到了土地,建起了土房,生下了四兒一女。我的爸爸生于66年,排行老二,其他依次是大伯,姑姑,三叔和四叔。
不得不說,隔代親確實是緩和家庭關(guān)系的靈丹妙藥。大伯一降生,當(dāng)初看似絕情的婆婆便馬上邁著封建小腳趕到爺爺家,一手?jǐn)堖^了照顧大孫子的活。Btw,婆婆的一只腳,便是在后來滿院子照顧呀呀學(xué)步的大伯的時候摔跛的。爺爺重情義,婆婆跟奶奶本來就相依為命,女兒嫁給了他,贍養(yǎng)婆婆自然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于是將東邊的睡房讓給婆婆住,自己在西邊又?jǐn)U建了一間土房。再加之當(dāng)初爺爺逃荒到徐家大屋,若非靠著徐家人接濟,興許早已餓死,所以爺爺對婆婆更是孝順,對外只說是入贅徐家,生下來的五個孩子,也都跟了奶奶姓徐。
(二)
有些事情,細(xì)細(xì)想來,真是感慨命運的神奇……
爺爺?shù)拿總€兒女成家,都會“分家”。所謂“分家”,自立門戶是也。大伯分家后回了老家徐家大屋;爸爸分家后到了攔河街。攔河街東西走向,長度大概只有300米不到,東頭就緊挨著新嶺村,是全鄉(xiāng)的市集中心,實際上就是倚靠一條防汛大壩的兩側(cè)建著鱗次櫛比的土坯房——這也是攔河街名字的由來。爸爸媽媽住在攔河街的西頭,開了一個小賣部,馬路對面就是鄉(xiāng)里唯一的初級中學(xué)。
大伯的降生,緩和了婆婆和爺爺?shù)年P(guān)系,而我的降生,又同樣緩和了爺爺和爸爸的關(guān)系。這是媽媽告訴我的。媽媽生我是1988年,臨產(chǎn)那陣子,爺爺和爸爸剛吵過架,關(guān)系一直很緊張。直到我呱呱墜地,跟我那小腳婆婆一樣,爺爺也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提著一籃子雞蛋來到我家。爺爺看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我觀察頭頂?shù)匿鰷u,然后就呵呵笑了:“這漩渦隨我!”然后再摸摸我的后腦勺,笑得更開心了:“小家伙腦后有反骨,長大肯定聰明!”
大伯第一個成家生子,可是生了個女兒,不如爺爺?shù)囊?。第二個出生的我,自然就成了家里的長孫,也成了爺爺奶奶的心頭肉。這事最大的功臣,非我的媽媽莫屬,而功臣的獎勵,就是月子里爺爺每天送來一只雞,以至于直到現(xiàn)在,媽媽都是談雞色變:“不想吃雞肉了,坐月子把這輩子想吃的雞都吃掉了。”
從我記憶的伊始,爺爺?shù)淖笸染鸵呀?jīng)跛了,當(dāng)然不是因為隔三岔五送蔬菜看孫子給累的,而是膝蓋里長了個雞蛋大的瘤。長瘤的時間無據(jù)可考,推算下來大概是八十年代中期。瘤是良性,也沒有繼續(xù)增大,爺爺索性就隨它去了,沒有治療。等我長到5,6歲之后,爺爺再來送菜,就經(jīng)常變成一個人來,兩個人回了——后面多了我這個跟屁蟲。每次爺爺來,都要提個5升的塑料壺,回去的路上,先到街邊的酒坊打滿燒酒,再到菜店幫奶奶買兩個冷凍雞腿。
紅燒雞腿,是奶奶的拿手菜。至今回味起來,我還是只能笑著搖頭,奶奶的廚藝,實在是糟糕。也許是生在地主家,奶奶雖然沒過上地主家的日子,還是繼承了地主家的命,勤勞有余,做菜和家務(wù)活卻著實只能算差強人意。這紅燒雞腿在奶奶看來,已經(jīng)是犒勞孫子的最佳菜品了,營養(yǎng)健康又美味——那時的我也的確吃得很香。
在爺爺奶奶家的時光,是童年里最愜意的日子了。白天跟著村里的小伙伴們滿世界滾彈珠,砸“紙鱉”,拍畫片。玩到什么程度了呢?彈珠沒有,就滾石子,滾泥丸;紙鱉輸完了,就撕課本的封面、扉頁和目錄;畫片買不起,就滿大街撿糖果紙拍,撿到小龍人糖果紙喜笑顏開,小龍人多厲害啊,可以第一個拍!撿到雙喜糖果紙唉聲嘆氣,都沒有圖畫,只有一個囍字,毫無戰(zhàn)斗力,只能最后一個拍……還有就是釣龍蝦。一入夏,村后的小河邊一溜兒排開十幾個小伙伴,拿著各式木棍和樹枝,用細(xì)繩子綁著打死的蚯蚓、青蛙,甚至水蛇——水蛇可是極品,一條長長的水蛇剝了皮沉入水底,等起桿的時候上面經(jīng)常掛著好幾只龍蝦。真是物以稀為貴,現(xiàn)在能賣到幾十塊一斤的小龍蝦,在小時候的農(nóng)村都是“地攤貨”,一到下雨天,村里的泥巴路上都密密麻麻都爬滿了,想吃蝦肉的小伙伴從家里拎著小桶,幾分鐘就能撿滿,拿回家大人們居然都懶得烹飪,“想吃就自己把蝦球剝出來,一會丟其他菜里面給你一起炒?!?/p>
夕陽西下,炊煙升起,玩了一整天的小伙伴們聽著大人們的呼喚聲各自歸家。先拿個大木盆放在家門口,倒一桶冰涼的井水,脫個一絲不掛坐進去,奶奶就坐在邊上,一邊幫我擦背一邊嘮叨:“看這一身的灰,都快野成皮猴子了!”洗得干干凈凈換身衣裳,又變回了爺爺奶奶心愛的小寶寶,就著奶奶精心烹飪的淡而無味的茄子豆角,配上米湯泡鍋巴,不吃到打飽嗝根本停不下來。爺爺每餐都要喝一杯燒酒,三餐不落——那種帶蓋子的青花瓷茶杯,爺爺酒量驚人,至少我是沒有見過爺爺醉酒,只可惜這酒量沒繼承到我身上……晚飯吃完,爺爺就要拿出他的煙桿煙袋,掇一小撮煙絲放進煙桿嘴里,再拿出一沓裁成正方形的黃草紙,揭一張卷成細(xì)長卷,用火柴點著一頭,晃滅火苗,只留火星當(dāng)點煙的工具。調(diào)整個舒服的姿勢坐在靠背藤椅上,左手拖著煙桿,右手捏著紙卷,點煙,吧嗒吧嗒猛吸兩口,長長地吐出一串煙霧,再用煙桿使勁一吹,燒透的煙絲便突的一聲跳出煙嘴。爺爺喜歡抽旱煙,但抽得不多,通常都只抽幾口就歇了。
奶奶收拾完碗筷,又捧著一盆瓜果進了里屋,黃瓜,番茄,菜瓜,甜瓜,蘿卜,當(dāng)季能生吃的統(tǒng)統(tǒng)不會放過。打開黑白電視,新聞聯(lián)播放完看看明天的天氣預(yù)報,然后就是我站在床上表演個人廣告秀:“瀉立停瀉立停,痢疾拉肚,一吃就停!”,“牙疼不是病,疼起來真要命!”椅子上的爺爺奶奶早已笑的前仰后合,奶奶指著捂著腮幫裝牙疼的我招呼爺爺:“平泉你快看,學(xué)的還真挺像!”看完8點檔的《精武門》、《武則天》那些,就得乖乖睡覺了。爺爺奶奶是一人睡一頭的,爺爺睡覺打呼嚕,還喜歡翻身。我不敢跟爺爺睡,每次都是跑到奶奶那頭,蒙起頭來,腦子里一通胡思亂想,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想。
玩著鬧著吃著睡著廣告秀著,小學(xué)的時光很快就過去,我進入了一條馬路之隔的初中,爺爺也病倒了。送去醫(yī)院檢查已經(jīng)是胃癌晚期,醫(yī)生讓直接送回了家。兩三個月不到,爺爺已經(jīng)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床頭站著他一生的親人,妻子,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四個孫子,四個孫女。爺爺已經(jīng)無法說話,只是從喉嚨里發(fā)出呼呼的風(fēng)聲??吹綘敔敻煽莸氖种竸恿藙?,奶奶抹著眼淚說,他在喊你們呢,都站近點讓他看看。大人們依次握著爺爺?shù)氖?,把耳朵湊到爺爺嘴邊,聽爺爺最后一次叮囑。叮囑完兒女們,爺爺?shù)念^又微微側(cè)了一下,我趕緊湊上前去,抓住爺爺?shù)氖?,那雙曾經(jīng)牽過的手已是皮包骨頭,連手心也不再溫暖。床沿太高,我無法像大人一樣湊過去聆聽,只能怔怔地看著爺爺?shù)哪槨?/p>
不一會兒,風(fēng)聲停了。大人們涌上前,跪在床邊哭泣,奶奶拿出嶄新的壽衣,讓兒女們幫爺爺換上。我呆呆的站在邊上,看著大人們輕手輕腳地將爺爺抬起,腦海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輕點,你們輕點,疼,疼!”眼淚簌簌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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