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小說）
這幾天看到你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我覺得你有心事，不知是關(guān)于家里還是關(guān)于我。
可是我無從知道，我沒法問你。我前段時間還能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發(fā)音，可是最近卻口齒非常僵硬、連張嘴都困難了。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我會面臨什么，不敢去想象。也許真的是時日不多了，想到這，也就多了一絲寬慰。如果能馬上解脫，我便不再受此煎熬，你也不用在焦慮和魂不守舍中過日子了。
可是我在掙扎什么，我在不安什么？
你坐在我身邊撫觸安慰我的時間少了，你跟我說話少了，你的眼神有著一絲游移，你直視我的目光倏然劃過，你好像在我身后看我的背影。雖然還像往日一樣匆忙地下班回來，然后問我要不要上廁所，檢查尿不濕用不用更換，問我餓不餓渴不渴，然后馬不停蹄地開始做飯、忙碌。但是在一起這么多年了，我看得出你的異樣。雖然我的病情越來越糟，身體幾近癱瘓，可是我依然心清目明，我的意識尚未退化，我想你是有什么事的。這幾天你好像總接到母親的電話，并有意回避著我。
我不難想象你母親的意圖，可是我的愛人，你也要動搖了嗎？
我聞到魚煎糊的味道了。你是準備給我燉魚肉粥嗎？盡管每天想法子給我燉各種含蛋白的粥，可我的身體卻比想象中還快地每況愈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魚燒糊了，而你還在電視旁發(fā)呆。這要是擱以前，我肯定又忍不住大喊大叫，罵你不用心，欲拿鏟子敲到你身上了。如今我連說話都快做不到了，當(dāng)成了真正的“廢人”和徹底的拖累時，我連悲傷和難過都無法表達。
我知道你沒有看電視，你在想事情。我想叫你，只“啊、啊”了兩聲。你回過神，急忙奔向廚房。
你輕輕拭去我淌在臉上的淚，然后把我的雙手放在你掌心，又一次重復(fù)著那句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的話：“別難過，不管何時不管你怎樣，我都會在你身邊，我們會在一起?！?/p>
相同的話聽多了，也就沒有多少溫暖和感動了，只剩難過，還是難過。我很努力卻做不出一個表情，也許我輕微的肌肉扭動，只會顯得面部更加撕扯。我的眼眶再次晶瑩，你再次拿紙巾，隔著輪椅邊來抱我。
不知是抱得用力，還是你瘦得多了骨頭，竟覺得硌的慌。我嘴里嗚拉著你聽不清的話。
如果我可以，我能夠，我想問問你在猶疑什么，在茫然什么。
親愛的，如果沒有你，我會在哪里？
2、
那年，自詡已看破紅塵，超然物外，實際是帶著老氣橫秋的狹隘和頹廢，欲把匆忙和無望的余生昏昏度過，我眼里的世界只有陰暗，我感受到的生活只剩痛苦。自然對婚姻、感情，是持懷疑態(tài)度和過于戒備的。
那年，當(dāng)別人把你介紹給我認識時，我只是出于禮貌性的微笑問好，其實打心眼兒里，我是瞧不上你的。
那年，我是大齡剩女一枚。堅持寧缺勿濫的態(tài)度，也沒急著把自己打發(fā)出去。雖然被人問起年齡和婚姻狀況，頗為尷尬。雖然給你電話號碼只是隨意地應(yīng)付。
信息，我不回你。電話，說不到兩分鐘，我就以各種理由掛掉。驗證，我從不加陌生人，雖然你已不是陌生人。
那年，沒想到，你竟對我上了心。
我以為我們不是一類人，你不是我的菜。
你用了迂回戰(zhàn)術(shù)，投其所好。得知我上班的地方很忙，缺少人手，作為店長，我只能自己動手為了完成更多的勞動量。你就每天在工作之余或下班后來給我做“義務(wù)工”，打掃整理，有時還幫忙跑腿采購，干的踏實、賣力，順帶做起了早上帶早餐、晚上陪我吃宵夜的工作。就這樣近距離的接觸久了，對你，從排斥到了熟悉。
日久，不一定生情，但能夠見人心。你單純的沒心眼兒，善良的癡傻，似乎在一瞬間擊打一下我的心。就是這不經(jīng)意的一擊，我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自己。皆因封存太久偽裝太久，我快要丟掉了初心。
我們在電話里交談的時間多了起來。
附近的河邊公園綠意盎然，大片月季花開得正艷，晚上我們會去走走看看，談天說地。
你的真實，讓我不覺放下了心里的禁錮。我冷漠的外表下，何嘗不是一顆單純善良、崇尚愛情渴望家庭的心？當(dāng)被現(xiàn)實辜負了一次又一次，我不得不像刺猬一樣，把最真實的自己包裹起來，受傷的心不愿再輕易開啟。
如果你是另一只刺猬，會不會用你還未長刺的身體擁抱我，用你的溫度一點點軟化我身上的刺，換來從此以后的在一起？
你從不善言談，變得話多了起來，我不茍言笑，笑臉卻多了起來。你走不進我的心，卻溫暖著我心里那層薄薄的冰。
你對我做的種種，都是我以前對別人做的。當(dāng)我終于明白并學(xué)會“善待自己”這句話，當(dāng)我開始以冷漠示人時，你把我當(dāng)成了女神。
3、
“我不想你以后再漂泊了，你的心該靠岸了，我們在一起好嗎？”河邊綠地，你抱著我?！耙院竽憔驮诩易鲲埾匆聨?a target="_blank">孩子，把掙錢、養(yǎng)家的任務(wù)交給我吧。我知道你一個人堅強了太久辛苦了太久，以后就讓我來共同分擔(dān)吧。讓我照顧你，好嗎？”我的心開始冰釋，化成潺潺暖流。
“以后你在家做家務(wù)，我來掙錢養(yǎng)家?！蔽?0年前就渴望有一天有個人會跟我說那句話。當(dāng)我放棄了渴望和堅守，你卻對我說了我最想聽的話。
“我愛你”這樣高調(diào)到虛浮的話，像吃飯喝水一樣平常、能隨時從人們嘴里說出的情話，再聽到只會覺得輕飄到發(fā)酸。
我們都已經(jīng)過了花前月下、憧憬浪漫的年齡了，我們都是奔著婚姻而發(fā)展感情的。雖然我骨子里也曾天真浪漫，卻已經(jīng)明白，浪漫和愛情不是生活。
那年，一句“在一起”，比多少“愛你”都來的厚重、有力。
我默認并決定了，做你女朋友。
我說，我曾有過幾段很長的感情，我受過挫，我有陰影。你說，你的過去與我無關(guān)，你的以后我來負擔(dān)。
我說，我這么善良的人為什么總是被傷害？你說，因為那些都不是對的人，經(jīng)歷那些傷害，就是為了有一天等到我的出現(xiàn)。
我說，我破碎的心已經(jīng)不起折騰，我不能再被辜負。你說，我若負了你，就遭天打雷轟，你來索我的命。
我說，一向嘴笨的你，在哪學(xué)的這些花言巧語。你說，外人面前嘴笨，好聽的話，當(dāng)然在媳婦兒面前說了。
我跳起來打你，你笑著跑開了。我去追你，你再轉(zhuǎn)回身把我騰空抱起。我捶著你，我們一起咯咯地笑。
一起出去，你一路負責(zé)所有的拎包任務(wù)，包括在公交上，你也讓我空手而坐，哪怕自己拎著東西站在一邊。就是這樣的小細節(jié)，我竟然有了想流淚的沖動。
我就是這樣簡單、容易被感動的人。尤其是投入一段感情。
情人節(jié)的前一晚上，你帶我去買了花。那一年的年初很冷，花很貴。本來還準備買個大大的毛絨娃娃的，可是你好像當(dāng)時身上的錢不夠。你說，等明天來買吧。我說，還是算了吧，外地漂泊，屋里大東西能不要就不要，省得以后早晚搬家還是麻煩。
最終那個娃娃還是沒買。有一個大布娃娃，是我很早的理想。就像兒時每個女孩子都夢想有一套公主裙一樣。我就那么無意一說，你就記下了。
心里漸漸溫暖起來，那個寒春因為有你，而少了寒冷。
過年回家，你為了能送我一程，就推遲到跟我同一天去汽車站。我們都是不同車次的早班車，因為時間緊迫，我們已來不及吃東西就要馬上進站。我在等候檢票的地方，你打電話過來，我說餓。然后你以最快的速度，把僅買到的一袋面包和一盒牛奶，全部給了我，然后轉(zhuǎn)身離去。親愛的，知道嗎，就是從這件事開始，我竟然有了一種嫁給你的決心。
我總以為，能為別人著想的人是善良的，善良的人是充滿愛心的。
4、
盡管你已給我描述過你的家庭情況，盡管有心里準備，可是初到你家時，我還是吃了一驚。
山路十八彎的閉塞小村子，一路破敗不堪的房子，你說從街上到家里騎摩托十多分鐘的路程，原來是曲折蜿蜒十多里的山路。我坐車子都害怕，若是我住在此地，恐怕只能與世隔絕過日了。人煙稀少到連平日買袋鹽都要跑到幾里開外，安靜得只剩裊裊炊煙和風(fēng)吹樹葉。
你的父母很顯然思想觀念還停留在過去幾十年。村子里除了年輕的一代，上輩人幾乎都不識字。你母親話很多，但永遠都是一套張家長李家短的車轱轆話。兩個被留守的侄子，滿臉鼻涕、小臟貓似地出來迎接，我一轉(zhuǎn)身他們就開始翻我?guī)Щ貋淼馁徫锒Y品袋、玩我的手機。
我跟你們一樣吃著我并不習(xí)慣的飯菜，忍受著我不曾試過的生活，我沒有怨言。雖然也沒特意過問我的飲食習(xí)慣，雖然是一如往昔的家常便飯，我也要求自己餐餐不剩飯，不失禮。因為相愛，因為愛屋及烏。
就像之前我對你說的，只要有個家，有個住的地方就行了。
那時，總以為老人說的“婚姻不僅是兩個人的事，更是兩個家庭的事”，是太俗太老的話，也許我還是把一切想象的太簡單了。我以為，只要有愛，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好好的，其他障礙都不算什么。
我跟母親說，我要跟你結(jié)婚。我篤定地認為你是個會一輩子對我好的男人。我說不要婚禮不要聘禮，不要太多形式上的東西。我說，我們直接去旅個游，然后扯證。
人們都說你的父母我的公婆有福氣，說你不知道修了幾輩子才修來的福分。得來全不費工夫，幸福來的太突然，你像做夢一樣，快要飄到了天上。
我的父母說我太糊涂，說這么輕易把自己打發(fā)出去，處處都為對方著想，只會顯得自己太低廉，一定得照規(guī)矩來，該有的過場一樣也不能少。我認為他們虛浮、勢力?？墒且坏┩昊?，我才明白他們說的都是對的。有時，舍我和犧牲，其實是自賤自輕。
人往往在跌倒后，才明白以前自己不屑一顧、被老生常談的道理，卻是最后付出慘重代價后，而深刻領(lǐng)悟到的真理。
有人說，你當(dāng)初怎么對自己，別人以后就會怎樣對你。
我那時唯一的渴望，是想在城里有個房子。因為我們婚后不可能就住在農(nóng)村，過著一房一牛一畝地的生活，我們要工作，不能與社會脫節(jié)。尤其是以后孩子教育的問題。
你父親說，為啥非得在外買房，家里好好的寬敞的房子不能住嗎？你母親說，現(xiàn)在拿不出那么多錢，說你之前打工的錢都花到家里蓋的那個房子上了，前前后后花了十多萬。要不先把婚結(jié)了，以后再想辦法買房子。
于是，我妥協(xié)了。對他們來說，一切順利得有點受寵若驚。
我的到來，讓你們一家人，我的公婆從此揚眉吐氣。
5、
我們在縣城租房子。你去上班，我在家做飯，等待孩子的降生。
我們婚后的生活，一切從零開始?；榍澳銑^斗的成果，是你父母的成果，跟我、我們以后沒半毛錢關(guān)系。
每天花心思為你做可口的飯菜，看著你大快朵頤、風(fēng)卷云殘，心里是如此滿足。餐后你去洗碗，然后給我熱一杯牛奶，拉我坐在你身上，摸著我隆起的肚子，說寶寶要乖乖地，別累著了媽媽。我想，這就叫日子吧。
每天把屋子打掃干凈，陽光照進屋里，我靠在床上繡十字繡。累了聽聽音樂，看看婚紗照，計劃著以后有空了去哪旅行。我樂不思蜀沉浸于這樣簡單的滿足，覺得生活就是這樣簡單，簡單就是一種幸福。因為，我們在一起。
我們計劃著三年之內(nèi)，交個首付。然后努力掙錢，幸福著我們簡單的小幸福。
孩子降生后，你幾乎在家陪了我一個月。換你做飯、打掃衛(wèi)生，我給孩子洗澡、穿衣、換尿不濕、喂奶粉、熬夜、哄他睡覺。我們同時照顧你母親的飲食，她也像寶寶一樣，白天晚上睡的香。
因為你在我身邊，再累也是安心的。
我們沒有存款，有了孩子以后，大量的開支入不敷出，我們的生活頓時捉襟見肘。長此以往，我們何時才能湊夠買房的錢？
我也曾憂郁過，這下才知道，經(jīng)歷了真正的家庭生活，之前堅定美好的憧憬，就像幻影一樣微弱、渺茫。
你母親不讓給孩子洗澡，不能這樣不能那樣，說我不能吃這不能吃那，種種皆因“別人說不能”，就得遵照老祖宗留下的規(guī)習(xí)。
我拒絕餐餐吃雞蛋，讓你給我熬粥。你說不能弄這些，因為媽說不能;你不幫忙準備熱水，說媽說小孩不能常洗澡;立夏的天氣，你不讓開窗開門，讓我全副武裝，說媽說坐月子就得這樣。
我忽然覺得，原來在你心里，你母親才是真理。
忽然覺得婚姻，門當(dāng)戶對不是沒有道理。很多時候不是誰對誰錯，而是不同生長環(huán)境所造就的價值觀和修養(yǎng)，生活中如果無法融合，真的是很麻煩很累人的事情。
你安慰我，別消沉，一切都會好起來，只要我們在一起。
還好，一些磕絆，最終都被慢慢化干戈為玉帛。只因為你說，不管怎樣，你都要跟我在一起。一輩子也別想分開。
在一起，即使沒有富貴榮華，生活也會因你而流光溢彩。
你去了Z城打工。我會定期帶著孩子，從N城去看你。哪怕節(jié)衣縮食，我也舍得花車費，只為了這份相思守候。
有人說，把N城的房子退了吧，回家或跟隨你。我說不行，那是我們最初的家。沒有了家，我們的感情就要顛沛流離，沒有落腳地。
而我不能把孩子留守在老家，因為有一種“根”的東西，無關(guān)生活習(xí)慣的好壞對錯，我不能讓孩子的教育從小處于荒廢或偏離化。
你沒有別的孩子那么幸運，可以啃老，我們也從沒奢求過誰，能幫我們一把。相信，有愛就有希望。
盡管生活困難，你腳踏實地，咬牙堅持，我勤儉持家，默默支持。
我們也曾爭執(zhí)、吵鬧過，事后你總會先低頭，然后總能和好如初。
我們因為一個問題爭執(zhí)，我一氣就站起來想拍你兩下。你跑，我追，你就躲到了洗手間，關(guān)上了門。我在門外哈哈地笑。你出來，我再次追上去，你再躲進洗手臉，我又在外哈哈地笑。我說，明知道我不會打你，為何要躲？你說，看你笑得那么開心，我就多博美人一笑。
我說，你又笨又丑又窮，怎么就把我追到了手，還這么死心塌地地跟著你。你說因為我傻。我去撓你，你說，你傻瓜我笨蛋，咱倆剛好是絕配。
你說，總說我笨，當(dāng)初你怎么就看上我了哪？我說因為我是豬。你說，那我就是公豬，孩子就是豬寶寶。
我去擰你，你嘻嘻笑著說，擰吧擰吧，我這豬皮皮糙肉厚，你擰不動我。
6、
終于在孩子5歲的時候，我們買了房子。盡管負債累累，依然掩飾不住我們難言的幸福。
那晚，我們在陽臺上相擁而坐，看著遠處的繁華璀璨，我們像回到了初戀，一大瓶果汁對飲，聊到忘了時間。
然后，你買回了一個大布娃娃放在床上。雖然成了孩子的玩具，卻也完成了我很多年前的夢想。雖然這夢想是那么簡單。
我又任性了一次。我要求房產(chǎn)證是我的名字。因為我父母幫了我們很大一部分忙，而你父母我的婆婆，只是出了一份親情援助。我父母認為，你應(yīng)當(dāng)給我一份保障，而我只是想再次證實，你是否能像當(dāng)初承諾的一樣，不管怎樣都會不離不棄。我好像從頭到尾，都是站在你這邊，都是跟你夫唱婦隨，這次，我想為自己做一次主。
你答應(yīng)了。而你母親卻好像頗有微詞。
雖然我們歡迎他們搬來城里住，并一如既往地尊重愛戴。可是我們都不得不承認，這么多年，他們沒有給過我們絲毫幫助和照顧，不管是生活還是經(jīng)濟上。也許，是我的獨立讓她覺得跟我有距離。
我們又開始了努力上班，掙錢還債，肩負房貸的生活。
雖然磕磕絆絆，摩擦不斷，激情在歲月里沉淀成了親情，日子倒也風(fēng)輕云淡。
一粥一飯，平平淡淡，孩子繞膝，笑聲滿屋，和風(fēng)細雨，素食錦年。沒有說過“愛”，沒有親昵的舉動，那句“親愛的”也開始叫不出口。
歲月已悄悄爬上我們的臉龐，額頭鬢角，已浸染了生活的風(fēng)霜。我想，白頭偕老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7、
婚姻12周年的時候，我們已提前還完了房貸。孩子11歲，懂事、聰明，對你我的稱呼從爸媽變成了老爸老媽，不再像以前那么黏著我了，喜歡獨處了，跟我們關(guān)系好像一下子疏遠了。
我忽然覺得，辛苦了十多年，走過風(fēng)雨崢嶸，終于孩子懂事了省心了，可以為我自己活了，我卻感覺心里空了下來。
你說，你呀，就是操心的命。人要學(xué)會享受，以后我們不要那么拼命了，有空就去走走玩玩。
都老夫老妻了，還出去玩什么呀。
老什么老啊，我們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哪，要在一起活到100歲。
我揪你耳朵。
你說，老太婆，你都揪了我十多年了，老夫老妻了還沒個正形。
我追，你躲，一不小心，被你抱了個滿懷。
我想掙脫你的擁抱，掙脫你不再年輕卻溫情脈脈的眼神，你卻不肯松手。
你不是說我老了嗎？不是說我老太婆嗎？人老珠黃了還抱我干嗎？
不老不老，逗你玩兒哪，媳婦兒。就算到了80歲90歲，頭發(fā)花白牙齒掉光，你也是最好最美的。
哼，花言巧語。要是我老了癡呆了不能動彈了，怎么辦？你是不是就得把我丟在輪椅上餓死煎熬死算了？
是啊，等你老了動彈不了了，我就讓你一個人坐在輪椅上流口水。
看誰流口水？你不是長到十多歲還鼻涕滿臉，渾身臟的像個泥猴似的。如果對我不好，你說你昧良心不？
哈哈，媳婦兒不生氣。丟下誰，我也不會丟下你。你老了，不是還有我的嗎，我伺候你，我陪你一起老。
要是你身體也不行了哪？
我們不是還有孩子嗎？
不行，孩子照顧不了，而且我們養(yǎng)孩子是責(zé)任，不是為了養(yǎng)兒防老。如果不能好好地有尊嚴地活著，我寧愿早一點死。
去去去，就不能說點好聽的。這么善良的媳婦兒，怎么也不能讓你窩囊地老去，要老要窩囊，我們也要在一起。
我想起了《最浪漫的事》：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留著以后坐著搖椅慢慢聊。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直到老到哪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dāng)成手心里的寶。
人到中年，我們抽空去旅行。有時會臨時關(guān)掉店鋪，暫放手邊的生意，帶上放假的孩子，開始了我們陸陸續(xù)續(xù)的旅游。從周邊的小景點，到遠處的大景點。不僅豐富了視野，還增長了閱歷，收獲了歡樂。
在一起的日子如白駒過隙。原以為，我們可以就這樣簡單地幸福下去。可是……
可是，生活有時跟戲劇一樣捉弄人。
也許上天嫉妒我們過的太幸福，也許注定我沒法跟你在一起。
8、
有段時間，忽然覺得乏力、渾身癱軟，連筷子都快拿不起來了。原以為是疲憊慵懶，適當(dāng)休息就好。于是，多躺床上少活動，可是躺好多天都不見好轉(zhuǎn)。我想，上了一點年紀，還真是老了呵，倉促到了中年，體質(zhì)就大不如從前了。
有一天出去市場，上臺階的時候走著走著覺得腿就有點抬不起來了。然后就失去了重心似的，整個人摔倒了，然后身體系統(tǒng)就不協(xié)調(diào)了，人就站不起來了。
住院，檢查，搗騰了很多天，最后的診斷是──漸凍癥，即肌萎縮側(cè)索硬化。
我們倆如五雷轟頂。你不了解漸凍癥，我讓你在網(wǎng)上查。我知道這是不治之癥，而且隨著身體細胞一天天地凋亡萎縮，人會變得痙攣、肌肉萎縮退化、僵硬，直到癱瘓，最后因呼吸衰竭而死亡。那么，就意味著，我從現(xiàn)在開始，一天一天地開始接近死亡。
起初，我們都有點懷疑確診結(jié)果。然后又轉(zhuǎn)去其他醫(yī)院，結(jié)果是一樣的診斷結(jié)果。
我們徹底絕望了。這重重的一擊，就像從云端一下跌落到深淵。我的生命就這樣被判了死刑。
你一有機會就去各種燒香求佛、磕頭禱告。我笑你憨傻。上天不會因為人間的虔誠和跪拜，而佛光普照慈善萬物。
你、孩子，陪我一起傷心痛哭。可是生活還得繼續(xù)。
在醫(yī)院治療幾個月，我的狀況沒有改善卻急劇下降。最終醫(yī)院提出，無需治療，可回去療養(yǎng)。
我們商量好，對孩子說，媽媽只是病了一場，回去休養(yǎng)一陣就好了。為了不影響他上學(xué)，我們把他轉(zhuǎn)校送到了姑姑家，說是為了媽媽的康復(fù)。
天價的維持藥物和各種無用的診治費用，我們又將家底掏空。你為了更悉心照顧我，以及多掙取一份收入，你毅然把店鋪給轉(zhuǎn)了。然后就整天地圍著我轉(zhuǎn)。
那段時間，我哭，你也哭，全家也哭。
你陪我做一些恢復(fù)治療的練習(xí)，好像沒什么作用，盡管我也做的努力，可短短半年時間，我的手開始變形，不聽使喚，拿不住東西，連飯都快送不到嘴里。走路也像是喝醉了酒一樣，東倒西歪的亂晃、碰壁、摔跤。
我哭，我絕望。你哄我，陪我一起哭。可是一切在疾病面前，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疾病不會因為流淚而有所緩解，生活不會因為悲愴而走的緩慢。
因為已經(jīng)預(yù)知了結(jié)局，不管心態(tài)與否，都是既定的結(jié)果，無從改變。痛苦失望過后，也就開始了平靜的接受。
你也許已經(jīng)意識到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你盡可能地陪著我，盡可能在家。根據(jù)網(wǎng)上的各種治療方法和康復(fù)方法，我們都想法一一去試，卻趕不上病情惡化的速度。
很顯然，我已經(jīng)開始了生命倒計時的日子。
我父母買來了輪椅。說把我?guī)Щ丶胰フ疹櫚?。我不肯，你也不肯。即使他們愛我，我也不想在自己最無用、痛苦的時候，讓他們看到。
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你應(yīng)該大概也是的吧。
曾設(shè)想過有一天如果結(jié)束生命，我可能會選哪種死法?；蛴幸惶鞎檬裁床?，自己會處于什么境地。但卻沒想到，我將要死在精神最煎熬的漸凍癥。待身體細胞慢慢老化、死去，我只能一動不動，耳聰目明心思活躍，卻無法開口，一點一點地，目睹自己干枯成一具木乃伊。
最煎熬的死法，大概莫過于此了。
9、
親戚親人們陸續(xù)來看望。家里擺滿了各種禮品。有人嘆息有人流淚有人拿點錢表示慰問。我敏感，說不清楚話，大家多是關(guān)心的寒暄，或無助的難過，生離死別面前，語言也顯得沒了分量。
你的母親我的婆婆一開始也安慰，好好養(yǎng)病好好治病，如此之類的。當(dāng)后來得知是無可醫(yī)治只能慢慢等死的情況時，話也就少了。有時她會在外跟你嘀嘀咕咕地說，我想多是關(guān)于我的。
你常推著我出去散心走走，去幽景雅園處陪我安靜坐著，去人來熙往的繁華處捕捉生活里的美和感動，從此遠離快節(jié)奏的生活，放慢腳步，靜觀世界。
我知道自己不久以后將要說不成話，做不成事，于是大部分時間，我用不聽使喚緩慢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鍵盤，寫很多我想說可能以后來不及說的話，寫給孩子，寫給自己，寫給一切我想說話的人。以及擔(dān)心以后你沒法明白我的情緒需要的時候，把我心里的表達提前寫出來。
很多時候，我只能坐輪椅，用成人尿褲，吃飯喝水都要人幫忙。這方面的照料，除了你，我不想讓任何其他人插手。這個是我提示過你很多次的。
因為你沒上班，我們這種坐吃山空的日子又過了一年多，家底幾乎又要空了。你母親勸你去上班掙錢，不能這樣“不務(wù)正業(yè)”，我也勸你去找工作吧，我一個人在家看電視就行。
雖然我說的話已經(jīng)幾乎無法聽清，捏筆寫字也像鬼畫符，每天只能吃煮的稀爛的粥，可是你母親在身邊對我起不到任何作用。因為幾乎沒法跟我交流，她只能我行我素，有時看我，目光略過一絲不屑。我沒法動彈沒法出聲，我只能等你回來。
跟一個癱瘓、幾乎失去語言功能的人在一起，她非常別扭。我亦如此。于是，她打道回府，我像平時一樣一個人在家，敲敲鍵盤，看看書，想到以后，總有寫不完的東西。
即使含糊不清，我也想跟你說話。我不想過早失去表達。我在紙上寫字。
我生病的第三年，還好我還活著。也許多虧了你盡可能每天讓我攝取大量蛋白質(zhì)類食物，以對抗嚴重消瘦的身體。雖然我不敢看鏡子里瘦得不像人形的自己。
我知道你母親開始在電話里跟你說一些事情，我知道你憂郁，你對我好多次欲言又止。
我不張口問你話，因為我現(xiàn)在發(fā)出的任何聲音，對你來說都是一樣的“廢話”。你停留在我臉上的目光少了，也許是我變得越來越丑陋、恐怖。我默默流淚，你看不到，即使看到了，也成了習(xí)以為常的躲閃。你問我怎么了，我不說話。再問，仍是流淚。你失去了耐心，便走開了。
你喂我飯，我不張嘴，眼睛盯著旁邊的一本書。書里有我寫好的紙張，紙張有我寫好的想問你的話。
你以為我耍脾氣，你終是沒有跟著我的目光，去尋找我的答案。
我又“哇、哇”起來，我手指不住揮舞，其實只是小小的動彈。你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你打開一張張的字條。
親愛的，等到我走了，你會很快再娶吧？
你知道我多想好好地一輩子跟你在一起。我還是希望你再娶一個善良的，陪你過剩下的日子。
如果我一開始就是病人，你還會跟我在一起嗎？
如果婚前你知道我以后會有病，還會跟我結(jié)婚嗎？一定不會是吧？
等到我徹底動不了，也說不了話吃不了飯的時候，讓我安樂死，好嗎？
你現(xiàn)在覺得我是個累贅了吧，你心里想離開，是嗎？
……
你不說話，你沒有回應(yīng)。甚至有一絲平靜。是因為如今，說與不說，在意與不在意，都沒什么關(guān)系，因為我就是個活死人的存在，是嗎？
原來，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什么生與死，愛與不愛，而是你就在我面前，我卻不能開口說一句話。
10、
“不是說活不過兩年嗎，這都三四年了，還在這拖累人？錢花光，到處欠債，反正那一天是早晚的事，還那么費心干啥？又不會說不會叫的，植物人一樣，你不喂飯不管她，她不是啥也不知道……”
“為了她這不治之癥，快把整個家都搗騰空了。還要買什么呼吸機，能多維持幾天？早晚不還是人去樓空?！旁谀锛业募迠y錢你到底問了沒有，得想辦法拿回來。你們的錢已經(jīng)搗哧光了，以后小強(孩子)還得花錢哪……”
直到，你母親當(dāng)我植物人似的，毫不回避地，在家里跟你抱怨我這個大累贅、喪門星，罵你太笨，不必對一個白癡“植物人”費心費力。
親愛的，我不用聽你親口告訴我你心里的答案了，一切如此明了。
她以為我是植物人一個，才在你面前什么都說，而你知道我不是植物人，卻沒有加以制止或圓場，親愛的，你還是那個剛剛說“有我在，別怕”的親愛的你嗎？還是那個多年前發(fā)誓承諾我們此生在一起，不離不棄，讓我深信不疑、深愛不已的你嗎？
最悲哀莫過于真相，最涼不過人心。我此時多希望，我是個白癡或植物人，或看不見或聽不見或沒大腦?？墒怯H愛的，你們?yōu)楹我@么急著揭開謎底？為何不能藏著掖著到我死后？讓我能最終堅信真愛無價的愛情價值觀，并堅信“在一起，就是一輩子”的真情，為何不能讓我幸福地滿足地不無遺憾地死去？
“媽，這個你就別管了，有小強在，以后他們不會不幫襯的。主要是這個房子問題，要是能早點過戶給我，其他就沒什么問題了。之前哥哥他們打電話說過這個，說趁清醒時過戶是最好的。只是一直，沒法開口說……”
“你這孩子啊，光說開不了口開不了口的，啥事不趁早。不過要是到了那時候，不管名字是誰，到時房子不還是你的嗎？”
“他們說，到時候繼承權(quán)還有她父母的一份。雖然他們不會爭這個，但能弄清楚，是最好?！?/p>
他們的談話還在進行，關(guān)于以后死者有關(guān)財產(chǎn)的事情，還在交頭接耳。而另一個房間，是一個有眼有耳有大腦卻形同植物人一樣僵硬的我。
"哎，聽說你認識的那個小王姑娘怎么樣，是你同事吧，聽說在城里有房。你們現(xiàn)在怎樣了，有希望嗎？咱村的二妮聽說不久前離了，現(xiàn)在在家，你知道她電話號不？……"
我不想聽，不想聽，不想聽！求求你們了！
小王是誰？是你每次拿起電話打開消息，讓你一臉燦爛的那個她嗎？是讓你回消息忙到停不下來，而忘記抱我去睡覺、不記得給我披件衣服，讓你放涼一杯熱水也始終笑臉不斷的那個她嗎？
你說總覺開不了口，原來每次眼神游移、圍著我踱步欲言又止，原來是因為我的后事想提前商量，比如房子過戶，比如我放在娘家的私房錢。
可是我沒法捂住耳朵，沒法阻止腦子不去記住，沒法控制心不疼痛和滴血。如果就這樣疼死，也好。
我之前因為想多看一眼你和孩子，想多多用心記住你們，為了能把心里想說的話寫完，而耽擱了自殺計劃。直到現(xiàn)在，我想說的話，想表達的東西，也沒寫完，可是我已經(jīng)沒能力自殺了。我連拿刀片割手腕都做不到了。
你母親說的對，不用準備什么呼吸機，也不用再延續(xù)幾天我這風(fēng)中燭火的命，痛快好過茍延殘喘。
感謝你們，即使不能自己動手，插入心口的一刀刀已經(jīng)足以致命。
親愛的，我一直擔(dān)心你心疼你，原來不是工作或生活犯了難，而是你被一些后顧之憂而心神不寧。難怪你在那么多天里忽略了我以后，忽然捧起我的雙手，擦干我臉上的淚，用懷抱溫暖我，并說“不管怎樣，我們在一起”來試圖開始你的對白和征求意見。
我想笑，想大笑。笑自己的可憐和沉默，笑人們的愚鈍和自以為是，笑這個讓我不堪忍受、不想多看一眼的婊子一樣不潔的人間。
我沒有任何表情，我笑不出來。除了淚水，我仍舊只有死一般沉寂的一張臉。
11、
小強，我的好孩子，你以后一定要做個善良、真誠的人。要記得爸媽很相愛，爸媽都愛孩子。親愛的孩子，外公外婆很疼你，媽媽走后，他們一定會把你當(dāng)成他們的孩子一樣愛護，看著你長大。因為，我們身體里流著一樣的血。好孩子，爸爸陪了媽媽很久，可是媽媽的身體還是好不了了，媽媽還是要走了。所以媽媽很安心很幸福。因為，曾經(jīng)，我們是一家人。
親愛的，其實那個房產(chǎn)證名字的事情，我原本沒想過一定要是我的名字，我只是一時興起的愛情試探，我本打算以后早晚會更改成你。因為從你爽快地答應(yīng)時，我就堅信你對我的愛從一而終不會改變，我就堅信我們會在一起一輩子。我從沒想過要跟你爭什么，在我心里，我的所有東西，你都可以是主人。因為那些能夠被支配的東西，都不是最重要的，只有你，才是我最珍貴的。
親愛的，遇見你，并相攜走過十多年，如果要用一個詞來概括我們的愛情的話，我想只有三個字：在一起！
親愛的，你為了我能安心入睡，讓我獨自一人一張床一間房。床、被都很軟，可是我還是冷。不知是夜里天變冷了，還是我瘦弱的身體經(jīng)不起季節(jié)的寒潮了。
夜，好冷好漫長。連心臟都像寒冰。然后成雨，成霧，濕了眼，蒙了鼻腔。隨著雨霧磅礴，呼吸道漸漸無法正常通行，然后胸悶、心慌、壓抑。
不知過了多久，我睡著了。夢里，天高云闊，我如駕輕云，不停地飛向遠方。然后，看到了故去的奶奶，遠遠地向我招手，張開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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