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
在香草的記憶里,天狗總是緩慢地走來,又憂郁地離去,每當他從身邊寂然地離去,香草總覺得他像遠古走來的人,沒有多的親人,也沒有今世的朋友,像把所有的親情都遺棄在那遙遠的過去。過去牽扯著他,使他的心好沉重,只有刻鑿在他飽滿的天庭上的一絲褶皺能夠說明那里的深邃。那四季不變的衣裝告訴人們,他不僅隔絕著與他人交往,同時隔絕著與春夏秋冬四季的變換,灼熱的大千世界無力灼烤他冰雪的眼簾,他的心如同冰川的城,封存著幾十年的寂寞,從不與人說起。
天狗出生時,他娘曾夢見星月入懷,生下來后,不哭也不笑。他那打外頭做生意剛剛回村的老子聽說媳婦生了個兒子,興奮地拎著大包小裹跑回家,氣喘吁吁地還沒邁過門坎,一個趔趄,摔倒在門口再也沒有爬起來。這時,耳房才傳出天狗哇的哭聲,爾后綿延不絕。一位游方的老師太路經(jīng)此地,聞那啼聲清亮異常,過去摸了摸他的頭,頌了一篇經(jīng)文,天狗方才止住哭聲?!按俗犹焱ワ枬M,根骨異常,日后必成大器,只可惜……”老師太一聲嘆息,揚長而去。
說來也怪,天狗一歲會說會走,三歲就會誦千字文。四歲那年,十八歲的母親耐不住清冷的日子跳上一頂紅色的暖轎走了,再也沒有其他親人的天狗也莫名其妙的失蹤了。
再當他回村時,已二十五六了,除了一把胡琴之外,依然孑然一身。當時香草已是十五六歲的大姑娘了。天狗回村的第一件事就是拆了老屋,不聲不響在村頭方圓幾十畝的野桃林深處蓋起了兩間房子,除了買日常的生活用品外,成天呆在里頭,極少出來。即使見人也不說話,你叫他,他也只是停下來慢慢地看你一眼,隨即垂下頭走掉,好像很怕人似的。
有一天,家里的小豬不見了,香草就到桃林里去找。當時正是五月,雖然是下午,林子里面還是暗暗的。林子既大又深,林中常常升起霧靄一樣的瘴氣,所以這里就有“鬼林”之說。村子里一些荒誕的鬼怪故事大都與這林子有關(guān)。所以,香草提心吊膽地在林子里搜尋。驀然林子深處傳來舒緩的琴聲,香草循聲過去,是天狗在拉二胡。一種很輕很輕的音樂,像羽毛一樣,在兩根弦之間傳來,時而如清泉鳴澗,時而如波浪撫岸,時而如飛瀑跌宕,時而如萬馬奔騰……音樂很快填滿了空蕩蕩的林子,香草仿佛被一種音樂的水浸泡著,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呆板木訥的人竟能使一把胡琴歌唱起來,如悲如怨,如泣如訴,也許這是一種心境的流露,一種真情的傾訴,也許這就是真正的音樂啊。面對這個怪人,心中頓然生起許多崇拜與敬仰,不知不覺在他面前蹲下來。
音樂慢慢地停下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天狗仿佛從一種迷戀中醒悟過來,“你?”他的目光一絲驚喜又轉(zhuǎn)眼鎮(zhèn)靜下來,突然發(fā)現(xiàn)了香草,慌亂地起身夾著胡琴,幾乎小跑地回屋去了,伴著那“啪”地一聲關(guān)上門,香草遺憾地搖搖頭。
房子修建地很巧妙,正好在一片空地上,房子上空的桃枝都被鋸掉,光線可以從空地照進來。房子前面是光溜溜的一大塊,周圍兩三個樹樁都板凳那么高,可供坐著休息。香草不得不佩服他獨具匠心??伤麨槭裁床豢弦娙耍止帜??滿懷著疑問香草走了回去。
后來,香草常常避開大人去樹林里聽琴,漸漸地天狗不再避著香草,只是依舊自個兒拉琴,從不和香草搭話。
一連幾天都沒有聽到琴聲,香草覺得奇怪。早早地吃了晚飯,就溜進林子里。只見門虛掩著,推開門,屋里黑黑的,好半天眼睛才適應(yīng)過來。“水……水”天狗躺在床上艱難地呻吟著,香草趕緊端來一碗水,又試了試他的額頭,怪燙手的,又連忙生火熬了一大碗稀粥喂他喝下方才離去。第二天,香草偷了家里一大瓶蜂蜜和一些吃的去看他,幫他收拾亂七八糟的屋子,收拾完了他們依舊面對面坐下來,誰也不說話。這期間香草環(huán)視屋子里,一鍋一灶一桌一椅一床,都是暗褐色,亦如他滿臉的胡須透出種古董之氣。唯有那把系著紅綾的二胡還顯得有些生氣。香草偷偷地打量眼前這個人,仿佛有無盡的心事都深藏在寂寞的心底,真弄不懂他的心怎么承受得起這么重的人生負荷,短短的二十年間,能有多少坎坷?好想問一問,可始終沒有出口。嘆息一聲,邁出那扇沉重的房門,沿著已經(jīng)向晚的小路走去。
天狗終于好了起來。
遠遠地就聽見那熟悉美妙的琴聲,天狗坐在門口樹樁上看見了香草,“謝謝你”,他沖香草友善地笑了笑,他肯跟自己說話了,香草驚訝地走了過去。他用衣袖拂了拂身旁的一個樹樁,示意她坐下來,那一刻淚水竟從香草的眼中流了下來。
從此,他們結(jié)成了朋友,從天狗嘴里斷斷續(xù)續(xù)知曉了他的一些過去。母親再嫁的那天,他跟著那個轎子走了好遠好遠,直到母親漸漸消失在迷濛的暮色里,他才放聲大哭起來。母親走了,這個世上再沒有可以依靠的親人了。那時他才覺得黑暗對于一個孤兒來說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實??蓮拇艘院螅蛯?a target="_blank">夜夜與黑暗為伍了。于是,他咬著牙,向遠離村莊的方向走去。
天亮?xí)r,才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小鎮(zhèn)上,開始人生中的乞討生涯。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一個流浪的戲班子里的一名琴師看中了這眉清目秀的小要飯,不僅收留了他,并且還教他學(xué)戲拉琴。有一次戲班子上演一出《小寡婦上墳》,當時琴聲顫顫悠悠,悲悲切切,臺下一片唏噓。天狗驀然想起了娘,戲散后,二話沒說就帶了那把系著紅絲巾的胡琴回了老家。哦,對了,那個扮演小寡婦的戲子叫雅仙,對天狗挺好的,聽他說和香草長得挺像。當天狗說起雅仙時,那雙失神的眼里掠起一絲奇異的光彩,隨即又暗淡下來,爾后是一陣低婉的琴聲。
也許是香草與那個戲子長得很像的緣故,天狗競答應(yīng)教香草學(xué)琴。學(xué)琴極苦且單調(diào),天狗教琴極其嚴厲,一個音符拉錯了他要罰你重拉幾十遍。要不,就用細桃枝抽手,青一條紫一條的讓人幾乎承受不了。有一次,香草扔下琴不想練了,卻聽見他在背后吼了起來“混賬,你給我把琴撿起來”只見他臉脹得通紅,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幾乎都要滾出來。香草怯怯地把琴撿起來還給他,只見他心疼地用衣服撣去灰塵,寶貝一樣地摟進懷里。香草一賭氣扭頭就走,快到林子邊緣,從后傳來輕柔低娓的琴聲,那音樂仿佛在勸說一個迷茫的游子,又像在講訴藝人學(xué)藝的艱辛,不由人的又走了回去。事后天狗對香草說,學(xué)琴,首先要敬琴。琴品即人品,一個品格不好的人是無法練到琴技的最高境界,他所能表現(xiàn)的只是一種手法,一種技術(shù),而無法達到心聲與琴聲的合一。
練琴從有法入門到無法而出,當香草基本功練熟后,天狗讓她每天清晨或黃昏閉目聆聽林子里的蟲鳴鳥叫,聽風(fēng)拂過樹葉,月光飄進林子的聲音。最離奇的是他說聽見花與花的交談,小蟲呢喃細語。也許香草對音樂缺乏天狗那般的天賦與敏銳,總覺得那是個極玄極高的境界。不過,聆聽天狗的琴曲可以使人進入各種迷幻而美麗的境界。
那天,香草去樹林里練琴。發(fā)現(xiàn)門口竟多了一個人,一個美麗的女人。一襲白衣,膚色雪白,一雙修眉下兩只眼睛媚媚的,淺淺的笑意漾著亮亮的光澤,給人一種親切的感覺。憑著女人的直覺,香草立即猜出她就是那個叫做雅仙的戲子。果然,“見過師姑”天狗在叫香草。“師姑”香草蚊子一樣低低地哼了一聲?!昂每〉拿米印蹦桥俗吡诉^來,拉起香草的手好好地端詳了一番。從那只皓腕上褪下一只紅玉鐲子親熱地給香草帶上。“這算師姑的見面禮吧”香草不知所措地愣站在那里。“還不快謝過師姑”天狗說,從輕快的聲音中聽得出他很高興。
香草怎么也不相信,一個女人竟有那么大的魔力。短短一天功夫就讓沉默的天狗變得笑呵呵,陡然精神了起來,進進出出步子格外地輕快,胡須也不見了。眼前這個年輕英俊的男人讓香草不敢相信就是天狗??删彤斔湍桥嗽谖堇锟旎畹卣f話時,香草拉琴常常走神,總是不由自主地去聆聽屋里快活的說笑。那一天看什么都不順眼,躺下來閉上眼就夢見他與那女人親親熱熱地在一起,氣得香草把那只紅玉鐲子摔了個粉碎。不過雅仙真的美,舉手投足無一不顯示出一種優(yōu)美的風(fēng)韻,難怪天狗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五天以后,雅仙走了,天狗又寂靜起來,陰沉的臉越發(fā)蒼白,他仿佛是一件美麗的外套裹著一顆古董一樣的心。以后每隔三兩個月那女人就會來一次,住上三五天就走。又到了臘月,呼啦啦大的風(fēng)雪下了兩天兩夜,林子里全白了,到處是亮晶晶的玉樹瓊枝。香草還沒走進屋子,里面就傳來天狗那夢一樣的聲音“天冷你咋來了?”不用說雅仙又來了,香草賭氣推開門,天狗正給她烘手,那一刻淚水竟委屈地從眼里躺下來。那女人一愣,迅速地抽出手走了過來,用那雙凍得發(fā)紅的手拂去香草頭上的雪花,她就是一種特別,明明心中充滿了敵意,可面對她卻偏偏生起另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站在面前的是你的朋友,是你的親人。冰雪造就的鎧甲在她的溫情中一點一滴的消融,讓人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種親近,香草不由地撲進她懷里哭了起來。
當晚,雅仙不在天狗那里卻和香草睡。燈滅了,黑暗像柔軟的帷幕降下,吞噬了悲愁。臘梅的清香穿透黑暗溶進她們的呼吸,好像一股水晶透明的流水。她用那光滑如玉的身子攬住香草,幽幽地在她耳邊嘆息“你是不是也喜歡天狗?”黑暗中她在問香草,一絲羞澀涌上臉頰,幸好她看不見?!岸嗄陙?,我倆打小就在一起,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哥哥一般,處處呵護著我,突然一天他不見了,讓人是一種牽腸掛肚的心疼,總覺得少了什么。每次我都對自己說不要去想他了,可總是不由自主地來找他,哪怕是看上眼也覺得心滿意足。不過這次來后我再也不會來了……”她忍不住啜泣起來,“那你為什么不嫁給他呢?”香草不解地問?!笆郎虾芏嗍虑椴皇亲约耗茏笥业摹彼穆曇粼絹碓竭h,越來越遠……
香草不知什么時候沉入夢鄉(xiāng),但當朦朧的睡意襲來時,香草還是看見了她和天狗同乘一匹白馬在雪地里狂奔,那鮮艷的圍巾在風(fēng)雪中飛揚。
當香草醒來時,床上已空無一人,推開門,一行腳印在雪地里孤獨地遠去。
喲,那個美麗的受傷的女人。
當香草跑進桃林告訴天狗時,他沒有吱聲,只是一個勁撥弄手中的胡琴,拉出一曲凄凄切切的《鳳離凰》,哀音如水,幽幽咽咽,與他眼眶里滑落淚水一起飄進風(fēng)雪之中。從那纏綿的樂音中,香草感覺到一種愛的孤獨,一種愛的深沉與寂寞。
天狗開始酗酒,三兩天總會醉一次,不過他即使酩酊大醉,也沒有多的話,在迷亂之中也只是呼喊“雅仙”的名字。一天晚上,天狗又喝醉了,香草去照顧他?;椟S的煤油燈下,他的臉更加蒼白。驀然,他抓住香草的手把她扯進懷里,緊緊地抱著,柔軟的唇在她的臉頰上滑動?!把畔桑灰?,雅仙……”那迷亂的聲音又霧一般籠住香草,她仿佛置身了一片茫茫無際的大海,海波輕輕地呻吟著,吻住她的腳踝,小腿,腰肢……一下子她變成了一條魚,熱烈又溫柔地與海交融一體。那一刻,香草望著懷中這個感傷的男人心中充滿了柔情,好想自己是一張網(wǎng),能把那顆破碎的心包起來,讓它不再受傷……
世俗是一口黑井,可以吞噬一切美好的東西,當流言蜚語在村子里四起時,父親狠狠地揍了香草一頓,把她關(guān)了起來??伤廊?a target="_blank">快樂,因為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都可以聽到從桃林飄過來的琴聲,月光一樣亮在她的窗前溶進她的夢里。香草的心與靈魂穿越時空,穿越黑暗,飛進林子與那份牽掛相濡以沫,相親相愛。
然而命運就是無情,年邁昏聵的老父竟聽從了同族人的蠱惑,帶領(lǐng)一群人拆了他的小屋,打斷了他的雙腿,又一次,天狗不得不離家出走。
臨走前,天狗來與香草道別:“也許,命中注定有太多的苦難,我不怨誰。”他在外面嘆息,“你多保重!”從門縫里香草看見那清苦的背影,以掌代腳在夜色中漸漸遠去。淚唰地流了下來,她拼命呼喚著他的名字,可他頭也不回。夜靜悄悄的,回答她的只有清涼的月光下傳來幽咽的琴聲。
也許世上有太多的苦難,所以,人到世上是為了承受。在漫長的歲月里,那個夢,那把系著紅綾的胡琴,讓香草掙扎在太多的苦難中。冥冥中,總覺得有一種精神支撐著讓她變得堅強,她仿佛這一生依靠在天狗柔弱的雙肩,還有他用音樂托起的一輪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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