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六，年屆九十的姥娘突然去世，回老家奔喪，在家門口又見老扁，他坐著馬扎，依著墻根在看一群閑人打牌，頭發(fā)凌亂，眼神暗淡，表情木訥，寒風中一張瘦臉越發(fā)顯得扁長。老扁是我的一個沒出五服的本家兄弟，我們有一個共同的老爺爺，他比我大一歲，因為生下來臉就像門板一樣又扁又長，人送外號“老扁”。

老扁雖然和我同齡，又是堂兄弟，但因為兩家相聚較遠，再加上性格不合，我們倆的生活并沒有多少交集，十歲以后我隨軍去了膠東，和老家的生活漸行漸遠，對老扁的印象越加模糊，只是從為數(shù)不多的同老家親人交談中，得知一些老扁的近況，老扁才沒有從我的生活軌跡里徹底隱去。

老扁是一個性格暴躁的人，有股蠻力氣，說話好瞪眼，動不動就和人急，有一件事我印象格外深刻。

高三那年，我從膠東回老家過年，那時已闊別老家五六年，走的時候還是個混沌未開的少年郎，回來的時候已隱隱有些青年的模樣，雖然還是個書呆子，除了書本外對外界事物一無所知，但畢竟個頭長到了一米七，人家也把我當大人看待了。

老家的風俗，初二這一天，新姑爺、老姑爺統(tǒng)統(tǒng)上門，這在農(nóng)村是個特殊的日子，有些喜慶，有些隆重，有些興奮，更隱隱有對新姑爺?shù)谝淮紊祥T，最好能出點洋相的期待，這可以讓沉悶的鄉(xiāng)村興奮好長時間，畢竟，乏味的鄉(xiāng)村生活就像村里那口醬湯一樣的池塘，許久蕩不起一絲漣漪。這一天，有些好事的大嬸大娘，大叔大爺們會早早的在門口等著，看著那些姑爺們從老遠的村口一步步進村，然后目送著他們走入各家的家門，最后才依依不舍的轉(zhuǎn)身回屋。

老姑爺對這些早已熟視無睹，年年來，歲歲往，一張老臉早已磨出了繭子，回丈人家就和回自己家一樣自然，有相熟的還會親熱的和這些看熱鬧的人群調(diào)侃幾句，但新姑爺卻明顯有些緊張，都是剛長大的后生小子，很少在眾目睽睽之下穿街過巷，又穿著一身新衣服，總感覺哪里不合適，被這么多目光注視著，越發(fā)拘謹不自然，心里悶悶的想，“該不會是大前門開了吧？”有性格靦腆內(nèi)向的有可能就被這些人看得不會走了，惶惶之下忘了先邁哪條腿。(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姑爺進門，中午自是一番好招待，不喝個醉馬刀槍不叫喝酒，尤其新姑爺，要格外重視，除了自家兄弟作陪外，還要找上幾個能說會道，酒量大的人才行，目的就是讓新姑爺喝好，當然在喝好的基礎(chǔ)上能喝倒是最好了，但這一天因為都在陪自己家姑爺，陪客并不好找。那天恰巧是老扁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堂姐婚后第一次回門，老扁找人陪大舅子哥喝酒，找來找去，那些眉眼活絡(luò)，機靈點的都紛紛推脫，說家里有客，要么被別人提前預(yù)定了，實在沒辦法，老扁把我叫去了，同去的還有另一個小時候的伙伴，名字叫國子。

國子比我大兩歲，名如其人，一張國字大臉，濃眉大眼，倔頭倔腦，敦敦實實，外表看上去很精神，甚至有些相貌堂堂，但在我們那個村，卻不受待見，原因是他行為乖張，嘴碎，看人時眼睛直勾勾的，有些魯莽，讓人感覺不舒服，其次，國子有點小聰明，什么東西一看就會，一會就不謙虛了，滿嘴跑火車，經(jīng)常說些逆天的話，對誰都不服，時常遭到大人的呵斥，孩子群里他也備受孤立，但國子好像是個臉皮比城墻還厚的人，你今天和他打了架，明天罵了他幾句，過不了幾天，他還會來找你玩。

那段時間，老扁和國子兩個人都看上了本村的一位姑娘，兩人表面上嘻嘻哈哈，若無其事，實則誰都想踹對方一腳，只有我不知道這些事。國子平時就是個說話不著調(diào)的人，三兩酒下肚，說話更是沒邊沒沿，本來找他來是來陪新姑爺喝酒的，誰知喝著喝著，一桌人卻成了他的陪客，聽他一個人在那里胡言亂語，胡吹海擂，而且言語中缺乏對新姑爺應(yīng)有的尊敬，老扁就有了些不快。一次趁國子去解手的空，老扁對我說，等國子回來后再灌他一杯酒，一會我把他踹茅坑里，我以為他是在說笑，也沒在意。果然，國子回來后，老扁頻頻敬酒，國子已經(jīng)喝得有些找不到北了，來者不拒。又過了一會，國子起身去廁所，老扁跟了去，一會獨自回來了，快意的說，果子被我踹茅坑了，咱們接著喝。

我們老家的廁所非常簡易，就是豬圈，挖一個長方形的坑，豬養(yǎng)在下面，人就在上面拉尿，豬幾乎整天生活在糞氺里，聽到老扁這么說，我大驚失色，我實在想象不出一個人掉在那種場所，渾身沾滿糞尿，會是一個多么悲催，骯臟，齷齪的場景啊，而老扁居然沒事人似的，更令我驚異的是，國子竟然沒回來，頂著一身的臭氣直接回家了，后來我想，他們共同生活在這個鄉(xiāng)村，低頭不見抬頭見，平時打鬧慣了，在我看來不正常的事情，在他們看來可能不過一個玩笑，一種游戲，再正常不過了，今天國子被老扁小小的捉弄了一下，看似占了便宜，或許不久后老扁也會因其他事情被國子捉弄。兩人并沒有深仇大恨，所謂情敵也只是一時的感覺。

那時的老扁青春洋溢，談笑間顧盼自雄，眉目舒展，有一種年少輕狂的感覺，他后來果然娶了那位姑娘，再往后便少有他的信息，只是在老家來人時問起他，偶爾得知他的一些情況。

老扁空有一身好力氣，但卻沒學會一門手藝，也缺乏經(jīng)商的頭腦，這些年一直打零工，靠賣力氣吃飯，年輕時下過煤窯，就在我們老家不遠的埠村煤礦，后來煤越挖越少，工資越來越低，老扁便回了家。不知從何時起，我們老家成了舊車市場，買來報廢的舊車大卸八塊，將還能用的零件拆下來像賣五金一樣出售，或者整車噴漆整形成新車賣出，很是發(fā)了一大批人，我的一個小學同學早就成了百萬富翁，但卻沒聽說老扁發(fā)起來。再后來，聽說家鄉(xiāng)興起基金會，老扁的一個好友要貸款，委托老扁做了擔保人，后來朋友卷款跑了，老扁卻不得不打工替他還款，老扁是一個很仗義的人。

世事紛紜，日月如梭，當年血氣方剛，渾身是勁，誰也不服的老扁不知不覺走到了人生的下半場，而下半場遠沒了上半場的輕松，老扁的父親，我的四大爺早早去世，還剩下一個大娘需要他贍養(yǎng)，膝下的一雙兒女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生活的重負撲面而來，老扁顯然有些捉襟見肘，力不從心，以色侍人，色衰而愛弛，以力求生，力竭而路蹇，老扁委實嘗到了生活的艱辛。

看到老扁，神思恍惚間，我突然想到了幾十年前的四大爺，我七九年離開老家時，四大爺尚處在人生的中年，正是生命中最充盈的年齡，那時他在一所中學干校醫(yī)，每天騎著自行車回家，那時的自行車還是稀罕物，人們見了他都一臉的羨慕，他也春風得意，躊躇滿志，見了誰都是滿滿的笑臉。十年后再次看到他，因為中風，他已明顯步入老年，步履蹣跚，行動遲緩，言語也囁嚅不清，神情委頓，全然沒了昔日的風采，不知不覺間，老扁如今也到了和當年四大爺同樣的年齡，仿佛時光倒流，人生真的如夢。

人生就像爬山，初時精力充沛，身形矯健，蹦跳著一路前行，絲毫不覺得苦累，沿途還能欣賞鳥語花香，流水潺潺，到中段后氣喘吁吁，腰酸腿疼，對周圍的景物開始視而不見，這時就想找個地方躺下來，歇一歇，最好來上幾罐啤酒，放松一下身心，但還不行，前行的路還很遙遠，只有強打起十二精神，繼續(xù)前行，哪怕風雨如晦，哪怕雷鳴電閃，只有越過了前面的緊十八盤，慢十八盤，才能舒筋松骨，一展笑顏，現(xiàn)在看來，老扁離這個目標還很遠很遠，加油吧老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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