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家鄉(xiāng)出了個百歲老人，早就有回去探望一下的想法，無奈生意上的事羈絆一直耽擱了下來。前幾天剛好有要事去交通不便的老家，老同學(xué)國良熱情地開著廂式貨車到十多里外的車站接我，相邀我先去姜山自然村，他自豪地說百歲老人就是他的舅婆愿陪伴我一同前行。過了一段鄉(xiāng)村公路車輛開始爬嶺，沿著s形的蜿蜒的盤山公路蹣跚而走，上得塔塔嶺頂便是家鄉(xiāng)所屬的建德地界了。下坡到了山垅口車輛往左拐進(jìn)了去年剛修建的通往姜山的簡易水泥公路，姜山村位于一座突兀的大懸崖上的山腰，不寬的路面坐在車?yán)锏奈彝囃舛盖偷纳窖掠行┠憫?zhàn)心驚。車子左旋右轉(zhuǎn)總算到了懸崖下，再往上進(jìn)村的路更窄了，也更陡了，連有著三十多年駕齡的老同學(xué)心里也犯嘀咕，干脆把車停留下來，“反正不遠(yuǎn)了，我們走路上去吧！”下得車來我不禁被眼前的美景驚呆了，一股一米多寬的山泉從崖頂傾瀉而下，陽光透過古樹的枝椏照射著泉水使得山泉蒙上了一道閃閃的耀眼金光，小瀑布跌落在巖間的大山石后不見了蹤影，捉迷藏似的晶瑩山泉又從山石的另一處冒出了個頭流淌了出來。山泉在崖石上樹根間跌宕起伏時合時分濺起無數(shù)的水花，顏色也變得雪花似的晶瑩剔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太美了！”“下次有空再來玩吧！你還有好多事要辦呢！”要不是國良的提醒我流連在秀美的山色中難以自拔。

沿著不寬的盤山公路翻過崖頂，這里就是姜山人世代居住的小山村，原先雖屬同一個大隊但我的記憶中依稀記得只在讀小學(xué)時來過一次，腦袋里已完全沒了姜山的影像。村里清一色的兩層木結(jié)構(gòu)泥墻屋沿著山勢高低錯落而建，或單門獨戶或三兩戶合建，村里人口不到二百，村中的路，不，嚴(yán)格的講應(yīng)該說是屋與屋之間的路都用山里稍平整的塊石鋪就，雨天不會像踩在泥地上那樣打滑。石子路曲曲扭扭，沒有熟人指點真不知道這里是哪家通向哪家的路。老人家居住的屋子我們是打聽了兩次才找到的，房子在村里的最高處，屋后就是郁郁蔥蔥的森林了。攀上曲曲折折幾乎陡立的石階人不禁有些氣喘，老人家的大門也像山里別人家有人在家時一樣是敞開著的，老人坐在堂前硬邦邦的太師椅上，有隔壁的婦女在陪她聊天。見家里有客人來連忙站了起來，拿來了兩個茶杯要給我們泡茶，我們忙阻止了她的熱情，由婦女代勞替我們倒茶。我趁機(jī)撿起倒在地上的拐杖遞給老人家，老人是提著拐杖走到門旁坐在相對松軟一些的竹椅上的，“你們是誰？”見老人發(fā)問，國良連忙應(yīng)道：“舅婆，我是西塢的良仂，他是我朋友下徐奎法的兒子。” “我是春木的同學(xué)?！迸吕先藨洸黄鹞?a target="_blank">父親是誰所以我特地提了他大孫子的名?！澳?，我不認(rèn)識，你父親以前經(jīng)常到村里來的?！崩先说挠洃涍€是那么的清晰。我順著老人的話頭聊，“那些年都是來收農(nóng)業(yè)稅和搞計劃生育吧？”我內(nèi)心有些不安真怕當(dāng)年父親當(dāng)村干部時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讓做兒子的沒臉見鄉(xiāng)親。“你爸那些年當(dāng)村干部對鄉(xiāng)親們還是蠻照顧的，像計劃生育那樣的事就憑村里沒拆過一間屋沒運(yùn)出過一件家具就是好人一個。”“可是我父親當(dāng)了許多年的村干部就是沒有能力改變村里的生活條件真是愧對大家?。　薄耙膊荒苓@么說，山里的條件本來就不好，在山里當(dāng)村干部難哪！”老人說話通情達(dá)理處處為他人著想。如果單從她的外貌來看與實際年齡起碼相差二十歲，完全沒有想象中的那種老態(tài)龍鐘的樣。臉上的皺紋不深，垂長的耳朵下垂掛著耳環(huán)，頭發(fā)也沒全白，在發(fā)髻上挽上粉紅的絲巾，眼不花居然還能穿針線，耳朵稍稍有點背但不影響聊天，上身穿著閃著金光鱗片的紅色衣服，足上穿一雙繡花紅鞋，干凈整潔還帶些時尚元素，更多的是看著喜慶，看來老人還能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

我怕老人說多了話累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問起了她的身世。老人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魯香蘭，娘家在離姜山十里路外的楊村，十五歲時家里缺吃少穿的，同村的親戚也是姜山的外甥做媒說要給她找一個殷實人家過好日子，家里老實巴交的父母也以為這是女人“糠籮跳米籮”的大好機(jī)會，于是也就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半m然娘家家里窮我從小沒有裹腳是個大腳婆，但夫家娶我那天是吹吹打打坐著大花轎抬上山來的。”看得出老人對于這段姻緣還是認(rèn)可的。夫家在姜山確實算得上是個好人家，有好幾石的良田，只是田畝都在山腳下的山垅里，欄肥挑下山稻谷挑上村很不方便，因此家里雇了兩個長工，再后來家里的兩個姑姑都嫁給了兩個長工，一個就是國良的爺爺范三榮，另一個叫李國有，因此四散里便有了兩個女婿給老丈人當(dāng)長工的趣聞。

魯香蘭屬馬，丈夫比她大七歲，屬豬。在年齡上也說不上懸殊，在山里本來就有“只可男大七，不可女大一”的說法。雖說老公長得矮了點，身材單薄了些但比起能吃飽飯這些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在鄉(xiāng)下男人娶老婆是為了生孩子的，偏偏小媳婦的肚皮就是不爭氣，從十五歲一直等到了二十五歲香蘭的肚子就是鼓不起來，平時沒少遭婆婆的白眼，“家里娶了個娘，光吃白米飯就是不見下個蛋?！濒斚闾m也曾經(jīng)去過多處廟宇虔誠求過大慈大悲的觀音娘娘就是不見效。眼見得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嫂子已經(jīng)生了兩個兒子第三胎也將臨盆，一向不善言辭的老公在一旁也急了。焦急的婆婆不知從哪得來一個“偏方”，大嫂分娩那天婆婆神神叨叨的把香蘭叫進(jìn)大嫂的產(chǎn)房坐下分開腿，下面放一個腳盆，接生婆將洗嬰兒用過的水徐徐倒入香蘭的懷中然后淋入腳盆。農(nóng)歷二月山里的天氣還是很冷的，香蘭不會生育也只能任由婆婆擺布。不知是天意還是婆婆的“偏方”確實有效，香蘭從那后神奇的懷孕了，十月懷胎在同年的農(nóng)歷十二月生下了大兒子日云，在接下來的歲月又生了二兒子日文、女兒彩鳳和小兒子志強(qiáng)。

香蘭老人一輩子吃了不少的苦，解放前社會不安定，又是逃日本兵又是鬧土匪的整天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解放后家里的田地搞了土改，光靠丈夫一個人的工分要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談何容易？本來就已經(jīng)很難了，偏偏又來了個“吃飯不用錢”的“人民大食堂”，山里本來就沒有多少糧食，這一折騰更苦了村里的老百姓。香蘭雖在食堂燒飯，但每人的飯票有限，面對餓得嗷嗷叫的孩子終究無計可施。香蘭至今無法忘記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那一幕，春寒料峭，山下水牛耕過的水田里漂浮著幾根拇指般粗的小番薯，剛滿十歲懂事的女兒彩鳳拿著抓魚用的竹制甄底下山脫掉布鞋赤腳趟進(jìn)冰涼刺骨的水田里一根一根的撈著小番薯，耕田的老伯慈祥的看著小姑娘撿沒有呵斥與阻止，女兒高興的回家洗凈了放到蒸屜上準(zhǔn)備蒸熟了一家人好墊墊肚子。煙囪冒煙了而鍋蓋還沒上蒸汽，門外傳來了一聲大喊：“是誰叫你家自己燒吃的！”聲音如霹靂嚇得小姑娘縮成一團(tuán)。生產(chǎn)隊長不由分說揭開鍋蓋拿起整屜冒著熱氣散發(fā)著陣陣薯香的小番薯一把倒在了豬槽里，姑娘半天的辛勞白費了，顧不得害怕放聲哭了起來，“還我番薯，還我番薯！”隊長沖著小孩發(fā)威，“再哭再喊晚上開批斗會，說過自己家不能生火做飯的明知故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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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大半輩子過得是缺吃少穿的日子但總算熬過來了，孩子也個個成人了，香蘭也和山里其他人家一樣開始張羅孩子們的終身大事了。女兒出嫁給本村的老師，三個兒子也一個沒落下個個娶上了媳婦。香蘭好福氣，媳婦個個乖巧聽話，沒有一個刁蠻任性的。老人說，“自打家里娶了兒媳婦我就開始了‘睡懶覺’，早飯都是兒媳們燒的?！睒浯箝_丫，兒大分家。忙完了兒媳婦夫婦倆又張羅著造房子，等三個兒子都有了三間屋兄弟便分了家，等忙完了這一切兩夫婦也到了花甲之年了。二老居住在小屋子里，等到了古稀之年老頭不會下田種稻了口糧便由三個兒子負(fù)擔(dān)。生活在農(nóng)村兒子們家里都不富裕，二老也很少開口向孩子們要錢。好歹二老的身體都很好，每年幾乎用不著到離姜山三里路外的下徐醫(yī)療站看病。等到老頭八十歲那年村里的女婿和兒子們想給勞碌了一生的老人好好的做個壽，連做大壽的日期都定好了，老人也想在壽日那天好好的風(fēng)光風(fēng)光一把，感受一下子女們的孝敬與愛心。一大家子人分工明確辦酒席的辦酒席訂蛋糕的訂蛋糕，就在一家人喜氣洋洋的盼望這一天早日來臨之際，不幸的事還是毫無征兆的發(fā)生了。香蘭的丈夫在準(zhǔn)備做大壽的頭天不幸去世了，這讓一大家子人傷心不已，以前是大家家里窮拿不出像樣的東西孝敬父母，等條件稍許好了點想對老人好點，父親又走了。村里人說，“一生節(jié)儉的老人是舍不得花兒女的錢不想浪費并不寬裕的兒女們的錢財！”晚輩們聽著心里好酸好酸。

送走了父親，大兒媳說什么也不讓婆婆一個人住小屋了，把婆婆接回了家中，從此婆婆與兒媳從沒分開過。“我與大兒媳最合得來，自從嫁到我們家我倆從沒紅過臉更別說吵架了?！?這一點從大兒媳聞聽家里來了客人匆匆回家順手拿把椅子一屁股坐在婆婆旁就能看出兩人關(guān)系和睦的程度。當(dāng)我俗套的問起老人長壽的秘籍時，老人不禁咯咯的笑了?！澳阋彩撬纳⒗锶?，山里人哪有那么多的講究，我就是粗茶淡飯糊里糊涂的活到了這個歲數(shù)?！彼脑挼玫搅藘合钡淖C實，“別看婆婆這么大歲數(shù)了，我們家沒把她特地當(dāng)老人看，我們吃什么婆婆也吃什么，兒孫們都在外面打工，家里條件也不好，平時也不這么有肉吃，就是想吃點豆腐也是三天二天的不正常，婆婆跟著我們吃家里自種的蔬菜為主?！蔽覇枺骸澳秋埩咳绾?？”老人搶著說：“年紀(jì)大了飯量不行了，每餐只能吃一碗?！薄耙煌胍呀?jīng)夠可以了，我只能吃大半碗呢！”我說。老人繼續(xù)說：“我還是過去的習(xí)俗一天要吃四頓的?！贝髢合辈缓靡馑嫉卣f：“家里也沒有什么好點心照顧婆婆，有時只能拿剩飯鍋里開水滾滾給她吃?！崩先私又f：“都是一家人用不著特意吃好的，況且家里也沒這個條件吃，吃什么肚子能飽不都是一樣的嗎？這些年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是?。±先藢Τ蕴貏e沒有的講究，家里的條件也不允許講究。雖然改革開放多年但山里的條件變化不大，第二個孫媳婦就是因為家里窮而拋下丈夫兒子遠(yuǎn)走他鄉(xiāng)去追求幸福去了。孫輩們長年在外打工，在家的大兒子兒媳一年累死累活也只能賺到幾千元錢，平時的開支也是緊巴巴的，好歹老人能將就，平時滴酒不沾，也不喝茶，只喝開水。老人的性格也是特別的隨和，初次相見卻一見如故，見面是侃侃而談，我怕她吃力幾次問她累不累，她都覺得我問的好奇怪，“說話還累？兒媳婦不在家我還幫襯著干點小活呢！”大兒媳春木娘與我們說起了發(fā)生在去年秋天的一件事。一天傍晚太陽下山，婆婆見我們干活沒回家怕衣服收晚了有露水便到門口的小院子里收衣服。靠近石坎竹叉埋在地下的部分已經(jīng)腐爛，當(dāng)婆婆手扶在竹叉上時連人帶竹叉還有晾衣服的竹竿一起跌倒在近3米高的石坎下。石坎下的地勢也不平，老人一連滾了幾滾才停住。鄰居聽見動靜趕緊過來扶，“這下可不得了了，年輕人這么高跌下都要受傷，何況是個近百歲的老人？！”沒想到老人來了這么一句，“年紀(jì)大怎么了，我可沒這么嬌貴?！币膊灰思覕v扶自個站起來沿著石階一步一步走回家，手里還不忘拿著晾曬的衣服哩！

“老壽星身體真硬朗，連我們年輕人都不如?！蔽易叱鲩T外仔細(xì)打量門前的石坎后回家由衷的說。“老咯！最近身體有些酸痛，本來想到下徐的醫(yī)療站瞧瞧得了什么病，聽說醫(yī)療站被撤了，可憐了山里的一幫老人，哎！‘年老不值錢嘍’?！崩先说?a target="_blank">傷感是有道理的，醫(yī)療站是老唐當(dāng)大隊書記時一手創(chuàng)辦的，當(dāng)時大隊培養(yǎng)的到外地培訓(xùn)過的赤腳醫(yī)生就有三個，老人的侄兒志進(jìn)就是其中的一個，另外還有好幾個懂點草頭藥的在醫(yī)療站里幫忙。那年月老唐領(lǐng)導(dǎo)有方，大隊有錢全大隊的社員不任男女老幼看病不用錢，享受全民公費醫(yī)療，令隔壁大隊的社員同志們羨慕不已。后來老唐被公社調(diào)走了，下徐大隊也就從此輝煌不就。志進(jìn)過早離世，女赤腳醫(yī)生嫁到外地，其他的退回生產(chǎn)隊勞動，剩下的赤腳醫(yī)生叫范洪星。范洪星在大隊是全科醫(yī)生，對各自然村的村民的病情也知根知底，醫(yī)術(shù)在四散里有口皆碑，鄉(xiāng)親們?nèi)鐩]什么大毛病可以“足不出戶”享受當(dāng)?shù)氐摹暗蛢r醫(yī)療”。自四散里原下徐行政村并到新源村后連村民必須的醫(yī)療站也被撤銷了，醫(yī)生被調(diào)到離鎮(zhèn)上不到三里路村民就醫(yī)條件相對方便的胡店村。誰都覺得這樣做實在沒道理做法有點滑稽但還是這樣做了，沒有人告訴你為什么。

“要不到縣城的醫(yī)院查查？”我說。老壽星笑著說：“不用，不用！村里人已經(jīng)到廟里問過菩薩了，菩薩說我能活到103歲！身體沒有大礙用不著吃藥，這是菩薩說的?！?“姜太公活了108歲，程咬金也活了108歲，您老人家要氣氣他們起碼也要活夠110歲！”“那我不真成了妖精了，讀書人就是會說話?！薄澳蠚q數(shù)大不僅是家里人的福氣也是四散里人的福氣呀！”老人的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

老人自有老人的幸福觀，雖不是住的高樓大廈，雖沒吃過山珍海味，雖不曾擁有萬貫家財，但她擁有別人難得擁有的五代同堂，難得擁有的四十五口人的大家庭。“今年孫子的孫子已有三歲了，外甥的兒子也有二歲了?！崩蠅坌歉嬖V我這是她最想見的人，“可惜一年之中只能在過年的時候見個面，我會給他們發(fā)紅包，鈔票不多，利是咯！”

太陽西斜，要不是我還有其他事，我們還會一直愉快的聊下去，當(dāng)我起身告別，我看懂了老人的不舍，“我下次抽空再來看你！”“那我送送！”老人想從竹椅上站起來，我連忙扶住她的手說：“真的不用！您今天夠累了好好休息吧！”老壽星一直目送著我們離去，這是我回頭看見的，見我回了頭老人笑著向我揮了揮手。

慈祥善良的老壽星，愿您健康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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