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散記之一?敦煌

王琛懿

“‘記憶中的形象一旦被詞語固定住，就給抹掉了。’波羅說?！苍S，我不愿意全部講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震顫從文字傳入我的眼睛，流向全身。當(dāng)我讀到這里的時候，我知道自己應(yīng)該拿起筆了，在我西行接近一年以后。

如同產(chǎn)前的陣痛，我渴望用詞語將這個城市、這次旅行固定住，留在紙上，在時間將她從我的記憶中帶走之前。

向西走，向北走，走到云和雨也很難走到的地方。那里有赤紅色的裸露的山，金色的沙漠，藍天如同一整塊金剛石，被切割成無數(shù)細(xì)微的晶面，陽光折射又折射，湛藍深邃輕逸耀眼。一年以前，當(dāng)我踏上敦煌的土地的時候，眼睛被藍天刺痛，眼淚充盈。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一段自己未曾經(jīng)歷的過去：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的故我和不再擁有的事物的陌生感，在陌生的不屬于我的異地等待著。這是一種奇異的似曾相識，以及難以抑制的感動，好像在暮色中的高樓上獨自倚欄而歌時，遠遠一縷笛聲，乘著歸鳥的翅膀和初生的幼嫩月色飛來，遙遙相和。

迷茫阻止了我筆尖的行進。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白色的整齊樓房，平坦的街道上汽車如同不停歇的河流，擴音器里導(dǎo)游略沙啞的嗓音，莫高窟中擁擠的汗味和花花綠綠的陽傘；也出現(xiàn)了佛陀溫柔的眼睛，一萬個能工巧匠的一萬支磨禿的刻刀和毛筆，壁畫上比丘尼的故事和長袖的天女。我不知道應(yīng)該寫哪一樣，哪一樣才是真實的。那么從頭開始吧，從初到敦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騎著駱駝，帶著五十車香料和寶石以及五百名仆從，從太陽落下的國度行來，經(jīng)歷過數(shù)次風(fēng)暴和流沙后，在樓蘭帶上的補給已經(jīng)告罄，我?guī)缀?a target="_blank">絕望的時候，卻看見一座巍峨的古銅色的城從地平線上生長出來……不，不是這樣的，那個富有的行商是我的主人。我有著香脂凝成的肌膚和蛇的腰肢，北極星一樣亮而嫵媚的眼睛。我相信東方最高傲的皇帝也會匍匐在我的面前乞求親吻我的腳尖。我的主人將用我向皇帝換取一個子爵的稱號，也許是更多的絲綢和黃金。我記得那天，車隊停下了，我從香料和紅色瑪瑙之間站起來，看見了傳說中的敦煌城……風(fēng)像一個英俊男子的手，輕輕撥弄著我腰間鏤空的鈴鐺……

我又一次停筆，無數(shù)畫面在我腦中閃現(xiàn)，有些飛一樣溜走，我甚至抓不住它。

我是商人，是舞姬；是敦煌城中土生土長的貴女，聯(lián)姻另一個家族，面容被永遠摹繪在壁畫上；我是畫匠和刻工，是拿著鞭子的督造者；我是十年閉關(guān)在此的僧人，或者就是那俯瞰著蒼茫煙云的佛陀本身。敦煌是一個使人迷失的地方。

也許我只是迷失在自己未曾經(jīng)歷過的回憶里。

也許在我未去敦煌之前，敦煌就已經(jīng)這樣存在于我的記憶里了——在我搭乘白色的旅游列車到達之前。也許我從未到達過那里，只是在馬可向忽必烈汗的講述中看到了組成敦煌的無數(shù)符號——我曾是忽必烈汗花園里那朵紅色的鳶尾，恰依在馬可鑲金線的羊皮靴子旁——也許花朵和所有的文字，都是另一個世界里，晃動的咖啡帶給卡爾維諾的瞬間思想。

可是至少這一刻，一切都是真實的，我的旅行，敦煌，莫高窟，月牙泉，鳴沙山，黃河水與沙漠，嘉峪關(guān)……在這個初夏之夜，我手持細(xì)竹編成的小網(wǎng)，將蝴蝶般的回憶捕捉，用詞語固定在紙上。我不知道剛熟的麥粒的清香和清冽酒漿的甘味哪個更香甜，一年，不太近也不太遠，也許兩者兼?zhèn)?，也許兩者皆無。

然而我已經(jīng)微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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