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信
這是“文革”初期的一件事。
有天晚上,我正在燈下教父親背誦毛主席語錄,堂姐來了,要我給她的未婚夫?qū)懸环饣匦?。她的未婚夫在部隊當兵,?jīng)常給她寫信來,但堂姐不識字,不會看信,更不能寫回信。以往堂姐收到信,就去找鄧老先生,鄧老先生先解放前在村里教私塾,算得上村里最有文墨的人。老先生拿到信,總是搖頭晃腦地先給她讀兩遍,再替她寫一封回信。不知道這一次她怎么想起來要找我寫回信。
我父親擔心我寫不好,就對堂姐說:“三丫頭,他才讀四年級,認不得幾個狗腳跡,哪能寫信?你還是請鄧先生回信吧?!?/p>
堂姐說,鄧先生舊腦筋,跟不上形勢,記不住毛主席語錄,信上不寫毛主席語錄,部隊那人(堂姐總是這樣稱她的未婚夫)看了不歡喜。
父親就問我會不會寫,說會就會,不會就不會,莫要逞能誤了堂姐的大事。
我說我會寫毛主席語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堂姐說能寫毛主席語錄就行。
堂姐把未婚夫的信從貼身的衣服荷包里摸出來遞給我,要我讀給他聽。我展開信,正要讀。父親也準備坐下來聽。堂姐便連笑帶嗔要把父親推開。這時我母親從廚房忙完出來,也笑父親說:“一個大男將聽個么事唦?”父親罵了堂姐一聲“鬼丫頭”,就和母親到外邊月亮底下說閑話去了。
堂姐催我說:“快些把信讀給我聽聽?!?/p>
我看他急,就有意不慌不忙,學著大人的樣子,慢條斯理地把信撫平。
堂姐狠狠瞪我一眼:“你成心吧!”
我做個鬼臉,清了清嗓子,準備讀了。
堂姐坐在我對面,雙手托腮,聚精會神;燈光下,她的臉上泛著云霞般的紅暈,清澈的大眼睛脈脈含情,仿佛坐在她面前的不是我,而是“部隊那人”。
我開始讀信。信的開頭就是一篇毛主席語錄,這篇語錄剛好老師教我們學過,我讀得很順暢: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的干部要關(guān)心每一個戰(zhàn)士。每一個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guān)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當我讀到“互相關(guān)心,互相愛護”時,堂姐要我把這話的意思講給她聽。我說,姐,這話你不懂啊,就是說他要愛護你唄?!?/p>
堂姐心里高興,嘴上卻說:“你一個小屁伢子,知道個屁?。∵@是人家毛主席說的,又不是部隊那人說的?!?/p>
接下來,信里的字我認不全了,也就讀得結(jié)結(jié)巴巴起來。堂姐心里急,埋怨我說:“幾年的書白讀啦!嘴里像含著個燒蘿卜,一封信也讀不抻妥,真是急死個人!”
我說,姐,信我看懂了,我干脆講給你聽。
堂姐說:“那你快講啊?!?/p>
好在信里有不少毛主席語錄,我就把信里的引用的一些毛主席語錄串起來說給堂姐聽。我說,部隊那人叫你聽毛主席的話,抓革命,促生產(chǎn),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斗私批修,多打糧食,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哦,對了,他讓你往后寫信不要再叫他狗伢子,他已經(jīng)有了官名,叫衛(wèi)革。
堂姐聽了意猶未盡,說:“信上就沒有說念想人家的話?。俊?/p>
我又把信看了一遍,說,沒有。
堂姐還是不甘心,她站起來,抓過我拿信的手,把頭伸過來,自己在信上東瞄西看,那神態(tài)仿佛她認識字似的。
堂姐看了一會,神情顯得很失落,罵道:“這個沒良心的雜種!連好聽的話都舍不得說一句?!?/p>
我說,姐,部隊那人開頭不是說了要和你互相關(guān)心,互相愛護嗎?
堂姐還是憤憤不平:“我要聽他自己說!”
堂姐生了一會氣,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她讓我開始寫回信。堂姐說回信要跟部隊那人的信一樣,開頭就寫上毛主席語錄。
我便把自己所熟悉的一些毛主席語錄一一背給堂姐聽,讓她自己選擇一篇合適的。
我說: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
堂姐說不行,這話用不著她交代,這話該部隊的干部跟他說。
我說:“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堂姐搖搖頭說:“也不好?!?/p>
我一連背了五六篇語錄,堂姐都選不中。她歪著頭想了想,說:“過年時,大隊給軍屬家里送紅對子,上邊寫的什么軍民團結(jié)像一個人,那兩句話就蠻好。”
我眼睛一亮,說,是不是“軍民團結(jié)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這兩句啊?
堂姐拍了拍巴掌,說:“就是就是?!?/p>
我寫下了這兩句毛主席語錄。
我問堂姐接下來還要不要寫毛主席語錄,堂姐說:“又不是毛主席寫信,哪能都寫毛主席語錄,還要寫點念想啊。那個沒心肝的家伙不念想人家,人家還念想著他呢?!?/p>
我就寫了幾句“我好想你”之類的話。
堂姐要我念給她聽,我一念,堂姐就用手蒙住臉說:“哎呀,丑死了,丑死了!你怎么能夠這樣直統(tǒng)統(tǒng)地寫呢?”
我說,那該怎么寫?
堂姐說:“又不能夠直接說想他,又要讓他看得出來?!?/p>
我說,這樣的話寫我不會。
堂姐說:“你就照著鄧先生寫唄,鄧先生從來不寫念想這兩個字,他只寫人家吃不好飯,睡不好覺,人也瘦了一圈兒,做事老是走神兒……”
我照堂姐說的寫了,再讀給堂姐聽,堂姐就說好。又說部隊那人改的名字聽不慣,信的稱呼還是叫狗伢子吧。
我說,姐,現(xiàn)在人家都興改名字,我們大隊不也改名叫紅星大隊了嗎?
堂姐說:“那也是的,就中他的唄,叫衛(wèi)什么?。俊?/p>
我說叫衛(wèi)革。
“衛(wèi)革,衛(wèi)革,衛(wèi)革……”堂姐一連念了好幾遍,可能是想念得順口一些吧。
堂姐拿著寫好的信,扭扭擺擺地出了門。
我母親打趣她:“三丫頭,狗伢子幾時回來要人呢?”“要人”是我們那地方的土話,用時下的話說,就是求婚。
堂姐不回答母親的話,只說:“人家如今改了名字,叫衛(wèi)革,不叫狗伢子咧?!?/p>
堂姐邊說邊走,留下一串清脆笑聲。鄉(xiāng)村沉寂的夜,因堂姐的笑聲而有了一些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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