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豪奴

文菡萏

說下賴嬤嬤。前幾日讀貼，見有人稱賴嬤嬤為陪房出身，且呼聲很高，故啰嗦下。

對于家庭這個社會細胞，賈府足大，算艘航母。具體多少人，不得而知。五十二回，墜兒偷鐲回，麝月在與墜兒娘的對話中涉及賈府人數(shù)，說：“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如果此話坐實，也就是千把人，當然不知這里包不包括寧府。另第五回，夢游幻境回，寶玉對警幻說：“人說金陵極大，怎么只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女孩子呢?！边@幾百女孩是指整族的，還是單寧榮兩府的，也未明言。但人多是實。

賈府就是這樣一個人口眾多，事務(wù)繁雜日夜運轉(zhuǎn)的大機器，由主子、奴才兩部分組成。主子寥寥，就那么幾個，掰著指頭數(shù)都數(shù)得過來。拿榮府講，賈母居首，其下兩子。賈赦那頭只有賈赦、邢夫人、賈璉、王熙鳳、迎春、賈琮、巧姐和一些半主半仆的姨娘們；賈政這邊也就是賈政、王夫人、李紈、寶玉、探春、賈環(huán)、賈蘭和周、趙兩位姨娘。出了嫁的元春不算，黛玉、寶釵更不算，連寧府一并也就那么幾十個主子，余下皆為奴才。

奴才位尊者當屬賴嬤嬤，她的兩個兒子賴大、賴二分管寧榮兩府，任大總管之職。所以我們不可小覷這個人物，她雖告老，是個老奴，但體面程度，富有程度比許多年輕主子愈甚?？胺Q豪奴。(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豪到什么程度？我們看下：

一，她有單獨的寓所。也就是另置了產(chǎn)業(yè)，并且不小，樓臺亭榭，林泉木石，無一不有，亦有驚駭之筆。盡管賴嬤嬤自謙為“我們破園子”，但治理得井井有條，一片荷葉，一根爛草皆有用，均不曾浪費。探春去后感觸諸多，回來方效仿治理大觀園。這與那些依舊住在賈府的奴仆相比，堪稱天壤。寶玉過生回，賈母、邢夫人、王夫人均不在家。寶玉清晨冠帶而來，先至寧府尤氏處，再回榮府薛姨媽那里，然后從李氏起，長的房中一一拜過，復(fù)出二門，到四個乳母李、趙、張、王家讓了一回，方進來，也就全程結(jié)束。這是一個排序，亦是一個尊卑表。薛姨媽是客兼長輩，故拜。奴才里只有四大乳母，其它皆無，分屬奶過寶玉的李嬤嬤，賈璉的趙嬤嬤，迎春的王嬤嬤，至于張嬤嬤是探春的還是賈環(huán)的不做深探。這四人代表著賈府最體面最尊貴的奴才，至今仍住在賈府二門外，與古董級的賴嬤嬤相去甚遠，不能同日。這里沒提一個陪房，像邢夫人的陪房王善寶家的和自己母親的陪房周瑞家的，均不在列，以此可見乳母地位之高。

二，奴仆成群。賴府30年前便如此，孫子賴尚榮從小就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大，花的銀子可打出個銀人來。溺愛程度不亞于寶玉，比賈環(huán)愈甚！更別提賈蕓賈芹之流，以賴嬤嬤自己的話說，正根正苗的忍饑挨餓的要多少？晴雯是她家買來送給賈母用的。賴嬤嬤自己也是由下人抬著，小丫頭伺候著，閑了坐轎進來和賈母斗牌、閑話，沒人敢委屈的主。這是鳳姐說的。去鳳姐那，鳳姐得起身相迎；至賈母處，鳳姐站著，賴嬤嬤則可坐在小杌子上。這是規(guī)矩，亦賈府風俗，年高服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

三，躋身宦海。賴嬤嬤至賴大輩尚屬奴才，賴大仍在賈府聽差，但大權(quán)在握，修建大觀園這樣的大事肥差，由他和主子一起調(diào)停，且有話語權(quán)。賈薔去蘇州采辦戲子樂器行頭，就言：“賴爺爺說不用從京里帶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明日寫一封書信會票我們帶去，先支三萬，下剩二萬存著，等置辦花燭彩燈并各色用?！笨梢娖錂?quán)力。到了賴尚榮，承蒙賈府恩典剛出生便放了出去，意味著就此脫去奴才外衣，可以像公子哥那樣讀書寫字，呼奴喚婢，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主子般的生活。估計讀書不成，功名未取，20歲在賈府的幫助下捐了一個前程，也就是買了一個官，這和賈璉賈蓉相類。樂呵了十年，又求了主子選了出來，當了一名州縣官，系實差，比那些掛著虛名的京官強得多，這在曾國藩的家書里，可窺一二。當然賴尚榮這三次命運的轉(zhuǎn)折全賴賈府，故曹雪芹賜其姓賴。從一落娘胎的自由到跑官要官得官，諸順，所以賴嬤嬤一口一個恩典，高興得傾了家也愿意。賴府請客和鳳姐過生幾乎同步進行，均在45回左右，那時元春在宮里的日子尚還好過，亦能為家中出力。鳳姐過生回脂批：盛宴難繼。意指以后不管賈府還是賴家，都將下坡，這是必然。

那賴嬤嬤家為什么能豪華如此呢？我們先看下她的輩分。她和賈母年齡相仿，賈薔管賴大叫賴爺爺，也就是她的兒子和賈政、賈赦、賈靜同輩，賴嬤嬤和賈母一輩。上面說賈府的規(guī)矩是伺候過長輩的奴仆比年輕主子還體面，但不是所有伺候過的都如此，這里多指乳母。為何？因為功高。

在賈府奴才得勢的，就兩種人，一是乳母，二是陪房。陪房是指女主人從娘家?guī)淼模瑢傩母?，像平兒、旺兒家的、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皆是。主榮己榮，要看自家姑娘在府中的地位來決定自身榮辱。乳母是指男主人幼時為其哺乳，并一直陪其長大的女性家人。如寶玉的乳母李嬤嬤，賈璉的乳母趙嬤嬤等。哥的乳母和姐的乳母又不同，姐是要嫁人的，乳母地位也會隨之變化，看書的人不可瞎比，當事人像迎春乳母王嬤嬤的兒媳婦王柱媳婦也要懂得這些，不能胡攀，這里有個可比性問題。哥與哥之間的乳母也不盡然，得看哥出息的程度，這是個細致漫長的過程。若仕途發(fā)達或承襲家業(yè)，乳母與其子孫均會沾光，哥一般也會善待乳母，膝前盡孝，養(yǎng)老送終之類的，這里不僅有個“功”字，還有個“情”字在里面。 別看寶玉的奶母李嬤嬤倚老賣老，居功自傲，顛三倒四的，寶玉很煩。若以后寶玉飛黃騰達，那她的兒子李貴，也就是寶玉現(xiàn)在的大跟班的，也會隨之水漲船高，而不是茗煙。當然這里還存在一些具體環(huán)節(jié)和其它因素，不做細論。大家庭，主子并不多，烏壓壓的全是奴才。這點，我們從王熙鳳協(xié)理榮國府大點名中可知，另也不好管理。陪房和乳母分別代表娘家和婆家兩股勢力，互相制衡，這艘大船，方能平穩(wěn)前行。

那賴嬤嬤是屬于那條線上的呢？

有人定義她是賈母的陪房，實謬！要知道，封建社會是一個男權(quán)社會，這里終歸是賈府，一個外來戶，想扎下根，仗著自家姑娘的體面，達到如此顯耀的地步，實難。乳母和陪房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陪房仗勢，乳母居功，兩者不同。周瑞家的再得勢，可以到處巡演，展示自身體面，各房也尊重。女婿冷子興犯法也可不當回事，輕描淡寫地求求鳳姐就完了。但這些都賴王夫人的面子，屬其連帶，離了王夫人她啥也不是。來旺家的霸成親，那也是王熙鳳的面子，賈璉顧忌鳳姐，沒大管，若果不同意，這事斷難做成。娘家勢利再大也大不過夫家勢利，這是事實，因為你得看在哪，封建社會自有它的一套規(guī)矩。王夫人看好襲人，想提成姨娘，得暗著，先瞞著賈政，好有個進退，生米得慢慢做成熟飯，賈政一反對那就鐵定完了。賈母尊貴，那是因為她有兒子，母憑子貴，另賈代善仙逝早，她就成了金字塔的頂尖人物。三十年前，也就是賴尚榮出生時，賈代善并不見得不在。乳母不僅奶過的哥對其有情，整個家族也感恩，這點陪房是比不得的。賴嬤嬤是乳母出身還是陪房出身不言而喻，盡管沒有鐵證支撐，但相信只有乳母才會如此尊貴，這是肯定的。

我們讀紅樓一定要捋清一些東西，不可混淆。賈府分內(nèi)外兩部分，不同我們現(xiàn)在的小家庭。里頭指內(nèi)帷，女眷活動場所，別看王熙鳳赫赫揚揚的，操心的也只是里面的這點家務(wù)事，外面的根本無法染指。比如修建大觀園，整府的運作等都與她無關(guān)，插都插不上手，她的財務(wù)報表只局限在一小部分。即便她幫凈虛老尼辦事，那也是假借賈璉之名。像大觀園栽花種樹這樣的小事，也不歸她管，只是那時，賈璉對其尚有情，她可以轄制賈璉，讓賈璉原想給賈蕓管理的小沙彌、小道士的事給了賈芹，說好歹依了我這回，若老爺問起，你如何如何。到了種樹，賈璉內(nèi)心已定，賈蕓自己沒底，反過來求鳳姐，她收了蕓兒的賄賂，聽了奉承，也就順水下坡。要知道這是賈政的家，賈政不理俗物，才讓他們兩口子過來幫忙。鳳姐的手有時能伸得很長，那是通過賈璉的身體。另曹雪芹著墨點多放在內(nèi)帷，有些朋友不細讀，喜歡想當然，故混為一談，覺得王熙鳳無所不能，這是個誤區(qū)，曹侯一筆都不曾錯。在紅樓里我們也多次從尤氏和下人口中，聽到爺在外頭如何如何。封建社會男主外，女主內(nèi)，內(nèi)外的連接點還是爺，女的是出不去的。一個陪房也就是在內(nèi)帷里興興聲，還得自家姑娘得勢才行，不能真正如何。

那賴嬤嬤是誰的乳母哪？應(yīng)該是賈政的，沒有別人。

我們看一段對話，也就是四十五回。此回亦系賴嬤嬤正傳，包括感恩，請客，說寶玉，替周瑞兒子求情四個環(huán)節(jié)。賴嬤嬤對寶玉說：“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爺不過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護在頭里。當日老爺小時挨你爺爺?shù)拇?，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何曾像你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還有那大老爺，雖然淘氣，也沒像你這扎窩子的樣兒，也是天天打。還有東府里你珍哥兒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說聲惱了，什么兒子，竟是審賊！”

這段話透漏兩個信息：一是她敢說寶玉。我們來看看整個賈府誰說寶玉，賈母、王夫人都不說，底下各路人馬無不是看著賈母眼色行事。寶玉挨打，一起一起地往怡紅院跑，溜須拍馬還來不及。為什么她敢說，就因為她是賈政的乳母，有護子之心，認同賈政的做法，這和趙嬤嬤維護賈璉如出一轍。二是她對賈府過去了如指掌，對賈政、賈赦甚至寧府賈靜小時候的情形無所不知。不是乳母，焉能如此。

那為何不是賈赦的乳母而是賈政的乳母呢 ？這里也有兩點：一是賈母不待見賈赦，他的乳母也就相對弱些。二是賈母是和賈政過日子的，正門正院正廳均在這邊，賴大也在這邊當差。賈赦單過，另有黑油大門。至于為何如此，或有什么具體隱情，是不是親生之類的，就不妄測。 再者你看賴嬤嬤稱賈政為老爺，異常親切，視為己人，而不是二老爺。而管賈赦叫大老爺，帶個大字，以作區(qū)別，這一般是對外人的稱呼，就像現(xiàn)今喊三叔，四叔樣。要知道，曹侯寫紅樓的立足點始終放在賈政這邊。

我們再看一段話，也就是賴嬤嬤幫周瑞家求情時說的。她說：“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罵他，使他改過，攆了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他現(xiàn)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教導(dǎo)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p>

這里反映一個問題，周瑞家的再體面，她的兒子一旦驕橫，一樣開攆。當然賈母也下令驅(qū)逐過迎春乳母，這里還有個為人處世的問題。但我們要注意一點，她有一句“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仔細琢磨這句話，言下之意是不是把自己括進家生之列。另外她還有一句話，她說：“你哪里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么寫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么個東西來?！边@是在鳳姐那，說其自己教育孫子的話。不難理解，她的丈夫也曾為賈府鞍前馬后立下功勞。

至于寧府大總管賴二是不是她的兒子，書中沒有明言，一般認同。賴二、賴升、來升應(yīng)是一個人，意在賴著賈府高升，如果賴二也是賴嬤嬤的兒子，也就是說賴嬤嬤不僅憑乳母尊貴，夫家也應(yīng)是府中老奴，根基深厚。

實際賴府就是縮小版的賈府，亦曹府背影。他們均系乳母出身，靠主子一步步富貴起來，屬于雙重身份，既是奴才，又是主子。只是主子不同，一個是賈府，一個是皇家，均系豪奴。這是曹侯的連環(huán)寫法，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影射。曹家本是包衣，曹母曾是康熙乳母，賴府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他們的影子，賈府曹府在皇家面前也是這樣既體面又小心翼翼的。

賴家能走到這步絕非偶然，不光憑深厚親密的關(guān)系，還和其為人行事有關(guān)。賴嬤嬤嘴巴乖，知道感恩，平日多承奉，晴雯是她送給賈母的。她的媳婦也不錯，會來事，看賈母喜歡寶琴，就立馬單送寶琴兩盆臘梅、兩盆水仙，既討好了賈母又討好了王夫人。不像伺候?qū)氂竦睦顙邒咧恢绹Z叨占小便宜，賈璉的趙奶母又過于老實木訥，迎春的乳母就更別談提，賭徒一個。誰也不能與賴嬤嬤相比。

至于賴尚榮，典型的忘恩負義，不用看后四十回，便知他在賈府落難時的作為。這是必然，也是事物發(fā)展的一個規(guī)律，他不會記得自己的祖上是如何熬的，也不會記得主子曾有的恩典和關(guān)照。他有他的起點，前面的皆可忽略，誰也不愿承恩。賴嬤嬤還算明白，話里話外透著擔憂，怕他仗勢欺人，弄出亂子。鳳姐的話亦露端倪，說好幾年沒見他人了，年下只見名字，實暗示后續(xù)關(guān)系慢慢疏淡。

紅樓里一個故事套著一個故事，但水滿溢，月滿虧是不變的主題。曹雪芹在從容書寫中，是冷靜客觀和不斷反思的。從乳母起家到兒孫敗家，是個起點到終點的變化過程，也是個從低到高再到低的拋物線過程。驕橫是最大的禍根，知道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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