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柏與雕
老家的院子是一座石頭院子,窯洞、院墻全是山上采的大塊石頭砌的,前后左右都是山,背后的山上長著一棵黑棗樹,一到夏天,冠狀的樹冠如烏云一般。
院子的前頭是爺爺種的一排楊樹,30多年了,楊樹長得比二層小樓還高很多,一到4月份,就漫天漫地的飄白花花的楊絮,比大雪還要多,還要密集,鋪天蓋地,滿滿當當,飄在、落在院子里。
那年我7、8歲的樣子,每天放學要趕著回家做飯,等一下班就去地里勞作的父母回家吃飯,夏天天黑的晚,約莫8點來鐘的時候,天剛剛黑,父母扛著鋤頭、挎著鐮刀,騎著老式28自行車回來,拉開鐵絲網(wǎng)的大門,在院子里擺張桌子,把熬好的稀飯、溫好的饅頭、剁好的黃瓜、辣椒一古腦端出來,開始守著慢慢探頭的星星,一起吃飯。
那些年母親胃不好,不管吃什么,總是泡軟了吃,也不能吃多,反反復復的吃藥,總也不見好。后來不知道聽誰說把天上飛的大雕的頭骨研磨成粉末,吃后可以治好久治不愈的胃病。于是,有一天放學回家,我就在家里看到了一只真正的大雕。說是大雕,但其實是只未成年的小雕,不知怎么被山里人逮住,而后轉(zhuǎn)手來到我家,準備成為靈藥。雕呆在一個剛剛能放下它的鐵籠子里,低著頭,蜷縮著身子,翅膀合起來時其實也就比一只大公雞大不了多少。
鄰居們走馬燈似的紛紛過來參觀,品評大雕的頭比雞頭大多少,測量大雕的翅膀到底有多長,試探大雕到底怎么吃肉,一晚上你來我去,捎帶著喝口水,聊幾句,不斷的來,不斷的去,那一晚,我才有點明白電視里老說的動物園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迎接大雕命運的自然是變成雕骨靈藥,至于怎么殺的,如何剔骨,大人們避開了我。再一次放學,鐵籠子就空了,開張了一天的動物園也宣告關(guān)門了。母親買回了黃酒,拿出了一瓶粉末,據(jù)說是最好的一瓶,是用療效最好的雕頭骨研磨的。吃一勺粉,喝一口黃酒送下,這種粉吃了好長一段時間,也未見的有什么療效,倒是隨著慢慢地越種越少,母親也轉(zhuǎn)為公辦教師,工資漲了起來,胃病也慢慢的變好了起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雕兄離去的7、8年后,我考到縣城上高中,第一次離開四面都是石頭大山的家鄉(xiāng),來到了縣城的花花世界,開始了一生的獨立行走。母親用一輛拉煤的車將我體面的送到了學校,從此以后,我就在這個陌生縣城里的一所破舊的學校內(nèi)開始上高中。
初中時一直成績很好的我,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優(yōu)越感,兜里皺巴巴的5張10塊紙幣是我生存的唯一保障。從一種艱辛走向另一種艱辛時,其實也不覺得苦,只是每天不斷重復的上課、上課、上課,讓我徹底心生厭倦,于是成績也開始下滑,面對永遠一種口味的飯食,食欲也降到了最低點。幸好,幸好這時候,武俠來到了我的人生。
學校門口200米的地方有一間十幾平米的小房子,叫做芳草書屋,武俠小說占據(jù)了這個屋子里絕大部分的空間,那時候,這里就是我的天堂。平日,學校大門是不開了,想要去天堂找一本日租5毛錢的武俠小說,需要先躲到廁所里,找到那根藏起來的粗木棍,把它斜著支到廁所的尿池前方的矮墻上,退后幾步,一個助跑,順著木棍跳出廁所,奔向天堂,租好書后,把書藏在衣服里,裝模作樣混在跑校生的人群里溜回學校。
武俠是從金庸讀起的,也是從金庸結(jié)束的。這是人生中第一次啃大部頭的著作,一部射雕分為5冊,一冊一冊的租來看,用開本較大的物理書作為封面,堂而皇之的在課堂上沐浴刀光劍影,忘情處不禁輕聲發(fā)笑,激烈處單拳緊握,把同桌常常嚇的心驚肉跳?;氐剿奚?,熄燈后,點起蠟燭,夜不釋卷,蒙被暢讀,一直到下一個天亮。
少年時不識愁滋味,學業(yè)的枯燥、飯食的單調(diào)完全不能影響刀光劍影的沉迷心情,在那片世界里,我找到了人生的另一種可能,一種愉悅的可能。豪氣云天里打打殺殺以后,進入了神雕的情情愛愛,作為一個愛情小白居然總是看的熱淚盈眶。
華山之巔,洪七公和歐陽鋒燈枯油盡,歐陽鋒回光返照,剎那間心思清明,指著洪七公大叫老叫花子,而后兩人抱在一起大笑而亡,一世恩仇,一笑而泯??赐赀@一段,我看不下去了,把書合上,把眼睛閉上,久久不能平靜,這種感動和感悟來自于靈魂深處,少年的我和高中的苦難和解了,小時候鐵籠子里大雕瞪著我的眼神和母親的胃病和解了,那時的我和十幾年后現(xiàn)在的我說:“我們握個手,和解吧!”
看完神雕后,我的武俠熱戛然而止,再不去看武俠,再也找不回那種感覺了,直到好多年以后,再次在深夜里讀《許三觀賣血記》,再次在古代文學課堂上偷偷沉迷于《海上勞工》時,才找到一絲那種感覺。
看完神雕的10年后,我和朋友合作開了廣告公司,又7年后,我們散伙了。那時,身邊好多學佛的人,人五人六的都帶著佛珠招搖過市,市場上突然開始流行崖柏佛珠,剛開始我不明白是什么,后來接觸的多了,我慢慢明白了,就是我小時候無數(shù)次看見過的,長在高高的山崖上,營養(yǎng)不良,死去很多年的柏樹。
利益驅(qū)動所有看了不可思議的行為,山村里的人開始爬到山崖上,用斧子、鋸子把死去的崖柏砍下來,賣給城里來的人,死的砍完了,開始砍活的,把枝葉砍掉,放在家里,等著城里來的生人。
斌是小時候的玩伴,下過江南,去過東北,買過翻斗車,種過大棚菜,河水變清后喜歡釣魚,35歲的年紀,還沒有找到女人,就一個人悠悠閑閑的在村子里活著,偶爾打點零工,貼補家用。繞著村子周邊的山走了幾圈,看上幾棵崖柏,每根下面放塊石頭,刻上記號,告訴別人,這是我的私人財產(chǎn)了。找個晴朗的天氣,帶了斧頭、鋸條,對準一棵目標開始下手。
天大黑后,斌回來了,空著手,山崖高度太高,上去后使不上勁,根本砍不下來。第二天又去了一天,也空著手回來,后來就不去了。再后來聽說鄰村有人手里有貨,于是領(lǐng)我去了一趟。
蒼茫的大山深處,這個四分五裂的小村子離我們村有5、6里路,夏天的午后,陽光正好,我們在院子里看崖柏。蜷曲著、扭曲著身子的柏樹滿滿當當擺滿了一屋子,我一根根拿到院子里看,斌和滿臉蚯蚓紋的老漢坐在青石板上抽煙嘮家常。選了幾根,給了幾百塊錢,老漢臨走前又往車里扔了幾根:回去做成珠珠,玩玩,哈哈,哈哈,慢走!
選回來的崖柏在古玩集市上做成了佛珠,后來碰見也給了斌一串,發(fā)紅的樹芯木,細密的紋理,不規(guī)則的扭曲著,柏香濃郁,戴在手腕上,走到哪都有一陣柏木味。但崖柏畢竟經(jīng)不住盤,玩了一段時間后也就躺回抽屜里去了。
后來又去過幾次那個大山里的村子,每次站在山對面的院子里,看著前后左右的蒼茫十萬大山,和老漢聊聊附近的趣聞軼事,看看他的木頭,心里也會安靜不少。
站在山里的院子里,不會有疏離的感覺,我就是這山里生出來的孩子。我們的村子就建在山上,回頭看看,原來我就在山里,我就是茫茫十萬大山的一部分,和山上的一棵樹、一塊石頭沒有本質(zhì)分別。小時候的那只大雕的兄弟姐妹,也許就生活在這里,也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有沒有人再抓它們?nèi)ブ尾?,要是被抓住,不知道那些人能不能換一只大一點的鐵籠子,這樣它好把頭抬起來,再看一眼它翱翔過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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