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jié)回老家上墳，又一次見到了大姑，和去年相比，大姑的門牙又掉了幾顆，嘴唇有些凹陷，六十多歲的人已漸漸有了老太太的模樣，但臉色柔和，神態(tài)安詳，看我的目光中尤其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愛憐，人都說，相由心生，一個人善良久了，面相必是溫潤如玉，有一種圣母般的光輝，大姑做到了。

大姑是個苦命人。

年輕時看到過一句話，命運(yùn)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貧窮或者不幸的根源在于自己的不努力，對此，我奉為圭皋，對那些淪落為社會底層的人從不正眼看待，認(rèn)為這是上天對他們懶惰的懲罰，但人過中年后，看慣了了人世間太多的不公，我不再認(rèn)為它是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真理，它可能適合大多數(shù)人，但有些人卻是例外，盡管他們非常努力，一直在和命運(yùn)抗?fàn)帲瑓s始終跳不出上帝為他們設(shè)下的陷阱，大姑就是這樣的人。

大姑的不幸似乎從小時候就伴隨左右。

還在一兩歲的時候，大姑大冬天蓋著厚厚的棉被，家里人在為她把尿或者早上穿衣時，為圖省事常常拽著雙腿往外拖，一次不知怎么就傷著了左腿，大姑那段時間一直喊疼，但窮人家的孩子，只要不是性命攸關(guān)的大病，沒人在意，就這樣捱著，大姑的左腿慢慢萎縮變形，并漸漸失去知覺，走路要靠右腿拖著走，據(jù)奶奶說，大姑都三四歲了，屋門前那塊十幾公分高的擋板還邁不過去，每次進(jìn)出屋門要爬著才行，也可能是因?yàn)橥炔缓糜绊懥松眢w其他方面的發(fā)育，大姑的身體一直羸弱不堪，但這還不是大姑一生貧困的根源，奶奶在世時經(jīng)常對我說，你大姑窮就窮在沒嫁個好人家。

大姑和大姑父應(yīng)該說是自由戀愛，姑父所在的村莊離我們村五六里路，他有一個親戚在我們村，有一次來我們這里走動，恰巧遇到大姑也在那里，兩人就此認(rèn)識，姑父高鼻深目，顴骨突出，有突厥人的面相，以漢人的審美眼光來看，算不上有多好看，但那時的大姑父身量適中，瘦削干練，加之眉眼活絡(luò)，為人和善，很是有親和力。印象最深的是，他那時穿一條寬松的直筒褲，褲腿肥大，走路要拖著地，為了不顯得邋遢，他用兩個夾子分別夾住褲腿，看上去干干凈凈，利利索索，這樣一個小伙子別說在那個年代，就是放到現(xiàn)在恐怕也會討女人喜歡，大姑好像是一見之下就暗生情愫，兩人交往了一段時間就私定了終身。(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但奶奶對這門親事卻是極力反對的，原因是大姑父人雖好，但家境太差，他是家中老大，下面還有四個弟弟和妹妹，其中有一個妹妹是弱智，真要嫁過去，這一輩子恐怕就要被其拖累，在農(nóng)村里，這樣的人家別人都躲著走，但大姑卻似乎鐵了心跟定了姑父，誰的話也聽不進(jìn)去，奶奶幾次三番想阻攔都無濟(jì)于事，最后只好同意了這門婚事。

婚事敲定后，親家母曾經(jīng)來我們家里走動過一次，也是一個小腳老太太，也是在家里當(dāng)家主事，印象中高高瘦瘦的個子，走路左搖右擺，說話則是一驚一乍，非?？鋸埖臉幼?，比如見到我會一臉驚訝的對奶奶說：“喲，這就是你孫兒吧，嘖嘖嘖，你看人家，你看人家，怎么長得這么精神，一看就是大莊的孩子”，奶奶在旁邊抿著嘴，笑而不語。兩個小腳老太太坐在八仙桌旁邊，像國共談判，有一搭無一搭的扯著閑篇，反倒是爺爺在廚房里忙活。爺爺從沒做過飯，哪怕是最簡單的面條恐怕也煮不好，一遍遍來給奶奶請示，先放什么，后放什么，那位親家母又說話了，“這是俺家哥哥吧，你看看，你看看，可真好啊，可真好啊”，事后，奶奶經(jīng)常學(xué)她的口氣，一邊說一邊笑，“就你爺爺那個鍋腰，也不知有什么好的，她看好了領(lǐng)走就是”。

奶奶和親家母就像是兩個世界的人，奶奶話少，但很有主意，一口吐沫一個釘，在我們村很有威望，反倒是爺爺老實(shí)懦弱，拙于拋頭露面，自動把話語權(quán)交給了奶奶。奶奶的一雙眼睛格外有神，清澈明亮，看人入木三分，說是鷹隼一般毫不夸張，有種不怒自威的感覺，外人看了心中不免發(fā)怯，總覺得這個小腳老太太不好對付。因?yàn)樽陨硇愿駥?shí)實(shí)在在，奶奶最反感的就是虛頭巴腦的人，恰恰親家母就是這樣的人，而我的姑父也繼承了他母親的基因，禮節(jié)周全得過于客套，奶奶對這個女婿并不是那么滿意。

終于等到姑姑大喜的日子，盡管過去了四十多年，我還是非常清楚的記得當(dāng)時的那些場景。

那天我和媽媽還有另外一個本家大媽作為娘家人去坐席，酒席就設(shè)在婆家正屋的中央，參加宴席的除了我們就是對方請的陪客，姑父也忝然在座，我們作為娘家人，當(dāng)然是人家刻意討好的對象，姑父也發(fā)揮了他善于察言觀色，能說會道的特長，氣氛烘托得很熱鬧。因?yàn)槲夷菚r只有五六歲，正是活潑好動的年齡，根本坐不住，一會站起來，一會坐下，要不就去院子里瘋跑一陣，所有的人都讓著我，我說喝茶，就有人給我倒茶，我說喝酒，居然也有人開玩笑似的給我倒上一盅，我抿了一口，辣的眼淚都出來了，逗得他們哈哈大笑。

記憶更深刻的是，喝了太多的水，我去上廁所，滋的老高，突發(fā)奇想，不知道尿是什么滋味，索性嘗了一點(diǎn)，齁咸齁咸，這就是傳說中的童子尿吧。

曲終人散，就要回家時，我突然上了邪勁，死活不走，要留下來跟著大姑睡，誰勸也不聽，我知道，大姑是疼我的，我說什么她都會答應(yīng)，果然，大姑笑嘻嘻的把我摟在懷里，揮揮手讓媽媽她們走了，就這樣，我在大姑的新婚之夜，無厘頭的橫插一杠子，睡在了他們兩人中間，直到回門那天才跟著大姑返回家中。

事后，我聽說，家里人對大姑的婚宴很不滿意，很是議論了一段時間，農(nóng)村人愛面子，平時可以節(jié)省點(diǎn)，但結(jié)婚這樣的大事不能糊弄，宴席上必須要有魚和肉，但那天恰恰沒有見到，炸了好多面糊，大家一開始以為是炸魚和炸肉，吃了好多塊也沒見到葷腥，這話傳到大姑父耳朵里，他也有些郁郁，說魚和肉肯定是買了，至于多少不好說，難道是被做飯的廚師偷吃了？大姑父的話也未必可信，因?yàn)槟菚r大姑父并不當(dāng)家，他們家里的事都是那位小腳老太太做主，至于大姑父他爹，我們家里人始終就沒見到過，事后得知，那是一個老實(shí)的上不了臺面的人，直接被他們無視和隱藏了。

大姑嫁過去之前，在我們家雖然算不上千金小姐，但因?yàn)樯眢w不好，干不了重活，家里的活幾乎都被叔叔和媽媽分擔(dān)了，并不需要她出多少力，再加上在父母身邊，有爺爺奶奶呵護(hù)著，也不需要操多少心，但一嫁過去，形勢立刻反轉(zhuǎn)，到了那邊，她成了大嫂，下面還有四個弟弟妹妹，事事需要她親力親為，腿不好成為不了借口，所有的臟活累活都要搶著干，說當(dāng)牛做馬有些過分，但再想過那種清閑日子已屬天方夜譚。

婚后煎熬了四五年，大姑和大姑父終于和婆家分開單過了，沒有錢蓋好房子，他們便土法上馬，壘了幾間泥巴屋，之所以說是泥巴屋而不是土坯房并不是筆誤，實(shí)在是因?yàn)樗麄冞B土坯都沒有，就是用泥巴壘起來的，具體的做法大概是，用擋泥板前后左右夾住，中間澆灌麥秸桿和土摻和在一塊的泥，干了后就是墻體，檁和梁是東挪西借拼湊來的幾塊木頭，屋頂是把麥秸扎一個一個垛起來的，房子雖然簡陋，寒酸，但畢竟有了自己的小窩，那時的大姑和大姑父還年輕，對未來有著無比的憧憬和期許。

就在他們蓋好這座房子不久，我去看她，大姑拿出平時舍不得吃的白面，給我搟的面條，里面放了好多的雞蛋，時隔這么多年，也算是吃了不少的山珍海味，但大姑的那頓面條我始終念念不忘，每每想起來，心里感覺特別溫馨和感動，甚至隱隱有淚花閃爍，大姑對我的疼愛，對我的喜歡幾乎是無條件的。

婚后不久，大姑有了兩個女兒，大表妹比我小七八歲，活潑可愛，聰明伶俐，如果日子就這么過下去，大姑的生活會越來越好，但上帝似乎要故意折磨大姑一般，大表妹突然患上了類風(fēng)濕，手和腳的關(guān)節(jié)粗大，腫痛，僅僅是類風(fēng)濕其實(shí)也無所謂，并不是要命的病，但為了治療類風(fēng)濕，大姑父沒有去正規(guī)醫(yī)院，卻聽信了江湖郎中的話，頻頻吃一些含有大劑量激素的藥，結(jié)果類風(fēng)濕沒治好，腎又出了問題，先是慢性腎炎，接著雙腎壞死，必須接受透析治療，從一周一次，一周兩次到現(xiàn)在一周三次，幾十年過去，別人的生活日新月異，大姑一家卻始終奔波在去醫(yī)院看病或者治療的路上，可以說，大姑和大姑父一生的追求都耗竭在為表妹保命上了，那幾間本是應(yīng)急臨時壘起來的泥巴屋足足住了十幾年，最后還是在我們眾人的幫襯下才推到、重建了幾間窗明幾凈的大瓦房。

我結(jié)婚的時候，表妹的腎炎還沒到透析的程度，但他們的日子依然很窘迫，隨禮的時候，媽媽先把錢給她，她過過手，再交給上賬的人，大姑不安的說，家里還有一頭牛，馬上要生小牛了，等把小牛賣了再把錢給我；等我弟弟結(jié)婚的時候，大姑的日子依然不見起色，依然是媽媽拿錢給了她，她再交給上賬的，依然是那頭牛，依然是等賣了小牛再給弟弟，這么多年過去，也不知那頭老牛生了幾只小牛，但我想，即便生了幾十只小牛，這點(diǎn)錢又怎么能禁得住一個病人的折騰。在農(nóng)村，千萬不能生大病，一旦生大病，全家返貧，大姑家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大姑日子過得雖然艱難，但天性善良，樂觀，人緣極好，左鄰右舍總愛來她這里閑聊，每次去她那里，總能碰到一些人圍坐在她周圍說說笑笑，而且家里收拾得極干凈，不大的小院里，有著很多的盆栽，枝繁葉茂，郁郁蔥蔥，尤其一盆金桔，結(jié)滿了黃燦燦的果實(shí)，看著就那么喜慶。有次我對大姑說，等我哪天有空了，來這里住上幾天，陪陪你，我就是這么隨口一說，但大姑卻欣喜得不行，一副很期待的樣子。后來我知曉，這話真不能隨便說了，親情對我來說，只是一顆隨意拋灑的種子，但在大姑那里，卻生了根，發(fā)了芽，期盼它結(jié)出果實(shí)來。我默默的對自己說，總有一天，等我的心不再浮躁的時候，我會去和大姑住上一段時間的，或者把大姑接過來，我殷勤的、真心實(shí)意的伺候她老人家?guī)滋臁?/p>

現(xiàn)在每逢過年或者清明節(jié)回老家，我都會給大姑留下點(diǎn)錢或者給她買些吃的，大姑總是無力的、內(nèi)疚的望著我，我理解她的心情，大姑總覺得這么多年過去，不但沒能幫我一星半點(diǎn)，反而是我頻頻去看望資助她，大姑，其實(shí)你完全不用這么想，你對我的好，我會記一輩子的，我的這點(diǎn)付出和你對我真心的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我永遠(yuǎn)忘不了小時候的那些事。媽媽生弟弟那天晚上，我大概三歲半多，哭著找媽媽，是你背著我滿街轉(zhuǎn)悠，哄著我睡覺，最后我哭得實(shí)在不行，你也跟著掉淚；我和別人打架被媽媽呵斥，賭氣離家出走的時候，是你一遍遍去村里坡外找我，那一聲聲建民的呼喊聲現(xiàn)在還猶在耳畔，更有一次，我忽然對肚子上的肚擠眼產(chǎn)生了興趣，使勁用手摳，結(jié)果導(dǎo)致感染發(fā)炎，是你背著我去找醫(yī)生打針，稍大了，每次去你那里走姑家，你對我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愛，全心全意的照顧，我又怎能不銘記在心，感念一輩子，我所做的又怎么能報答了你萬一？

大姑，每當(dāng)我走進(jìn)你那個小院，輕輕叫一聲大姑，看到你眼睛里那滿滿的歡喜，似水的的柔情，我的心會立刻熨帖、平靜下來，一種叫親情的感覺彌漫全身，溫暖又溫馨，語言在此時是蒼白無力的，大姑，你用你那慈祥的的目光一遍遍撫慰，呵護(hù)，關(guān)愛著我，讓我如何不感動，讓我如何不牽掛。

大姑，有些事情是我們無能無力的，盡心盡力就好，順其自然就好，求得心安就好，舉頭三尺有神明，佛祖明曉一切，佛祖會保佑你和你的全家的。

好人一生平安，大姑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愿大姑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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