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文/淺墨清語
總覺得寫父親是一項很艱巨的工程。屋內(nèi)的我思緒萬千,不知道從何著手,茶杯里空了,電腦前已坐了好久……折騰到子夜,草稿上依然空白,喟然長嘆:父愛如山,讓我寫出來卻好難啊!遲遲不能落稿,也就愈發(fā)焦躁。
父親的一生,是一條曲折的河。流程很遠(yuǎn),落差很大,時明時暗,又闊又窄。有時奔流暢順,來龍去脈一目了然;有時濁水晦暗,隱匿于巖罅野草間。我不知道如何理順每一段流域,以至折磨得心情久久困惑而又沉重!
終于靜下心來,能寫下這一行行文字,為魏翰林家的后代,為六十年代的廠長,為我深深敬愛的父親。
一
白色的墻壁,潔凈的被單,還有父親花白的頭發(fā)。他的整個身軀都深深的陷入這白色的氛圍中。我默默地站在病床一側(cè)靜靜地觀察著。已被西安西京醫(yī)院確診為帕金森綜合癥整整十年了的父親,因病多年,身體僵硬,神志不清,常常出手打人。不幸的是又連連摔傷,已是臥床后的第三個月了,他再也不能下床拄著手杖到院子里蹣跚地走一走了,下肢浮腫,便溺失禁,生命的最后時日桎梏在床上。這是一種身不由己的囚禁。父親似乎發(fā)現(xiàn)我在他身邊,就用微弱的聲音說:“我的娃又來了”我說:“爸爸,國慶節(jié)放假,我和二妹就來了,已陪你五天了,還好!終于認(rèn)出我了”。我就像哄小孩一樣,一遍遍重復(fù)你的腿會好的,只要你好好吃飯,好好用藥,你的一切病都會好的,讓父親安心地躺著。而我知道,父親的?。ㄅ两鹕C合癥)所表現(xiàn)的癥狀已到了晚期。且摔傷的左腿因長時間不能回復(fù)而壓迫右腿也在變形,腿肌肉萎縮,四肢越來越僵硬,同所有不治之癥患者的家屬一樣,我們都可憐又可恨地扮演著違心的角色,對病人隱瞞實情,還要學(xué)會微笑。最近的日子怯懦和言不由衷的回答,我的痛苦達(dá)到了頂點,父親八十多歲了,六個兒女卻沒有照顧好原本有病的父親,人為的疏忽大意造成了終身的遺憾!父親的腿再也站不起來了……這個不該發(fā)生的事實無時無刻不在折磨我的靈魂。我實在沒有勇氣把父親給兒女所付出的和兒女給父母所付出的做一比較。特別作為大女兒的我實在是沒有照顧好父母,今年讓父母受了好多罪。父親有時醒過來,或有時我要回自己的家時把父親叫醒,父親就說“我的腿疼著,你不要走,你走了我心急”已臥床幾個月的父親,卻單純的像個孩子,加之“帕金森”病的那個顫抖……看著這無法替代的疼痛,和愈來愈遲鈍的反應(yīng),就愈添加我的痛苦。(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時光在一天天流逝。父親眼中的神彩漸漸的暗了,他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有時連眼睛都沒有力氣睜開,我叫急了,他的眼角溢出兩滴渾濁的淚,他知道他永遠(yuǎn)沒有下床的機(jī)會了。他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躺著。我想父親是在沉思,他的腦海里一定有一片銀幕,浮現(xiàn)著只有他能看見的歷史影像……老人是喜歡回憶的。不知父親此時是否回憶家族往事?父親是魏翰林的后裔?祖上是多代畫家,走藝禮縣,掙得好大的家業(yè),買下好多田地,娶了王府家的女子為妻?也就是我的祖母。父親是九姊妹中的長子。誰知這祖宗的榮耀后來卻是父親多年后被批斗的根基,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父親就是整個家族的替罪羊?一個小土地出租的成分,在政治上壓迫父親多少年,以至于父親在仕途上沒有太大的發(fā)展。
六十年代,父親三十多歲,文革中被紅衛(wèi)兵批斗,脖頸上也從未幸免掛窗扇,縱使母親給父親穿上最厚的棉襖,被紅衛(wèi)兵“修理”后還是遍體鱗傷。母親還說父親因受不過那份洋罪,常有輕生的念頭,后因著我的出生,父親的生命就有了新綠?文革后父親被下放到農(nóng)村“勞動改造”,你就帶著天生體弱多病的我耕田種地,那高大的核桃樹下就坐著用棉襖包的嚴(yán)嚴(yán)實實的我?于是那幅真切的春耕煙雨圖就深深的映在了我幼小的心靈里,因而我對春耕煙雨圖有著特殊的情結(jié),今生難以忘懷。
文革后的平反昭雪,父親又被招回去當(dāng)廠長時,以身作則,因塌方被掉下懸崖,右腿骨折,腦有震蕩,在醫(yī)院住院期間腿上釘著鋼鉗,墜釣著沉沉的三片磚塊。從此以后,走路總是往右傾斜,頭也常疼。組織上后來征求父親的意見,因公傷殘,組織會有特殊照顧,他卻婉言謝絕了……那些都是父親人生樂章中閃耀的音符,他有資格回憶。在回憶中,父親也許會想到1975年冬天,因著五個兒女的長大,且學(xué)習(xí)都不錯,而高成分影響你半生,將又影響你心愛的孩子們的前途,所以你毅然決然拋下祖上留給你的老宅,帶著七口之家背井離鄉(xiāng)…就以下中農(nóng)的成分為政治面貌,從此這個家才甩掉了這頂“烏紗帽”,在異地他鄉(xiāng),飽經(jīng)人生磨難與世態(tài)炎涼,歷盡千辛萬苦把兒女都一個個培養(yǎng)成人。
回憶總是一伴欣慰,一半痛苦的。但在生命的彌留之際,回憶是父親唯一能獨自享受,獨自完成的事情。
二
我人生中有許多美好的記憶都在時光流水的沖刷下淡忘了,但父親那雙有力的大手,那寬厚溫暖的背,那慈祥的笑容,那嚴(yán)厲的眼神,那……依舊清晰地映在我記憶的屏幕上,刻骨銘心!
記得小時候的我,長期生病,父親您常半夜三更抱我上衛(wèi)生院,醫(yī)生都怕我這個病孩子,而父親您視我為掌上明珠,因體弱多病您更心疼我。為了根治頑固的氣管炎,您給那下放干部(北京來的專家)站著說跪話,那大干部被父愛感動了,表示一定要治好女兒身上多種病,您就按照(大干部)的治療計劃,清早常要去村子不遠(yuǎn)處的大河里,那大石頭下去抓魚,熬新鮮的魚燙,吃的藥片比飯片多,吃急了我將藥片偷偷地扔掉,或塞到那古式倚子的縫隙里……有一次母親清掃屋子時,挪動家具,藥片都從縫隙里滾落了出來,父親您那次的眼神讓我好怕,現(xiàn)在想起來,那真叫一個嚴(yán)厲!從此我的每頓飯每頓藥都是在父母的監(jiān)管下吃完?;侍觳幻量嘈娜税桑∧目嘈臎]有白費,女兒的身體終于漸漸好起來。
上小學(xué)的時候,那年天氣非常的寒冷,早晨,從被窩里就感覺凍頭,我就懶床,不想上學(xué)去,我裝感冒不睜眼,您看出了我的心思,沒有訓(xùn)我,將早用洋瓷碗做好的小火爐挾上了旺旺的碳火,然后就說“這是誰的小火爐?”,我一轱轆爬起來,提著心愛的小火爐,被您那雙溫暖的大手牽著去上學(xué)、下學(xué),從學(xué)?;丶业穆飞弦?jīng)過一座板橋,女兒老遠(yuǎn)就能看見頭戴火車頭軍用冒的的父親在橋頭接我……父親那厚厚的棉襖常常是我的溫床,腋窩下就是我小手的好去處,更讓人忘不了在父親背上爬著聽咯吱咯吱的踩著厚厚積雪的聲音,嘴里數(shù)123……多少次,您總說我體弱,在弟妹中你背我最多?;氐郊?,弟妹多,常要幫母親帶弟妹,常被弟妹抓破臉,帶不好就被母親揍一頓,在母親的眼里弟弟就是防老的“兒子”,就沒有時間做功課,只能做盡心盡力的“小保姆”.一次,天生體弱單薄的我,因載不住好動的弟弟,姐弟都滾落在地,母親用正在做飯的筷子在我頭上數(shù)落……父親心疼的將我抱在懷里,那次父親和母親吵的很兇……
父親那時只有三十一元的工資,六個兒女,好在母親心靈手巧,穿了正面穿反面,大衣改小衣,新幾年,舊幾年,生活之中沒有浪費。母親也是常常的把好吃的白面饃分給兒女,她自己就挨饑受餓,母親雖然節(jié)儉,卻隨著兒女的成長和上學(xué),父親的負(fù)擔(dān)還是越來越重,日子一直過的很緊巴??筛赣H從來都沒有動搖過兒女的上學(xué)。
父親您為了給兒女有一個屬于自己家的房子和好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不得不搬遷到離鎮(zhèn)子十里外的鄉(xiāng)村,幾次搬遷的意義,猶如古時候的"孟母三遷"。上中學(xué)的時候,為了能讓我和二妹中午回家吃上熱飯,您攢錢買了永久牌自行車,車子的前面帶著妹妹后面帶著我,一接就是好幾年,風(fēng)雨無阻。至今還記得您蹬車時常穿的那件舊中山服和打補(bǔ)丁的蘭褲子,在車上左右搖晃著……依稀您還那么年輕健康,為兒女遮風(fēng)擋雨……
有一年臨近年關(guān),我過年的新衣服還沒著落,父親就把家里的一塊豬油托尼拿到集市上賣了,給我買回一件深紫色的中長纖維的新衣服,一進(jìn)門就給我穿上,父親連連說好看,好看!母親說:“半年的副食沒了,把娃慣成仙人了”。其實,母親不是舍不得給我穿,的確父親寵女兒有點過頭了,做出不符合邏輯的事情。
我剛工作那年,去蘭州學(xué)習(xí)。中途病的很嚴(yán)重,有一段時間沒有上課了,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收到信的第二天下午,父親就趕到了蘭州。那是一個寒冷的傍晚,父親說他已多年不來蘭州了,線路已不太清楚,就在眼皮之下,被一個登三輪車的人哄你說還很遠(yuǎn),騙去了四十元錢。父親看我來了,帶來了母親做的好吃的,見面的那一刻,不知為什么?我哭了……
那年我二十一歲,要出嫁了。父親不同意,說他家太窮,孤兒寡母的,以后怕女兒受罪。僵持很久,還是母親堅持要成,母親說:“那娃有出息,當(dāng)老師的,人品好。窮沒苗,富沒根”。農(nóng)歷九月初十帶著父親百般的不舍與十分的不滿意我嫁了。以至于前兩年您都不理女婿??赡鷧s一直在默默地為女兒的新家添置著。新婚不久,您親手制作了案板和搟面杖,母親收拾了一些碗碟,菜壇子水桶等讓小弟用架子車給我送來。那次我是第一次拆掉了婆家的磚頭案板,扔了挑水的破瓦罐,您又帶著女婿去山里拉來了木頭,蓋了新房,做了新式的家具,甚至在我們都進(jìn)城工作了,您又見婆婆老邁又是纏小腳的女人,在您工作之余給女兒家把地種上。父親:您對女兒有操不完的心……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干。
進(jìn)城以來,女兒既是上班又是搞生意,還喂倆小孩,一忙就是幾十年,在城里買了地皮有了自己的樓房,那些年都是父親來看女兒。脾氣倔強(qiáng)的父親來了看一眼外孫就走,連一晚上也不住,那時父親走起路來還不邋遢。十年前,您的手腳有顫抖的現(xiàn)象,在當(dāng)?shù)蒯t(yī)院看過多次,卻控制不了。后女兒們送你去西京醫(yī)院做全面檢查,經(jīng)專家多次會診,確珍為世界疑難雜癥“帕金森”綜合癥。此病只能控制,不能根治,其年齡越大,病情越嚴(yán)重,病人無比痛苦。十年了,父親被帕金森的病魔折磨著,煎熬著……母親被偏癱的病魔折磨著,煎熬著……女兒們你來我往,十年過去了。
記得二0一三年的正月十六,我去看父母,一進(jìn)大門,就看見母親在院子里用一只腳踩著襪子的一頭,一只手在洗襪子,女兒的第一反應(yīng)是難過,第二反應(yīng)是羞愧,第三反應(yīng)是虧欠!進(jìn)了房門,父親那天見我來了,樂的就像個孩子,當(dāng)我走近父親,拉著父親的手說話時,才看見父親的眼睛被眼屎糊的都睜不開眼了,淚水再次模糊了我的雙眼,心口就像堵了一塊東西,只覺得很痛很痛……當(dāng)時我給父母洗了手腳,剪了指甲,洗了整整一天的被單和衣服,心里一直在問自己,這是年輕時一直對兒女呵護(hù)有加的父親嗎?是為了兒女三次搬家辛勞一生的父親嗎?是六七十年代紙廠,銅廠的工人嗎?是橫馳武漢長沙等地的采購員嗎?是當(dāng)年指揮幾百號人的指揮官------領(lǐng)導(dǎo)嗎???一晃,時間又到了黃昏,可怕的時辰又到了,又得給父母說我要回去了,其實那次我來時我已病了好久了,晚上還要打吊針,但我沒有告訴父母親。那次回去,因我進(jìn)門看到地那一幕......讓我難過了好久,病了好久!
我盡量在周五下午回去,能住就一定住一兩天,不能住就給父母洗被單洗衣服,伺候父親洗澡去水火,每次回家都很疲乏,有時累病了,回家不敢給家里人說......但我每次從父母那里回來,心靈總能得到些許的安慰。歲月就是一把無情的劍,剝奪了父親的健康,讓一個為了兒女傾注了一生心血的好父親倍受病苦。
三
現(xiàn)在,兒女的住房及各種條件都越來越好了,然而,父親您卻連想象的力氣都沒有了,父親您辛苦了一輩子,應(yīng)該好好的享幾年的清福??!似乎那城里的洋房與父親都沒有一點關(guān)系;似乎它從來都不屬于我千辛萬苦的父親;似乎父親只屬于這老房子;鄉(xiāng)下小院......
一位八輩畫藝家族的后裔,一位熱血沸騰的愛崗青年,一位落魄的廠長,一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一位把自己一生的愛傾注與兒女的長輩——這就是我的父親!我永遠(yuǎn)深深敬愛的父親!
父愛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寬厚雄渾,是支撐兒女信念的天堂;父愛是一片深情的大海,浩瀚無際,貯藏著對兒女的關(guān)愛,撞憬和希翼。感知這偉岸如山的父愛,感佩這艱辛負(fù)重的父愛,感謝這獨一無二的父愛,感恩這無與倫比的父愛。惟愿我的父親,少一些病憂,多一份安好!祝愿天下的父親少些勞累,多些健康;少些憂愁,多些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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