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西行

（一）

當(dāng)我從長途客車下來，落在南京市中心中央門大街上時，有些昏頭轉(zhuǎn)向，辨不清南北。人流車流南來北往，立交橋下，我像是漩渦里的落葉。詢問路人，我要去的浮針研究所，有的指我往西，有的指我往東，有的搖頭。在煩躁不安中，腿上的疼痛一陣比一陣劇烈，攪得心神不寧。

當(dāng)我動身前往研究所時，卻被告知他們下午不上班，疼痛之下，我撥通了久未磨面的朋友的電話，在他耐心指點下，我跛行到公交車站。站立行駛在中央大街的公交車上，我心里才稍微平靜，調(diào)整心情去眺望窗外這座古老的城市，寬闊的大街上，人流熙熙攘攘，讓人感覺長街像一個優(yōu)雅的宮殿的走廊，繁華但不擁擠喧囂，從容但不蕭條冷清，是個恰好的城市。

朋友在站臺前，向車?yán)飶埻?。雖然他讀完南京大學(xué)博士生幾年了，但依然一副大學(xué)生的模樣。在他的幫助下，我乘上地鐵，到達(dá)南京南站，買了開往安慶的車票。

車子在市區(qū)道路上行使，窗外，高樓大廈錯落有致，南京不像有些都市那么擁擠不堪。十字路口的一部部轎車像一只只甲殼蟲排列連綿，白色的、黑色的、紅色的，綠燈亮起，轎車開動起來像一頭頭野獸在狂奔……曾經(jīng)何時？這里遭遇滅城之災(zāi)，人員凋零，如今，又是一派勃勃生機(jī)，中華民族真是堅韌不拔、生生不息的偉大民族。(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當(dāng)高樓越來越稀少，漸漸可見田地，山丘時，北面有林立如森林的在建高樓，向城外挺進(jìn)。我向一扇扇黑洞洞窗戶望去，一個小小的黑洞，將會是一戶人家溫馨的小窩。在這茫茫的城市里，一個人是多么微小啊，也許，窮盡一生也只是為那個小窩，社會越發(fā)展，人的自由就越來越小，人被時代的潮流裹挾著，如今，誰知道是人們選擇了今天的社會？還是今天的社會選擇了人們？當(dāng)我們踏上開往物質(zhì)無比豐富的未來社會的大船時，我們就無法退回到充滿天性和本真的自己了。

疼痛還在糾纏著我，我內(nèi)心有些低沉和灰暗。為了讓身體舒服些，我側(cè)身倚靠在車窗玻璃上，仰望著西邊的天空，暮云藹藹，像一團(tuán)團(tuán)黑色的污泥。

（二）

我和許許多多的普通人一樣，在前一波的經(jīng)濟(jì)刺激的浪潮下，想抓住機(jī)遇努力賺錢?；厥走@幾年，一家人在一起開開心心的去戶外游玩的時光少之又少，其實，那才是真正活著，才是最開心的時刻。有一次，我?guī)Ъ胰撕团笥讶ビ^音洞水庫游玩，我牽著兒子的手爬上觀音洞的山頂，也讓他迎難而上地勵志了一回。還有一次，去年五一節(jié)，一家人去合肥歡樂谷游玩，那次，是我最開心最興奮的，把在污泥沉浸太久的心，釋放了出了，讓自己吶喊了！歡呼了！驚心動魄了！刺激了！沒有了得失的計較、明天的焦慮，人全然地在親人愛人中，在歡樂中，當(dāng)然，妻子也變成了一個勇敢的貪玩的快樂的孩子，而兒子煥然成了大人，不再畏懼那些驚險的讓我為他擔(dān)心的游戲。所謂的幸福，就是一家人同時游樂與享受，心花綻放；所謂活著，心全然地在釋放天性、袒露本真的自己，無拘無束，才是真的活著。那天，我盼望著每年都有一次這樣的人生體驗。

而此刻，我像僵硬了一般，靜靜地靠著窗戶，凝視蒼茫的大地漸漸沉入黃昏。這幾年的急切、蠻干和對金錢不懈追求，落下病疼。有時候，我也自問:我錯了嗎？打下了一點物質(zhì)基礎(chǔ)，卻透支了身體。我們是否有另一條路可以走？放眼今天人們，有多少人不是和我一樣，匆忙奔波著、勞累著，誰有大把的時間去享受生活，調(diào)養(yǎng)身體，今天不努力，明天也許就會淘汰，這是中國的現(xiàn)實，“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中國是個不允許失敗的社會。在剛才地鐵里，男女老少，每個人表情都是那么木然，都沉浸在小小的手機(jī)里，為什么？因為現(xiàn)代人的快樂被壓縮在那小小的方格里。

遠(yuǎn)遠(yuǎn)的，馬鞍山外圍的城市輪廓在北邊的天空下，也只是一小塊而已，田野、山林、河流、湖泊……擁有著廣大的地盤。然而，城市像一塊磁鐵，把如細(xì)鐵砂般散落在田野山川的人們，吸在一起，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近得在地鐵里幾乎肌膚相粘，而心卻遠(yuǎn)的如同相隔幾個世紀(jì)，這是人類走在最好的生活的道路上么？

（三）

近處，寧宜城際高鐵線路基成型，正在有條不紊地鋪設(shè)枕木，架設(shè)線路，也許過不久就可以通車了。中國的發(fā)展正在一往無前，可以預(yù)見這樣的社會大建設(shè)還要持續(xù)三、四十年的時間，到那時中國的基礎(chǔ)設(shè)施將達(dá)到發(fā)達(dá)國家的水平。在社會發(fā)展的洪流中，人只不過是一滴水，在消失或者蒸發(fā)時，會有多大的動靜？而一個生命體卻如同是一個宇宙存在和運(yùn)行??！

西邊的天空被厚厚的云布滿了，慘淡無光，像一個久病人的心靈的天幕，一片灰色。人生，如果沒有一個健康的體魄，生活就會暗淡無光，所有的美好都會黯然失色。

我稍微挪動一下身體，打開保溫杯，呷了一個燙嘴的茶水，一邊慢慢品吮，一邊瞅著窗外，油然而生一種身在街邊咖啡店里閑觀街景的愜意。

在灰白的天空中，一片云隙間射出明亮的金色余暉，光線好似從西向東平射，而不是像我曾經(jīng)在湘西南山區(qū)見到的云隙光，從天斜射到山間。那片云隙像一個洞口，我用心去矚目它，明暗的光景里，像一幅美麗的山水畫——鍍上金光的山水畫，我仿佛看到了無比輝煌的陽光下，河流在潺潺流淌，山村散落在河流兩岸，房舍前是大片田野、樹木、花草……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是一個別樣的世界！

或許，人生需要一些幻想吧？就像這蒼白的天空需要一縷云隙光、需要鍍金邊的云彩。

有時，命運(yùn)就如同此刻客車，把唯一的一點色彩都會帶走。我的目光又落在茫茫的曠野上，冬天的江南原野上，禿樹枯草，一派蒼茫的景象。我的心頭忽然飄起關(guān)于“死”的思緒，沒有對死亡的恐懼之感，反而有些親切。以前，因為童年父親早逝的緣故，我對死亡極其恐懼，因為那些生生的活活的快樂，暖暖的融融的溫馨，陡然成了冷冷的清清的哀痛，一個溫暖的世界變成冰冷的孤寂的地窖，也許是潛意識的自我保護(hù)，許多痛苦的事，我會迅速忘記，對某些可以聯(lián)系到痛苦回憶的事會刻意回避。

幾個童年的玩伴，英年早逝，在可以見最后一面的時候，我選擇了逃避，如今，心里甚是悔疚。

在母親永遠(yuǎn)離開我時，她是那樣安靜自然，就像睡深了，仿佛還在均勻呼吸，只是去摸鼻孔時，沒有鼻息，如夜露滴下，比葉落更靜。以前，以為死是可怕的，痛苦的，如今想來，死有時是很自然的，像花凋零，無聲無息。人挑著擔(dān)子走了一程又一程，卸下是一種解脫、是一種輕松、是一種渴望。顯克微支在《二草原》的開篇這樣寫到:“有兩片土地相并地排著，正如兩個極大的草原，中間只有一條明麗的小河將它們分開”。兩個草原一個是“生之原”，另一個是“死之國”，他甚至把“死之國”寫的更今人向往。

人輕松地走向“死之國”是困難的，但在“生之原”上堅持活下去更難，特別在失意時、絕望時，堅持過下去，而且微笑著過下去，是多么不易，然而，人必須堅強(qiáng)，必須把人生的馬拉松跑下去，因為上帝要把快樂、美好、幸?！亟o，他派著天使在一個個困難的出洞口，手持鮮花，微笑守候。

（四）

過了銅陵，天色已晚，車子行駛在茫茫的夜色里，輕微震動搖晃，像兒時睡過的搖床，乘客大多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每個人臉上仿佛都守著兩個天使，一個叫“安靜”，一個叫“平和”。而我無法入睡，一則是身體疼痛，二來是因為此次求醫(yī)不成，心里不免有些焦慮，明天的路如同窗外的世界，一切明麗的色彩都淹沒在黝暗中。

也許到了池州的濕地地帶，遠(yuǎn)處只有三兩盞燈火，如同晨星一般寥落，但是暖黃色光亮，在無邊的夜色里，讓人覺得的格外溫暖。我是特喜歡眺望這樣的燈火的，它立刻打開我的記憶或者說是想象的閘門，一幅溫馨暖心的畫面立刻閃現(xiàn)在我眼前——一位旅人慢慢走進(jìn)燈火，屋外寒氣襲人，冷風(fēng)颼颼，透過窗戶看進(jìn)去:在通明的燈火里，一家大小圍在一桌香噴噴氣騰騰的飯菜前，有說有笑，其樂融融，他們是家族樹上的幾支相連的樹枝，是靈魂花朵上的五片花瓣。我喜歡這種氛圍！也許所說的流浪，就是走在通往這種光亮的路上。所說的故鄉(xiāng)，也就是這種溫暖的氛圍吧，親人們在一起，親情溫暖著每一個人的心靈，心停留在此刻此地，哪里都不想去，沒有期盼，沒有焦愁，就像喬治.桑所說的：歡聚一堂，或者靜心沉思，心靈被充實和感動。如此長夜，我們圍著熊熊爐火，促膝長談，真是人生樂事！

而此刻在昏暗的車廂內(nèi)，我像遠(yuǎn)古時代一只落單的類人猿，在遼闊的夜色里，尋找熊熊的烈火，尋找在熊熊烈火旁，烤著香噴噴獵物的一群同類。

夜色里的一盞燈火是柔美的恬淡的，是令人神往的，瞭望的人心里也會涌出許多美好的回憶。

記得，小時的我是叛逆古怪的，常常違拗母親的意愿，常常使母親生氣。

有年春節(jié)初八，母親帶我到十幾里的大姐姐家去，玩到日落時分，大姐姐準(zhǔn)備好了豐盛的晚餐，就要開飯了，我忽然神經(jīng)病發(fā)作一般，吵死吵活地要回家。母親無法，任由我無理取鬧，趁著黑夜，在鄉(xiāng)間田野上的小路上，有時拉著我，有時駝著我往家趕。我張望著田野上黑影奎奎的村莊，那一盞盞燈火深深吸引著我，至今我還清晰地留在腦海里。趕到家，母親大汗淋漓，剛好家里煮好一鍋粥。一家人圍著搖曳的煤油燈光，就著咸菜，喝著稀粥。雖然遭到祖母和姐姐的責(zé)罵，但我心里感到安寧。

（五）

過了池州市區(qū)，我忽然急切地想看到安慶長江大橋的夜景。我早早地拿出手機(jī)，準(zhǔn)備拍上幾張它風(fēng)采的照片，通過，發(fā)到妻子手機(jī)上。

當(dāng)車子爬上大橋時，我的手機(jī)對著燈光明亮的橋面拍攝時，鏡頭里一片漆黑，我只得怏怏地作罷。

大巴出了收費站，一路行駛，我一路猜想到了哪里，而且我仔細(xì)張望街景正如我所猜想，多么熟悉的城市！我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十年，我?guī)缀跤媚_丈量過每條老城區(qū)的街道，眼神撫摸過每棟樓，每一棵樹木……

從汽車南站出來，街道上燈火輝煌，暖暖的光線像遠(yuǎn)古時代祖先燃起的烤肉的篝火。剛下車，腳還有不適應(yīng)行走，有些疼痛，我趔趄在宜城路上，眼前一張十分光亮的大屏幕，躍入我的眼簾，再看旁邊是刺入夜空的市立醫(yī)院住院部大樓，對面竟是開闊的廣場，中央孤立突兀起一座古老的青磚黛瓦的建筑，雖然我無法看清那是什么建筑，但我可以很有把握地猜測，它是歷史上有名的“江南制造所”，它曾經(jīng)是迎江區(qū)政府所在地，我曾經(jīng)進(jìn)去過，目睹過它的芳容，感受過它的厚重的歷史。變了！變美麗了！變大氣了！

我背著包像一個過客緩步走在街頭，一切都那么親切，仿佛面前是個舊友是個知己，也像是回到了家里，回到了母親的懷抱。我去過中國許多城市，武漢，北京，黃山……唯有這座城市給我最多！

原計劃搭順車回到縣城里去，但到達(dá)第一人民醫(yī)院大門口時，被一個個出租車司機(jī)告知，到縣城的車沒有了，我只得作罷，在附近找個小旅館住下，明天再到醫(yī)院去。

轉(zhuǎn)彎，走進(jìn)一條巷道里，路口是一家賣水果的攤鋪，右邊往里挨著三兩家小飯店，有賣早點的，有賣瓦罐煨湯的……對面是，裝潢稍稍講究點干凈的幾家小飯店和一家賓館。

我在賣瓦罐煨湯的小店里，找個位置落下，歇下裝滿書的背包，點了一罐海帶排骨湯和蛋炒飯。

飯店里，已收拾停當(dāng)，老板準(zhǔn)備打烊了，對我這個最后一個顧客，倒是滿臉笑容，悠然從容地夾來清香撲鼻的湯，不緊不慢地炒飯。

蛋炒飯里恰到好處地放了些咸菜，吃起來可口，就著熱乎乎的湯，爽了味蕾，滑了喉嚨，真是不錯的一頓晚餐。

從飯店里出來，我并不急著投宿，我沿著昏暗的燈光，往巷子深處走，這里仿佛一切都沒有變！還是二十一年前的樣子，我第一年踏進(jìn)這個城市，當(dāng)學(xué)徒時，就是在這個街道旁邊的小樓里。在這個街道上我迎接過無數(shù)個喧囂塵起的早晨，也送過無數(shù)個日落黃昏，往南走是天主教堂、是最繁華的人民路、是千年的迎江寺、是滾滾的長江；往北走是基督教堂、是體育場、是一個這座城市里最讓我魂牽夢繞的小樓！是我自由自在行走漫步遐想，躺在草地上曬太陽打發(fā)時光的蓮湖公園，是我整天茫無目的地眺望整個城市的被樹木覆蓋的垃圾山！

在一座公寓前，我停住了腳步，在昏暗的光線里，我不能準(zhǔn)確地辨認(rèn)是否是我曾經(jīng)安裝過水管線路的公寓，但它的位置我確定是。

在這座公寓里，有我青澀的記憶，那時候，我還是個癡騃的小伙子，還是一個呆頭呆腦的鄉(xiāng)巴佬。工地上，有位女孩經(jīng)常抽空為我洗衣服、洗鞋、縫被子……有天晚上，她以身相許……而我那時像一葉柔嫩的青草，愛情的純凈的露珠落在上面，瞬間就滑落到灰塵里去了。

記得，還有一個女孩跟我打著玩，滿大街追打著傻乎乎的我……

在這座城市里，我做學(xué)徒、打工、做個小老板、談戀愛、買房、結(jié)婚。如果說我的人生有精彩的話，那么所有的精彩都在這座城市里書寫；如果我的人生有笑和淚的故事，那么這座城市曾經(jīng)就是我的一個舞臺；如果這座城市是一首永不停歇的交響曲，那么可有人記得我曾經(jīng)在里面奏響過一個小小的音符？如果這座城市，是一片浩瀚的夜空，每個人都是一顆燦爛的星辰，那么可有人記得我也曾從上面曳著或明或暗的尾巴劃過？如果這座城市是一本碩大的圖書，那么可有人會讀到我那次蒙被的嚎啕大哭和第一拿到圖紙的歡笑？如果這座城市是一部電影，那么可攝下了我結(jié)婚時甜蜜時光和第一次發(fā)表文章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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