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氣不怎么好，陰冷而逼仄，似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然而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不過是一介草民，以打漁為業(yè)的隱士。世道亂成這般，縱使我有無比的才華又能怎樣呢？一不小心還得落下個流放的下場呢！隨其流揚其波，餔其糟啜其醨，方才是生存之道。

咦，這偏僻的地方怎么會有人來？哦，看那人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恐怕是個流浪的乞丐吧！等等，他走近了……不對，那容貌，他莫非是……

復雜的心情涌上心頭，也喚起了往昔的記憶。如果沒記錯的話，我第一次聽說屈正則這名字，應當是在周顯王四十年那會兒。那時我絕對沒有想過要當一個漁夫，而他恐怕也料不到自己那多舛的命途吧。我是路宿丹陽時無意間聽到有人談樂平里有個屈正則，博聞強識還樂于助人云云。說實話，這種人隔個一兩年就會冒一個出來，我也就不以為意。

可我萬萬想不到，隨意聽說的一個人竟能在幾年內(nèi)名聲大噪。周慎靚王二年，被召入京的屈靈均被升任左徒。屈靈均是什么人？年紀輕輕即右除高位，憑的難道是他那皇族姓氏嗎？當聽聞他曾組織樂平里百姓抗擊秦軍的功跡，我方才打消疑慮，同時也暗自吃驚：那時的他只是一名平民吧？竟然能夠做出此般偉績，或許天資非凡！更令我驚訝的是，后來我得知屈靈均名正則，屈正則，不就是多年前我聽到的那名集才學與品性于一身的人嗎？再掐指一算，我第一次聽說屈靈均的那年，他方才十歲！總角之年，就懂得體恤百姓，再加以這些年他所展現(xiàn)的才華，屈靈均莫非就是上天派來平定這亂世的救世主？

這個時代，諸侯割據(jù)，狼煙四起。屈靈均的出現(xiàn)，如流星劃破陰暗蒼穹，如寒梅綻放冰雪之上。而我，作為見證他崛起的人之一，不禁感到心中那將熄的希望之火復又熊熊燃燒。左徒靈均，請用你的才能，讓這個世界遠離戰(zhàn)火的紛爭吧！我甚至拋棄了以往瀟灑自在的江湖生活，頻頻給官員寫信自薦，想走上仕途，追隨屈靈均的腳步，去改變世界。

然而我不知道，流星絢爛，卻轉(zhuǎn)瞬即逝；寒梅冷艷，卻凋于暮春。很快，楚國隱隱有些內(nèi)亂：屈靈均開始了他的改革變法。我想入仕，在這個尊崇宗法的時代本就難以做到，左徒一變法，舊權(quán)貴自身都難保，更沒有人來理會我的自薦信。我不僅沒有圓自己的仕途夢，反而對屈靈均的支持產(chǎn)生了動搖。老子有言：“道法自然。”順其自然難道不好嗎？翻天覆地般激烈地改革變法，難道不會太激進嗎？不過，我依舊對屈靈均存有信心，畢竟他有那么深厚的才學——直到周赧王十一年，屈靈均被流放到漢北。(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幻夢徹底破滅。事實上，在周赧王元年他被貶為三閭大夫的時候，我便已對他不抱什么希望了——與其說我對他不抱希望，不如說是對這天下不抱希望了。我在這亂世中漂泊了這么多年，戰(zhàn)火卻從未離開過我的視野，各類大小戰(zhàn)爭甚至愈演愈烈。個人的力量能改變什么？諸子百家，有不少人周游列國，但我從未見過哪一名仁義之輩將戰(zhàn)爭緩和哪怕是一點點。如果忤逆大眾，下場總是很凄涼的。我在這時已經(jīng)當上了一名漁夫，與地方官員把關(guān)系搞好，他們甚至可以幫我疏散這漁區(qū)的漁夫，再少收點稅。相比于之前數(shù)年為仕途奔波卻毫無收獲的生活，現(xiàn)在我隨波逐流餔糟啜醨，何其舒適！這樣難道還不夠嗎？周赧王二十一年，聽聞屈靈均再次被流放，我甚至開始鄙夷他了。

之后十數(shù)年，我就這樣悠閑地混著日子。我想，屈靈均，或是屈正則，這幾個字再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了?？擅\弄人，這世上竟有這樣的巧合嗎？屈靈均此刻就在我的面前，踱步而來。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他走近了，我聽見他在低吟。那是《離騷》中的句子，他寫的，我知道。認出他的瞬間，我心中涌上的是多年前的鄙夷，但在我的目光觸及他那襤褸的衣衫時，憐憫之情卻又不可遏止。

“……鳥飛返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聲音越來越大，他走得更近了。我多年未入世俗，并不知道這是他在流放中所作的《哀郢》，但我聽得出他吟誦的嗓音中的絕望，以及一種我之前未曾關(guān)注的力量。我似是想起了，這幾天仿佛聽到有人在嘶喊，大概是郢都被秦軍攻陷了，這對屈靈均來說，恐怕是致命的打擊吧？

凌亂的腳步聲停了下來。他用那雙空洞的眼看著我。他發(fā)現(xiàn)我了?？墒?，為什么，為什么那空洞之后，我卻能看到烈焰在燃燒呢？是什么能支撐起傷痕累累的身體？是什么能驅(qū)動飽受摧殘的靈魂？

空氣凝固了半晌，終究還是我先開口：“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

我看到他的眼睛似乎睜大了一點，那一瞬我以為他認識我，但這是不可能的，或許是因為奇怪在這地方竟有人能認出他。思忖片刻，他緩緩答道：“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吐字清晰，縱然衣衫襤褸，仍不失文人氣度。

果真是這樣，我想道。憐憫與蔑視混雜著沖上喉頭，未經(jīng)三思，我脫口而出：“夫圣人者，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話剛說完，我便覺得不對：我有考慮過屈靈均的處境嗎？在這種情況下我怎么能說這種話？

哪知他不假思索，即刻昂首答道：“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我怔住了。

“等等……你這是打算……？”愣了半晌，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話中所表現(xiàn)的行為意圖。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然而他打斷我的話，開口吟唱。

這是……在作楚辭嗎？

“傷懷永哀兮，汨沮南土……”他并未搭理愣住的我，反而沉浸入自己的世界中。

我佇在原地，望著他那熟悉又陌生的模樣，陷入沉思。

“……郁結(jié)紆軫兮,離愍而長鞠……”

不知為什么，突然之間，我又有一種初聞屈靈均的感覺。但現(xiàn)在的感覺和當時的不同，都是覺得偉大，可本質(zhì)上有著云泥之別。

“……刓方以為圜兮,常度未替……”

之前的數(shù)十年，我鄙棄再之前數(shù)十年的想法，覺得崇拜屈靈均太幼稚，然而現(xiàn)在反觀之前的數(shù)十年，又覺得當時幼稚了。

“……巧倕不斲兮,孰察其揆正……”

是的，屈靈均著實偉大。但我之前的評判標準似乎不對。衡量一個人，僅僅用他的才能，用他的生活狀態(tài)作標尺，可以嗎？不行！

“……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

試想，人若無潔身自好之心，即便才華橫溢，也是虎狼之輩；人若無真摯愛國之情，縱使身居廟堂，亦是佞臣內(nèi)奸。人若沒有優(yōu)秀的精神作為核心，于其自身，于他人，于社會，學愈富，官愈高，愈是禍害！

“……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

而屈靈均，有才，更有德。他慎獨清高，不牟私利，他憂國憂民，忠貞愛國。他失了笏板，離了住所，破了衣衫，沒了食糧，他看似一無所有，實則蘊蓄無價的寶藏……

“……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

惟有潔身自好，方能矢志不渝地踐行良知準則；惟有忠貞愛國，方能勇冠三軍，抗擊賊寇，摒除私利，精忠報國。這就是屈靈均的精神。他是落魄不堪的被流放者，但他更是氣宇軒昂的精神貴族！正是潔身自好與忠貞愛國，讓他脫離蠅營狗茍，讓他不淪為行尸走肉，挺直他嶙峋的瘦骨，點燃他眸里的靈光，讓熊熊烈焰在他心中迸燃！

“……文質(zhì)疏內(nèi)兮,眾不知余之異采……”

試問，你有才華嗎？相信大多數(shù)人還是認可自己的。但是，當被問到是否會拒絕他人給你的利益，一部分人會沉默；當被問及是否會堅持為國家進步而付出，一部分人會沉默；當問到在國家危難之時是否敢于犧牲，大多數(shù)人都會沉默。

“……湯禹久遠兮,邈而不可慕……”

這就是屈靈均的偉大之所在！這就是無人可及他的地方啊！

“……舒憂娛哀兮，限之以大故……”

天下并非無聰明之人，只缺有智慧與大擔當之賢者耳！亂世之中，明哲保身者保全自身，任天下被戕害；矢志救國者犧牲自我，以挽天下于狂瀾。前者茍且偷安，后者為人敬佩，當鐫刻青史，永久銘記！

“……知死不可讓，原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他吟罷。

后來我知曉，他的謚號為“原”，另外，他還有一名，為“平”。他名“平”號“原”，仕途卻不似平原一般坦順；他姓氏為“屈”，一生卻剛正不阿從不屈就；他開創(chuàng)了“香草詩人”的傳統(tǒng)，卻不像香草那般柔弱，相反地，他是一株參天巨木，以一顆虔誠的赤子之心，守護子民，蔭蔽家園，任風吹雨打，巋然不動。他的死，是社會的錯。他的精神，卻永存人間。

“此辭名為《懷沙》。”他嘴唇翕動，而后縱身一躍，“撲咚！”他抱著的石頭將他拽入汨羅深處。

我并未加以阻攔。如果阻攔，反而會給他帶來更多的痛苦。

江上的水波一圈一圈，向無限遠方傳播，猶如屈原的精神，永遠在時空中激蕩。我筆直地佇立著，向他致以至高的敬意，良久，良久。然后，我拿出紙墨筆硯，將他的絕唱——那刻印在我腦中的《懷沙》，一筆一畫，記了下來。(作者:珠海一中吳兆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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