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我別過臉，不希望在如此熟悉的地方做鄭重的告別，這種絕望的固執(zhí)讓我一個人在此刻顯得不那么孤單。桌邊我的白色耳機，我多怕它染了塵，舊到壞掉，再也聽不到自己喜歡的歌。那兩本我最喜歡的日記本，里面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我都想再撫摸一遍。希望它們不被燒掉，希望媽媽幫我收好。就算是他們?nèi)蘸罅鳒I時候懷里能擁抱的安慰也好。那些充血的筆尖，是我多少個夜里唯一的陪伴。就算現(xiàn)在，這些畸形的疼痛也不能饒過我。多可悲，我明明用盡一切求了安定。

第二天

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了。眼淚也早在那些沒有燈光的黑夜和凌晨流干。還記得媽媽抱著我說，為什么，為什么命運這么不公平。我想幫媽媽把眼淚吻去，告訴她，命運是公平的，生命之于我，并非非要留下不可。只是，我多想像她抱我那樣抱抱她?？墒俏以僖矝]有了那個力氣。我只能默默地看著眼淚爬滿她那張滄桑消瘦的臉。爸媽，這輩子，我欠你們太多，多到就算到了現(xiàn)在，我都不愿在你們面前懦弱。

第三天

她來的時候我正在翻看我的日記本。恰好翻到那段關(guān)于我們初識的歲月，記憶就這樣磨蹭著固執(zhí)地占用我大腦中已不多的可用空間，甚至想到這些我神經(jīng)的某一端就開始陣陣發(fā)緊。(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她輕聲一句“嘿”

我抬頭，她大抵是哭過了，眼角泛紅，潤潤的讓人有一種想幫她拭去的欲望，對，僅僅是欲望。就像是當年看著她的酒窩襯著笑靨讓人有一種沖上去親一口的那種欲望。我沖她笑笑，呼吸有些急促。

“很開心你來了，”我輕輕握住她的手?！爸x謝。”我并不知道我的這句謝謝是說給她還是要說給將要結(jié)束的這一切的過往。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手微微顫抖著，我問她怎么了。她說，好久不見了。像是小說或是電視劇里那樣的見面語，也并不是全然相似，至少她沒有問我，最近好嗎。大概誰看到我現(xiàn)在這副樣子也不會問出這句話來。我應(yīng)著“是啊，好久不見，很想你。”最后這三個字就這樣從我的嘴里溜出來了，不帶一絲猶豫?；蛟S，真的是猶豫了太久太久，怕再不說，就沒有機會再說。

“現(xiàn)在，怎么樣？”聲音都忍不住染上了顫抖。

“感覺好極了?！蔽疫珠_嘴笑出聲，盡管我知道這笑聲依舊掩蓋不住氣絲的虛弱。為了配合說出的這句話我甚至想要抬起胳膊抱抱她，但是，可能太遲了，身體里的某些部件顯然已經(jīng)不太想動，我尷尬地歪了歪頭。她大概也看出了我的意思，雙手攬過我。我沒有說話，我以為我不會哭，但是淚水就這樣流下來了，我沒有告訴她，我等這個擁抱等了好久，好久好久。

第四天

躺了太久，我的身體和靈魂似乎也已經(jīng)因為太久沒有交流而日漸陌生。一切該道別的我都用或多或少的語言道別過了，爸爸媽媽，為數(shù)不多的重要的朋友，和她。即使有的人并沒有在我身邊，比如，她?；蛟S在死亡面前一個人總會在學會被迫平靜下來。像現(xiàn)在這樣，媽媽端來一杯溫水和一包藥，我把藥片放在舌尖，仰頭和著水一并咽下，像是以前的感冒。唯一不同的是我沒有抱怨那藥片實在是苦的要死。但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懂了什么是要死的感覺，它確實比喝了苦藥片那種“要死”來得讓人難忘的多。人總是對為數(shù)不多的場景記憶尤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恐懼死亡的原因絕大部分是怕親人尤其是父母為此所受的悲痛。我怕他們受不了。對此，我毫無辦法，我無法用一個死人的身份安慰他們，不要哭了，我會心疼。

第五天

醫(yī)院南拐角的那些花兒開了，我經(jīng)常看見有一只褐色毛的小貓在那邊的草地上曬太陽，但是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再見它了，我甚至還不知道它的名字。如果能有那樣一只小貓陪著我就好了，這樣我就不用在疼得不能入睡的夜晚一個人孤獨地縮在角落里流淚。我一定會告訴你，我好疼，好疼，疼得我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墻上，你不用說話，只要你用柔軟的毛蹭蹭我的手背就好了，我不能把你抱在懷里讓你安穩(wěn)地入睡，在我意識尚清楚的夜晚手心都是黏黏濕濕地攥緊床單的，我怕弄傷你。我記得那次疼到我眼前一片黑的時候，床單被我抓破了。

第六天

爸爸出去的時候，病房的門沒關(guān)好，我閉著眼睛卻清楚地聽到媽媽壓低聲音爆發(fā)式的哭聲，我知道，離別終于要提上日程。當看到爸爸那雙通紅的眼睛，我告訴他，你是我的大英雄，但是現(xiàn)在我不要你保護我了，你只要保護好媽媽就好。

第七天

尖銳的疼痛或是鈍痛都讓我生不如死，我忽而想到以前，發(fā)現(xiàn)癌癥以前，我也會經(jīng)常會痛，但是染上了死亡的色彩，疼痛就像帶著針，一下下刺著我的心臟，恐懼，悲痛，以及對那未知的死期的部分好奇。我想知道，是不是有足夠的時間跟想要道別的人好好道別，死亡也變得可期。我鄭重地對自己宣布，一定要認真地說一聲再見。對所有人，也包括自己。

第八天

我曾經(jīng)做過一個夢，夢里我一個人坐在屋頂，伸出手，暮色里一束飽滿的光偷偷地從指縫滑進我的眼角。你知道嗎，我從未在夢里如此踏實。有人說，人死之后會變成一顆星星，到了晚上，掛在天空，保佑著自己愛的人。這是我得知自己是癌癥晚期之后第一次祈禱，我要變成一束光或者一顆星星，我要讓我愛的人好好地活著，活著。

第九天

我哭得昏天黑地。

二十年的時間，第二次哭得這么狼狽，第一次，還是幾年前她的離開。我把房間里每一個能透進光的地方都關(guān)的嚴實，我怕，我怕我看見光，我怕我忍不住沖出去抱著媽媽大哭，我怕我的器官迅速衰竭而出不過氣來，我怕我的身體慢慢變冷意識慢慢消失，我好怕。被角湮濕了一片，心臟也好似一片一片正在瓦解。

第十天

媽媽問我疼不疼，我說吃了藥就不疼了。我問媽媽，我什么時候能好啊，媽媽說沒事，很快就好了。媽媽以前說過，她從來不撒謊，我笑著告訴媽媽，你撒謊了。媽媽哭著告訴我，聽說一個謊言說很多遍就會變成真的。媽媽像是一個小孩子。我還記得小時候生病的時候，爸媽帶我去打吊瓶，我躺在鋪著白色或是淡藍色的床單的病床上，一邊吃東西一邊打吊瓶。那時候我問媽媽，我什么時候能好啊，媽媽說，沒事，很快就好了。我像是吃了定心丸。而這次，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樣，以前的病不會疼這么久，不會把媽媽弄哭，也不需要成天住在這個充滿著消毒水氣味的房子里，也不用在身上插這么多管子，頭發(fā)也不會大把大把地掉。

第十一天

你一定會心疼我。

如果你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

但你不一定是愛我。

聽到醫(yī)生給我的宣判時，不，也許是給父母的宣判。我沒有說話，沒有哭，大腦空白得像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候。甚至有那么一瞬間，我恍惚間覺得我已經(jīng)到了迎接死亡的最好狀態(tài)。但是我不能把這定義為堅強。在死亡面前，沒有堅強。

大腦在快速思考，癌細胞卻像是猙獰的麻線，把我的思維捆綁打結(jié)。我想過嘔吐把它們嘔出來，或是流眼淚把它們流出來。但是最后我放棄了，醫(yī)生說，它們已經(jīng)擴散到全身了。就算是截肢，我也不知道要截掉哪塊留下哪塊。我真的快要死了。

第十二天

如果可以，請把我的死亡寫進你的日記里。也許是貪婪。但是，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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