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的姐妹情緣
一世的姐妹情緣
那個春天似乎來得早,沒有等到倒春寒、春節(jié)剛過就暖風習習,接著便是蒙蒙浮塵天,然后又是碧空如洗,艷陽高照。又到了亂穿衣的時節(jié),街上棉衣、外套襯衣、更甚者短袖單褲,早穿皮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說的就是南疆的春,一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季節(jié)。就在這惱人的季節(jié)里我抑郁了,請了長期病假修養(yǎng)在家,不想吃藥,每天抱本佛經(jīng)想著出定入定、般若佛陀、就想逃離城里的嘈雜,這時榮姐兒來了。
榮姐兒不知是我們家什么親戚,肯定是出了五服了,住在百里開外的一個農(nóng)場,有一大片果園和土地。一年不見她一次,見面必定是有事,好在她不虛偽不造作,有事說事,事畢走人。倒是應季的新鮮食材我們家吃了不少,每次都是木訥無語的榮姐夫送來,問他榮姐兒怎么不來,永遠都是一句“四妹你好安靜,她那個大嗓門……“。我不知榮姐從哪得知我病了,早飯還沒端到手,她人已經(jīng)站在餐桌邊。沒等我開口,那大嗓門就嗡嗡上了,立時我便心慌氣短。
“你這病就是憋出來的,哪有人家過日子一點響動沒有,你跟我回去,看看我那園子,聽聽那鳥兒的聲,聞聞土味兒,接接地氣,啥毛病都沒有了,我倆孩子都帶大了,我婆婆也是我伺候走的,臨了一點沒遭罪……”。我長嘆一聲,抑郁癥跟你帶孩子、伺候婆婆挨得上嗎,可不管怎么說我還是要逃離,還需要人照顧,榮姐兒好像是我唯一的選擇,我就那么靜靜的看著她,忽然發(fā)現(xiàn)榮姐兒的眼睛里有濃濃的擔憂和關愛,像母親。
榮姐兒自己開車,酷愛越野,我實在想不通那么大個的東西她怎么擺弄走的,車剛啟動,就哇啦上了,永遠是那種下命令的口氣跟榮姐夫說話:“我接上四妹了,個把鐘頭就到家,我給你交代的事你都給我辦好了,辦不利索小心你的腿”,我無語的望著她,心里想榮姐夫這么多年得挨了多少打。到家我才知我的擔心都是多余的,讓我沒想到是看似木訥的榮姐夫竟有著女子般的細致,我的住處堪比古時小姐的繡房,我驚喜之余便是感激萬分,我看著榮姐夫笑了,耳邊卻傳來一句“總算辦了件人事兒“,我無奈,門口的榮姐夫面不改色,憨笑著搓著雙手,腿邊是一雙胖乎乎的兒女,小小和丫丫,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身前是雙手叉腰宛若將軍的妻子,看著這一幕,我眼熱了。
接下來便是她旋風般的舞動,我還沒把細軟收拾妥當,就聽見讓丫丫叫我吃飯的喊聲,隔著幾間屋都聽見了,我走進廚房說你何必指使丫丫,你那一嗓子都傳二里外了,飯菜很豐盛,也很合口,我暗自佩服榮姐的利落,我笑著說,水滸傳的孫二娘也不如你,榮姐就笑,笑的花枝亂顫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榮姐的家大,一個大院子,院子打掃的很干凈,左中右三排房屋,院前種花草,剛開春澆過水都是泥巴,院后有菜地,養(yǎng)著雞鴨豬狗羊,叫聲此起彼伏,我忽然感覺我來這可能是錯了。到了晚間那一幕更是永生難忘了,我要洗澡,推開洗漱間門我就楞了,不是城里慣用的淋浴,所謂的浴缸是一個純木的大盆,我正不知所措時她進來了。
我說你這盆像個老古董,都誰用過的,
她一臉的不以為然,哪有人用,丫丫和小小小時候的澡盆,
我詫異的叫丫丫小時候的盆,十個小丫丫都放得進去,你也不怕淹著孩子。
她一邊放熱水一邊說,這個專為你來準備的,從打算接你時你姐夫就刷洗的好幾遍,又在太陽下曬,又拿鹽水、又是消毒水的那么泡,知道你講究。
我說怎么不裝浴缸,
那玩意冰涼的,我們干活的人累了一天就好泡個熱水澡,那個浴缸散熱快,你用了就知道好了。
我突然童心大發(fā),跑到他們屋去看那個澡盆有多大,果然不出所料,又是一個在我眼里的龐然大物。榮姐夫囁喏地說,你不知你姐多愛干凈,她又胖大,我沒好氣的說丫丫也胖大,姐夫依然憨笑,這玩意做小了不適用,我給他一個白眼就回我屋了。
我說這一大盆水怎么倒得出去,
榮姐說哎呦你可夠矯情,這除了一個盆其他都和你家里的一樣,你沒看見盆腳底那個園塞拔開了水就流了,下面接著地漏呢,都你姐夫親自弄得,說完用手試了水溫,說洗吧。
我無可奈何了,榮姐卻不走,我說我要洗澡了,你回屋吧,榮姐說咱兩嘮嘮,我?guī)缀跏潜粯s姐拎著扔進澡盆的,我擰不過那對如男人般強壯的臂膀,只好閉起眼睛任由其宰割了。溫熱的水漫過我的身體,我在水里是漂浮的,有一點眩暈,有一些愜意,那種久違了的舒適感油然而起,我不想說話,就想這么死了算了。榮姐的大手一下一下的撩水揉洗著我的頭發(fā)和身體,手不停嘴也不停:“看著瘦的,三根筋挑著個腦袋,宰個雞都比你肥,胳膊腿還不如丫丫,你強活著干啥,浪費糧食,連累大娘大爺受累心疼,你不臊得慌,快30的人了,四六不通,念書都念到哪去了,還一天念佛,你咋不上天,能的你,多大事你就憂郁,我不懂憂郁是個啥,你就是被醫(yī)生騙了,那些個騙子就會騙錢,哪會治病。買下地頭一年就放不上水,地里干的燙手,眼見著棉苗一片一片枯死,你姐夫滿嘴燎泡說不出話,又趕上我婆婆得了病,欠了一屁股帳好幾年都緩不過來,我都不憂郁,你天天樓房住著、現(xiàn)成飯吃著,月月到時發(fā)錢你還憂郁了,不就是個男人嗎,兩條腿的蛤蟆沒有,滿大街都是兩條腿的人,走就走了,那是緣分不到,月老早給你牽著線呢,到時你攆都攆不走,好端端就這么憂郁了,我不能不管,我還指著丫丫到城里上學托付你管著呢,你踏實在這住著,姐和你姐夫供著你,還就不信這憂郁還治不了”。
我只有嘆氣的份兒,“姐你再別洗了,讓我出來,我都讓你洗禿嚕皮了,你把我弄你這來就是讓我好了以后管丫丫,你太有目的了吧”,話還沒落背上就挨了一巴掌,“你別不知好歹,我是看著心疼”,一把又把我拎出來用個大棉布單把我裹得像粽子,把我?guī)淼慕z的綢的睡衣都翻出來嘴都要撇到后腦勺了,一臉的不屑,這滑溜溜的有啥好,轉(zhuǎn)身出去拿了個包袱回來,一身月白色的棉布睡衣,寬袍大袖,領口袖口還繡著翠綠的葉、桃紅的花,一雙黑色凈面袢帶布鞋,鞋底衲的那個細密,“這都是去年冬閑里做得,本想年前給你,又擔心你不會喜歡就沒帶去,我是覺得啥料子也不如這棉布好,換上安心的睡吧,既來家了就踏實的”。
周圍越來越靜了,蓋著散發(fā)著太陽味兒的棉被,心里對榮姐是感激的,換一種生活方式也許能改變我這要死不活的現(xiàn)狀,睡意來襲,好像聽到了遠遠飄來木卡姆的樂曲,蒼涼而悠長。
榮姐永遠是家里第一個發(fā)出響動的人,睜眼必說話,定是丹田氣十足,聲若洪鐘,自己舞扎著,還把榮姐夫和孩子們指使的團團轉(zhuǎn),鬧中卻不亂,還時不時的刻意壓低囑咐別吵著你小姨,我穿戴好出了房門,農(nóng)村的早晨似乎比城里冷,但空氣清冽,透人心脾的清涼,我拉著小小準備去跑步,榮姐卻說你在睡會,我翻她一眼,別沒話找話,有你在還睡覺,早都讓你那大嗓門吵醒了,我和小小跑出門,這是我冬春以來第一次晨跑,我忽然覺得原來天地那么大,我和小小就是天地間滾動的兩顆小芝麻。
日子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飄過,無聲無息的綠了柳枝,紅了桃花,夾雜著粉色的杏、白色的梨、一茬接一茬,微風過便落英繽紛,可惜我不是黛玉,無心葬花,也不知自己的命運將會安放在何處,每天讀著書里那些說起來容易卻根本也做不到或者說自己想努力做到的話,伴著小小和丫丫的嬉鬧一天一天的過著,心情似乎有了好轉(zhuǎn),也會在夜深人靜時寫下自己心里想的,舒發(fā)著所謂的情感。
榮姐一如既往的舞動著,出來進去都猶如一陣旋風,和姐夫忙著地里、園子里的活,榮姐的能干不是語言可以說明的,他們家地里的棉苗明顯的比別家的壯實,園子里的蒲公英都是那么的肥嫩,每天都有人結(jié)伴來挖,嘰嘰喳喳的一片吵鬧,那笑聲最放肆的定是榮姐。我一次隨意的問姐夫,家里有個這么鬧的老婆咋過的,姐夫憨憨的笑,家里的日子過得就是一個女人啊,滿臉的滿足,讓我一下明白了受用這個詞的含義,卻也感知到姐夫說的話雖然簡樸直白卻是很有道理的。在榮姐的感染下我也會去地里干點力所能及的活,田園的風情讓我日益開朗起來,也會和地里的男人女人們說笑一陣, 每到這時榮姐就得意的說我就是被騙子騙了,白白花錢買了那么多藥,不如她這接地氣的療法,得意的仿佛她就是我的救世主。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 我要離開榮姐一家了,我不能一直這么住下去,畢竟我要過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知道在榮姐家收獲了什么,往后的日子是需要我自己過的,幸福與苦痛,歡樂與憂傷都得靠我自己承擔,做一個天地間平凡的女人,無關清風來與不來,獨自綻放。
走的時候我對榮姐說,你的目的達到了,丫丫初中到高中送過來給我吧。分離總是感傷的,兩個孩子也不鬧了,丫丫牽著我的衣襟連聲說小姨別走,小小憨聲叫著小姨再來,這次榮姐不送我了,只囑咐了一句:“妹子,我知你心氣高,凡事還是要知進退”。只這一句我便掂出了沉沉的分量。姐夫一趟一趟搬著,新鮮的青菜、還溫熱的著雞蛋、宰好的羊、雞等等,最后搬出一個嶄新的大木盆,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做的,我的淚是再也止不住了,除了我父母,能如此疼愛我、待我如女兒般的卻是和我沒有一絲血緣的這一家人。
幸福人家的日子都是一樣的,我也過著與他人無異的生活,結(jié)婚生子。自婚禮那天見了榮姐再沒見著她,關于這一家人的消息都是在我身邊上學的丫丫帶來的。 每次假期丫丫回來除了那些吃食就是我爸媽好著呢,讓我聽小姨的話,好好學習。我也會和榮姐通電話,每次都是聊不上幾句就說她的地、園子、雞鴨豬狗,我每次都懷疑我回來時她囑咐我的話是現(xiàn)學的,怎么琢磨都覺得不太真實,可就這句知進退成就了現(xiàn)在的我。丫丫高二那年,我工作調(diào)動到了省城,全家搬遷,我?guī)е业拇竽九瑁€有丫丫搬進了省城的新家,一切安頓好我便打電話給榮姐,榮姐一改往日的絮叨,說了幾句就掛了。新的工作和生活就那樣按部就班的過著。
不幸人家的日子各有各的不幸,該來的還是來了。暑假我沒讓丫丫回去,給她報了英語補習,晚間我從老師家接她回家,卻看到我愛人臉色凝重的坐著,氣氛不對,女兒帶著哭腔說榮姨媽病了,病的很重。我的血呼的一下就上頭了,那個如男人般的榮姐怎么會生病,慌亂的撥通姐夫的電話,那頭的榮姐夫只是深深的一聲嘆息,透著悲哀和無奈,小小接了說是肝癌晚期了。我什么都不想了,就只有一個念頭,接她過來。再一次回到農(nóng)村的這個家,幾年過去了沒什么大的變化,可也物是人非了。榮姐靠在床頭,就那么靜靜的看著我。一時間千言萬語我卻開不了口,喉頭發(fā)緊,我默默的俯進她的懷里,那雙臂早已失了原有的結(jié)實,我忽然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榮姐的倔強也是無法用語言說明的,我磨破了嘴皮只換來一句我死也要死在家里,最后我無奈的說我一定讓你死在家里。在省城治療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被榮姐震撼著,病痛的折磨她就那樣一聲不吭的忍受著,她平靜的恪守著既來之則安之,積極地配合著治療,可我知道她那是做給我看的,我犯了所有人都會犯的錯誤,只是努力的治療,可所有的痛都只有她自己來承擔,到底有多痛只有她自己知道。
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guī)s姐回了家。我也像她那樣一下一下撩著水揉洗著她的頭發(fā)和身體,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一夜榮姐和我一起睡在我住過的幾乎沒有動過的屋子里,她平靜的講述著她的過往,平靜的等待死神的降臨,平靜的交代著身后的事,她說她走后一定要火化,就把骨灰散在園子里,也算是從一而終了。我問她怕死嗎,她說死還是容易的,活著才難。
榮姐就那樣平靜的走了,處理完所有的事情我和丫丫要返回省城,臨走前一晚,榮姐夫送過來一個包袱,說是榮姐留給我的,留個念想,我輕輕的打開,純手工定制一身家居服,棉質(zhì)輕軟,那粉色紫色的花瓣在我手里綻放,我覺得榮姐把她的一生都繡進了這些花瓣中,那么鮮活的生命撲棱棱的綻放著,可這個在我生命里的女人是再也回不來了,我總結(jié)不出榮姐的一生,我甚至不知道她生命里的缺憾,那個一天到晚舞舞扎扎、放肆揮灑的人、那個如已成佛得到說出話那么有哲理的人、她真的離我而去了,心痛難捱,已是泣不成聲,這一世的姐妹情緣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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