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
阿海
“阿海,你今天懂愛了嗎?”
那個和往常無異的寒冬清晨,我又開始情不自禁的和阿海調(diào)侃起來。此時還是黎明時候,整個小山溝籠罩在冬天一片蒼茫的霧氣中。小河邊那些夜不歸宿的風(fēng)藏露宿的豬啊牛都還沒見動身覓食。沿著一條布滿塵土的公路,一排路燈無精打采的散發(fā)著微弱的光。八個身強力壯的工人卻神采奕奕的駕著熟悉的電動車,興高采烈的開始一天的工作。
老板也習(xí)慣于早起,無論春夏秋冬,都會隨著勤勞的工人一起起床,當(dāng)然,他早起的目的不在于通過監(jiān)督我們以養(yǎng)家糊口。他喜歡繞著堆滿生磚的場子慢跑,為了呼吸一些新鮮空氣,即使已不在擠滿霧霾的城市。他需要鍛煉身體,以便延年益壽,活得更久。
“哎,霧散你怎么又來了?”每次聽到我這樣笑問自己,阿??倳绱藷o奈般輕輕回答一句,然后咯咯一笑,最后置之不理。
幾個人總是你追我趕,以被超越為恥辱。故而,抽煙的男人幾乎沒有十秒鐘以上的時間用來取煙點火。而八個壯漢之中,唯獨一人不抽煙而已。要在十秒鐘之內(nèi)脫下手套,取出卷煙,點上火,再穿上手套,這的確是一套技術(shù)活。然而,久而久之,在那里呆了很久的工人對此都是易如反掌。唯獨我這初生牛犢,始終顯得很是笨拙不已??上搽m然如此,他們也不會笑話或者鄙視我。相反,他們經(jīng)常幫助我順利完成各種事項。(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阿海,抽支煙再干,我怕是要喘不過氣來了。”我脫去左右的手套,將頭頂帽檐邊的手電挪了挪,掏出一包煙,準(zhǔn)備點支煙了再走。此時我已上滿了車,正待出發(fā)。當(dāng)然,每一次抽煙都是在裝滿電瓶車之后,因為在運輸過程中可以得到近四分鐘左右的不完全的休息。駕車總比裝車或者卸貨之類還要輕松許多。
阿海很高興的將手伸過我們之間的一排生磚,還要我將就把煙點好再遞給他。我很欣然答應(yīng)了,并如是做了。因為我們中要打煙的人幾乎都要幫著別人把煙點上,再一并呈送,這已是一種無限默契的陳規(guī)。
“霧散,咋了,天氣那么冷,你臉上怎么流汗水了啊?”阿海看我的時候,頭上的手電同時打在我臉上,見此狀況,并很是驚訝的問到。
“淌汗水?怎么可能啊。”我半信半疑的又將右手的手套脫去,用冰寒的手指滿臉摸了摸,的確摸著了一些水,但是我很清楚的知道這不是汗水。
“沒事,或許是我長太胖了,經(jīng)不住這么大的體力消耗。走吧,等會兒又要被他們超了哦。”我滿不在乎的笑了笑,將手套套上后,駕起不是很熟悉的電動三輪車,載著滿車的生坯往窯子趕去。阿海隨之跟了過來。
等到了窯子,又得脫下厚重的手套去關(guān)掉頭頂?shù)碾姛?。然后又帶上厚重的手套碼窯,然后又脫下厚重的手套去打開手電。我們用的這些燈不同于井下作業(yè)的燈,最簡單的論證就是它的照明時間最多不會超過三個小時。當(dāng)然,這不排除該產(chǎn)品的水性。窯子里都有高溫照明設(shè)備,不需要自己打電燈。我們到了窯子里都會關(guān)掉自己的燈,以便節(jié)約電,能多做一些窯外作業(yè)。
到了窯子,我才看見,原來我垂于鼻梁的長發(fā)已結(jié)冰,若是那深山里被冰封的枯枝,見狀,窯子里的戰(zhàn)友們都樂呵不已。
天亮之前,我們都會裝進數(shù)萬匹生磚,一是為了提高生產(chǎn),二是為了多賺些錢。兩者同比重要,因為我們答應(yīng)過老板,會把磚廠當(dāng)做自己的家。
彝族男人是很注重承諾的,更何況在這里除了轉(zhuǎn)機那里放水的或者滑板的一兩個摩梭女人外,都是男人。女人的比例,頂多也就是百分之一。也因為如此,在這里會有很多平日里粗獷的男人也開始變得細心賢惠,除了洗衣燒飯,他們還得學(xué)會縫補喂豬等。
每晚下班之后,炊事員都會燒上一大鍋開水。工人們收拾好各自的家伙后,都會提著水桶來這里打熱水,然后提到窯子里去洗浴。在明亮的燈光下,一群光著身板的男人站成一排洗浴,真不失為一種壯麗的秀美。每每這時候,雜工沙老頭子都會躲在窯門里,他怕被這些年輕人看見或者調(diào)侃。
洗漱之后就是晚餐,晚餐之后,大家就會圍著火塘觥籌交錯的飲酒?;鹛吝呉话愣紩D滿二三十人,此時出窯或者其他分工的人也會加進來。幾十個男人組成一個家,在酒杯的交錯里談?wù)撁魈斓氖虑榛蛘咧v述以往的歷經(jīng)。凡此種種,無不令人暢懷。
人群中,阿海算是最喜歡喝酒的。
記得阿海要來那天,工頭要我開車到瀘沽湖鎮(zhèn)去接他。因為那是個下午,從瀘沽湖開往寧蒗的車已經(jīng)沒有了。于是我和另外一個工友、阿海的老鄉(xiāng)去接他。去的路上,我和工友霧大無所不談,我們沿路講著故事,講著瀘沽湖的所有傳說,雖然有些差異,但都欣然接受。很快就到了瀘沽湖鎮(zhèn),接到阿海,立馬返回?;貋硗局形覍P鸟{駛,只有阿海和霧大在后排座上互述寒暄。到了永寧鎮(zhèn)上,阿海要購買生活用品,工頭之前就把錢拿給我了,現(xiàn)在我要做的,就是陪著阿海購物,然后給他記上一筆。阿海對這里很熟,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廠里的老工人。
我跟在阿海的身后,仔細端詳了一遍。那天的阿海在寒冬里依舊衣履單薄,長發(fā)披肩,滿臉麻豆,面色暗黃,人瘦骨細。乍一看很是落魄的樣子,再說他手提酒瓶,怎么看也不像個能做磚廠如此繁重作業(yè)的人。我有些漠然,緊隨其后,不知言語,他也嫻靜少言,只時不時回頭望望我罷了。
“霧散啊,我想去理個發(fā),廠里太熱,頭發(fā)長了受不了。麻煩你等哈我嘛。”阿海很是和氣的央告我。
“哪有什么麻煩,我的責(zé)任就是滿足你的需求,你們?nèi)グ?,我在車?a target="_blank">等你們。反正都到鎮(zhèn)上了,也不急于這一時?!蹦鞘俏沂状胃惺馨⒑5臏厝?。
過了十分鐘左右,他兩走出了理發(fā)店。
“霧散,你們到哪里了???路上沒有問題吧?”工頭一個電話打來,此時我們已買好東西正準(zhǔn)備回去。
“一切準(zhǔn)備就緒,現(xiàn)在就在回廠路上。”我很滿足的回了工頭,便驅(qū)車直奔廠里。
到了廠里大家一陣寒暄笑談之后,工頭執(zhí)意要到鎮(zhèn)上為阿海接風(fēng)洗塵。很多時候,我的工人身份就會變成駕駛員身份,就像現(xiàn)在。大家欣然同意,十幾個人擠進一輛普通越野車?yán)?。每每這種時候,都需要打開天窗,讓一兩個瘦小的人頭擠出去,后備箱里一定要潛伏五到六個壯漢,以便能一次性裝下大家?;貋淼臅r候,我得左手把握方向,騰出右手和車內(nèi)的人碰杯。那一段時間,我的酒后駕駛技能得到了很好的訓(xùn)練,后來不喝酒幾乎都不會開車了。
小鎮(zhèn)不遠,四五分鐘的車程。
那一夜為阿海接風(fēng),幾乎把鎮(zhèn)上的酒家都喝了個遍。
“霧散,前久聽他們說你也在這里,我還真不敢相信。雖然我們素未謀面,但是我早已聽說過你。你能和我們這些粗下的工人一起生活那么久,想必你是個很優(yōu)秀的人,你一定會前程似錦的,這杯酒我敬你。之后我們一起在廠里奮斗了,還要向你好好學(xué)習(xí)啊?!弊谖覍γ娴陌⒑U鍧M兩杯酒,端起酒就要敬我。那時我感到有些局促,但他的話是我備受溫暖。
“哪里,哪里,該是我向你們大家學(xué)習(xí)才是。”我也很客氣的站起來接過酒杯,一飲而下。
那晚我們很晚才回家。
后來的日子里,我和阿海在一個分工里做活。每天都泡在一起,除了晚上睡覺。日子一天天過去,轉(zhuǎn)眼就是一個月。那個月里我要回家一趟,我問阿?;貋硪?guī)c什么。他起初說路遠不方便,什么都不用帶,后來補上一句:
“可以的話帶點老家的酒,這里的酒喝不出味道?!闭f話時候,阿海五分笑意五分含蓄。我當(dāng)然欣然答應(yīng),因為那時候,我和阿海已經(jīng)結(jié)交較深了。
那一次是我和工頭一起回的老家,在路上我聽工頭講起很多關(guān)于阿海的事情。它并不完全像阿海對我講述的,想必阿海省略了很多,當(dāng)然,那都因為對于一個男人而言是難以啟齒的?;厝ヒ院笪乙膊辉僮穯柊⒑#再Y證明。反而多了很多對他的同情和關(guān)心。
“霧散,你在看書?。课冶緛硐胝夷阋黄鹑ド厦娴膹S里打些酒回來干的,那你先看書嘛,我自己去打,待會兒一起喝?!蹦翘煨菹?,上午我在宿舍看書。阿海冒進來一盤自言自語,給我打了支煙后,徑自往隔壁另外一個廠里去了。那邊開辦得有商店,小賣部里有不少的東西賣。一般都是先賒給工人,到工人發(fā)工資時候再一起結(jié)算。
過了好久,阿海終于回來了。
“對不起,霧散啊,我到那邊被我侄子灌醉了,差點都忘了你還在等我啊,真是不好意思了?!贝藭r阿海已經(jīng)半醉了,他抱著一箱啤酒晃晃蕩蕩的走進我們的營帳。
“哈哈,我就知道會這樣。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反正剛剛我也在看書,還真沒時間陪你喝酒,你現(xiàn)在才到最好不過。再說上次你喊我去打酒,我還不是一樣被你那侄兒我的外甥灌醉了,最后還是你自己等不及找上門去把我?guī)Щ貋淼陌??”見到阿海醉成那樣還滿副認(rèn)真的樣子,我禁不住發(fā)聲笑道。其實每一次阿海喝醉,我都覺得十分可愛,因為他本就單純的所有單純會暴露得淋漓盡致。
那個下午,對著冬天的太陽,我和阿海在那個陌生的布滿枯草的山崗上酩酊大醉。
“霧散啊,十五號就要發(fā)工資了。這個月我怕是沒剩多少了,不過再怎么也該夠得我們倆痛痛快快喝一場的,到時候你得和我一起去鎮(zhèn)上喝酒啊,還要去泡溫泉哦?!睜€醉如泥的阿海仍舊不忘如何計劃自己所剩無幾的那點工錢。當(dāng)然,能夠花掉自己的血汗陪你一起開心,那是一種莫大的情誼和幸福,我得沉醉其中。而我深知他的家,比起我的幸福快樂更需要他的血汗錢。
“阿海啊,你終于懂愛了啊。一定一定,我們還要去溫泉那邊找摩梭花姑娘的嘛。不過別到時候,她們又去搬包谷還沒回來,我可不陪你等的哦?”我笑著回道。
說到搬包谷,兩人都已笑不成聲。那天,我和阿海很晚才回去。
平日里,我們這幫男人在一起就喜歡傳說或者編排一些故事,來消遣收工后無聊的日子?!凹伺グ岚冗€沒回來,客人找不到人?!钡墓适乱彩瞧渲械囊徊糠帧?/p>
十五號那天,不僅我和阿海,很多一起的工友都去泡了溫泉,雖然沒有預(yù)想的那樣約上摩梭姑娘。
晚間回道鎮(zhèn)上,百把號男人飲酒對歌,直到那夜完全過去。
次日,又全身心投入工作中。
不知不覺,十二月已過去了大半。那個月某一天,我有幸被病魔選上。喉嚨整日陣痛,已完全不能發(fā)聲。先是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里治療,口服藥、小針、大針一并使用也不見效果。后來我去和工頭打了招呼,我只有提前回家了。工頭應(yīng)允了,那天我收拾東西,準(zhǔn)備第二天買票回家。晚上,因為要告別,買了些酒回營帳給大家喝。大家對我都是依依不舍,本來本期工期也就剩下不到一周時間,此時離開未免都會有些遺憾。我也感覺自己似乎成了半途而廢的人,甚是不安。只恨我的病痛讓我坐臥不寧,寢食難安,不得不提前離去。
“霧散,明天我和你一起走?!本频桨肼罚⒑1銓ξ艺f道。
“為什么???那么點路程,我不需要同伴。我是因為生病,你可不能回去啊。過幾天就要結(jié)束了,你得再堅持一下才行啊。”我驚訝之余反問阿海道。
“不是,我那不爭氣的媳婦天天給我打電話,家里大大小小一大堆事情還要處理啊,今天下午我和工頭都說好了。明天給我些車費,工錢等他回來的時候再結(jié)算,他同意了。”他很認(rèn)真的解釋道。
“這樣啊,那我也沒什么意見了。其實路上有個伴不是更好嗎?”我笑著說道。
那一晚我們喝到半夜時候才休息。
次日清晨大家出工的時候,炊事員抽出點時間把我和阿海送到了鎮(zhèn)上。
我和阿海坐上一趟去往老家的面包車。生了車后,阿海從包里取出了兩瓶白酒。我想那酒是我們在飯店吃早飯時候,他偷偷出去買的,因為中間他借口買煙出去了一趟。
“來霧散,很快就要分別了,我們還是喝一點。”他含情脈脈的打開了一瓶白酒然后遞給我,我看著他不容推謝的表情,很是勉強的接過酒瓶。所以勉強,是因為前一晚喝的酒都還沒醒。
就這樣,汽車一路馳騁,我和阿海一路飲酒歡歌,快就到我們的縣城了。我們回家的車從不同的站出發(fā),但是我們都在我的那個站下了車。
“霧散啊,反正現(xiàn)在還早,你和我一起去我家耍一天嘛,到我那里喝點酒,以后都不知道等好久才見面了?!卑⒑L嶂约簽閿?shù)不多且很小的行李對我央求道。
“阿海,我知道你很想請我到家里去耍,我又何嘗不是?但你知道,我的嗓子已經(jīng)潰爛了,昨晚和剛才都是用性命來陪你們喝得了。再這樣下去,你不怕以后你都聽不到我的聲音了?。俊蔽疫呅呎J(rèn)真的解釋道。
“也是,也是。哎,不過我們就這樣分別了嗎?”他表示不甘的贊同道。
“青山常在,細水長流,只要你我有心,不怕聚首遙遙無期,來日方長。你快去趕車吧,我的車要開了,再不上就來不及了?!蔽乙贿呁现欣钔囌纠镖s,一邊逃跑似的往后招呼道。
那一天,我上了車以后接到了朋友的電話。在城里參加了朋友為他朋友的接風(fēng)宴,而阿海,應(yīng)該早就到家和妻兒歡聚一堂,共享天倫。
后來,我來到省城為仕途奔波,再沒有閑暇關(guān)心過去的種種。而有一天,阿海在上給我發(fā)來語音消息,說他又回到磚廠里了。我也沒問他是否像以前說的那樣,把自己麻煩的妻兒一并帶上。
“阿海,你懂愛了嗎?”每想到這句問話,我默默發(fā)笑。每念及阿海的名字,每回憶我的以往,阿海始終都刻在我的腦海深處。對我微笑,然后奮力搬起磚頭,往生活的困苦處填補。
其實阿海一直很懂愛,他把祝福裝在每一個微笑里,送給生活中面臨困苦的每一個認(rèn)識的人。
2016.3.10. 成都 雙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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