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1965年初冬，全國性的“大四清”運動，聲勢浩大，席卷大江南北，從城市到農(nóng)村，從工廠到學(xué)校，一場整風(fēng)運動轟轟烈烈地展開。記憶中，當(dāng)時村里的秋收基本搞完。男將們上公社堤防參加水利建設(shè)。婦女們留在村里搞冬播，主要是小麥，油菜都要趕在季節(jié)之前播種下去。那時，父親是生產(chǎn)隊長，母親是婦女隊長，他們在鄉(xiāng)親們的重托下，沒日沒夜起早摸黑地奔忙在各個需要的搶種地頭，田間里。

一天，大隊突然通知母親去開會，說是緊急會議，必須參加，母親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一到大隊，那里已經(jīng)站滿了上面派來的人，說是來幫助村里搞“四清”運動，主要任務(wù)是“清工分,清帳目,清倉庫和清財物”。母親開完會，就領(lǐng)著幾名工作組的同志來我們村，并把他們分別安排在房子寬敞的貧下中農(nóng)家里住。聽母親叫他們?yōu)椋盒↓?、小李、小陳，母親還說：“他們都是大學(xué)生，有文化，幫隊里算工分?！蹦赣H高興得不得了，這下好了，解決了村里年終結(jié)算難的問題。開會回來的母親，照常每天帶領(lǐng)社員群眾，辛辛苦苦地奔波在田間地頭，毫不含糊地安排每天要完成的生產(chǎn)任務(wù)。

工作組的同志，也跟著社員們一起勞動，那時宣傳口號是毛主席語錄：“我們共產(chǎn)黨人，好比種子，人民好比土地，在人民中間生根開花?！奔由瞎ぷ鹘M同志年輕，又有文化，又洋氣，還講著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武漢話。村里的鄉(xiāng)親們都喜歡得不得了，他們也常常在母親的帶領(lǐng)下為村里的五保戶挑水，砍柴，攪草把子，解決一些力所能及的問題。業(yè)余時間，工作組的同志，還為社員表演一些短小的文藝節(jié)目，帶領(lǐng)大家唱《北京的金山上》《唱支山歌給黨聽》《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等等等等，一時里，鄉(xiāng)親們每天不亦樂乎，都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中，鄉(xiāng)親們把他們比著黨，比著政府，都掏心掏肺地和他們談心里話，憶苦思甜，控訴過去地主老財欺壓百姓的滔天罪行。村里年輕的姐姐、哥哥、叔叔們，與他們打成一片，大家在一起簡直就是魚水一家親哪。

在舊社會過來的母親，也感覺重見天日。尤其是婦女的翻身，與男同志平起平坐，還可以在大庭廣眾下，與男將們一比高低，這讓村里那些過去受苦受難的長輩們心花怒放，干勁十足，熱火朝天。

四清運動，在黨的部署下，從初級階段，逐步進(jìn)入中期，開始清理的對象，由地主、富農(nóng)、逐步轉(zhuǎn)化到黨內(nèi)。當(dāng)時，我的父母都是共產(chǎn)黨員，當(dāng)隊長的父親母親，首當(dāng)其沖是清理的對象。(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母親出生貧農(nóng)，從小就苦大仇深。解放后，始終不忘黨的恩情，全身心地投入集體事業(yè)。從沒半點私心，恨不得將家里所有的財產(chǎn)，都奉獻(xiàn)給集體。

二、

隨著運動的不斷深入，母親白天參加勞動，晚上還要在隊里開會學(xué)習(xí)，洗腦，根除舊思想，破四舊，立四新。不能有殘余，要牢牢記住黨的階級斗爭的總方向：“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要和地、富、反、壞、右劃清界限。

一天，大隊突然通知在堤防建設(shè)的父親回來，到大隊去集訓(xùn)，接受階級教育。

當(dāng)時，在大隊集訓(xùn)的都是各個生產(chǎn)隊的隊長，因為他們都有經(jīng)濟(jì)嫌疑，統(tǒng)統(tǒng)都要進(jìn)行“四清”。

那天，我看著父親走的時候，背著一床被絮，穿著很單薄的一套衣服，頭也沒回地朝著大隊的方向走去，母親站在家門口，也只能目送，前途未卜，心里惶惶不可終日。

整個運動形式，由開始的親近打成一片，變?yōu)閷徱暸c孤立。本來就蠻活潑的母親，情緒一落千丈，人群里還不三不四的語言，說我們是黑五類家屬。當(dāng)時，弟妹都小，不懂事，我是老大，又是長記性的時候。

那時，我正讀小學(xué)5年級，是上學(xué)期，剛好12歲。父親走后不久，我也放寒假了。家里姊妹五人，最小的妹妹才一歲。我們都在母親含辛茹苦的照料下，過著期盼的日子，期盼父親早日歸來。

那一切，都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發(fā)生著不同的變化，村里的伙伴們也不跟我玩，倍受歧視，放假的我，只是每天帶著弟妹，在家里，盼著母親早點放工回來?？吹侥赣H，我們像看到太陽一樣。其實，母親心里更難受，我常?？吹侥赣H暗暗地流淚。當(dāng)看到我們時，母親馬上露出笑臉，把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

集訓(xùn)的父親，每天被關(guān)在大隊的黑屋里，與外界隔絕，任何人都不能接近，天天寫檢討，不會寫的請人代筆。父親沒文化，他不請人，脾氣一貫豪爽的父親，那時也變成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工作組的同志問一句，就答一句，不問不說。

集訓(xùn)會上的動員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父親只知道說：“我沒貪污，我沒什么說的，你們要不，就到我家去看，看家里還有沒有糧食，你們?nèi)タ?，看我的幾個伢身上穿的什么”。工作組的同志每天拿父親無奈。一段時間過去，參加集訓(xùn)坦白好的人，都陸續(xù)回來，那時叫“解放了”。鄉(xiāng)親們也看著哪個回來，就說他沒問題：“解放了”。在家望穿秋水的母親，每天含著淚水，心里期盼父親，還要照顧我們姊妹幾人。

三、

這時已經(jīng)快過年了，家里還什么也沒有。

一天，我和母親到鎮(zhèn)上去，回來路過灣里四奶奶的家門口，四奶奶是有心站在門口盼我們路過的。當(dāng)時，我看到四奶奶輕輕地叫母親：“王姑娘。（母親姓王），快過年了，家里還是做點豆絲，打點糍粑，磨點湯圓，大人不想別人的，伢們是想的？”四奶奶當(dāng)時接近70出頭，看上去非常慈祥，就是那種感覺很溫暖的。母親聽得這話，像撿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樣，一下感動地淚流滿面。感覺像討了一碗溫存。

因為那時，最疼我們的舅舅，姨也沒來看我們。大舅當(dāng)時是公社黨委書記，也是重點整風(fēng)對象，也同樣隔離審查。一時里，整個家庭陷入四面楚歌。

母親知道在那風(fēng)頭浪尖上，誰敢關(guān)心我們，誰敢接近我們。四奶奶一句暖心的話，讓母親激動不已，我看到四奶奶一下把將母親拉進(jìn)屋子，讓母親哭個痛快。那一刻，是四奶奶讀懂了年輕母親蒼涼的心靈，讓母親仰天嚎放，向蒼天發(fā)誓：“我沒做任何對不起黨的事，從沒拿集體的一根稻草?！蹦赣H也堅信，會有出頭之日的。

臨走時，四奶奶冒著風(fēng)險，出門送我們，反復(fù)囑咐母親，一定要看遠(yuǎn)些，母親一一點頭，那時，母親才只31歲。我回頭時，看到四奶奶還站在那風(fēng)頭上，任憑凜冽的寒風(fēng)吹散她的發(fā)髻，任憑它吹著她那模糊的視線，依依不舍地目送我們，與我們揮手。四奶奶的那一站，如女神模樣，如一尊雕像永立我的心頭。

一句輕輕地問候，如一縷春風(fēng)吹拂著母親飽受磨難而又凄涼的心，一句溫暖地囑托，如星星之火，點燃了母親生活的信念。四奶奶那有點沙啞而又溫存的聲音，是最美的鄉(xiāng)音，是鄉(xiāng)親們的呼喚：“王姑娘，你要堅強！”

四、

回家的母親與祖父商量，是不是做點豆絲，祖父聽著說：“做豆絲要黃豆或者冬豆。家里沒有啊?！蹦菚r，家鄉(xiāng)不讓種經(jīng)濟(jì)作物。豆子只有州上才有。那個州上離我們家大約十幾里路。誰去呢？母親說：“叫愛林跟您一起去”。

祖父答應(yīng)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母親就叫醒我，跟祖父一起去換豆子。

一斤米換兩斤黃豆。叫我背三斤米，祖父也順便換點回，也背著十來斤米。做豆絲：一斤黃豆可以兌十斤米，六斤黃豆就可以兌六十斤米，一家人可以高高興興過個年。母親這樣跟我一說，我迅速起床，穿上母親親手做的布鞋，背上米，跟著爺爺一起走“步路”去。那時步行叫步路。爺爺?shù)牟阶涌?，我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沿途穿過一個自然村，再翻過一座山，然后沿著嚴(yán)西湖旁邊的崎嶇小路往前走。不知不覺我和祖父走進(jìn)了一片蒿草叢生的地方。大片野蒿超過我的人頭，其實也沒有路，我們就那樣扒著蒿子往前走。不知走了多長時間，終于走出了蒿草叢林地，來到一個農(nóng)家，看著祖父跟人家交談：成交！一斤米可以換兩斤黃豆。這樣祖父背著一大袋，我背一小袋返回?；丶业穆飞?，我看到腳上穿的鞋子已被蒿子擦毛，如果再擦下去就會破，我干脆脫掉，光著赤腳走。記得當(dāng)時我回來時太陽已偏西，天氣又冷，我背著豆子進(jìn)門，母親看我回來，接下豆子，再一看我光著腳，母親問：“你為什么赤腳走路？”我說：“怕把鞋子擦破?！蹦赣H做雙鞋子很辛苦，母親這時也沒說什么，后來我看到母親在一旁暗暗流淚。

豆子換回了，母親連夜泡好豆子，泡好米，第二天，母親推磨，我著米。一點一點的，磨了一天，晚上終于磨完，母親和我，祖父，還有大妹，幾個人連夜就把豆絲做好。做好的豆絲，還要乘著太陽曬幾天，不然上霉就不能吃。四奶奶看到我們家做了豆絲，就放心了。

五、

記憶中，那年臘月二十八，也真的要過年了。晌午，父親背著被子回來了。看著父親回來了，母親破涕為笑，我們幾姊妹一下都圍著父親，都高興得蹦起來了。

一貫會安排生活的父親，知道家里過年什么也沒有。回來的父親，一會就把撈魚的網(wǎng)子弄好了。第二天清晨，沒等天亮，父親就到后頭湖去搭魚。大約中午時分，看著父親拎著一桶小魚蝦回來了，父親還是父親。父親說：“沒大魚，我們就吃小魚?！蹦菚缘冒胂挛?，灣里保楚大伯拎兩刀肉送來了，大約十斤出頭。父親看著大伯來了，兩手緊緊地握著大伯的手，久久沒松開。那一握，是兄弟情，是同胞情啊，是屏住兩顆心臟的跳動，讓血脈在同一個血管里流淌，那一握，給我們家人留下了永恒的記憶！

后來，聽說大伯家的那頭豬是生仔的母豬，大約二百多斤。大伯家是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在隊里做工分，大媽又會喂豬，收入是當(dāng)時隊里較好的家庭。那天不知為什么，大伯決定非要殺豬，為了殺這豬，大媽還跟大伯吵一架。后來，我們才明白，大伯是為了幫我們一家，才決定殺那豬的。大伯心里明白，父親一個多月沒回來，過年絕對成問題，所以才下決心的，聽著這話，我們幾姊妹，到如今還記得大伯的恩情。

晚上，四奶奶也給我們家送來了一條臘魚，一刀臘肉，四奶奶說：臘肉炒菜薹是碗好菜，客人都喜歡吃。母親接過四奶奶的魚和肉，激動的心無以言表。

這下好了，過年的肉、魚都有了，菜地里還有些白菜，紅蘿卜，白羅卜，菠菜，菜薹，一樣一樣湊攏來，就可以過年了。

六、

我們村是一個古老而又單純的大戶村子，全村大約三百多戶，占地面積方圓大約三里地遠(yuǎn)，同姓同宗，一個祖宗下來的。每年過年初一，大家很自覺地家家戶戶拜年，都是男丁，走起來長長的一排隊伍，又和睦，又壯觀，又氣派。村里一貫發(fā)人，不管那一代，男孩多，而且個個都是牛高馬大，好一個8尺男兒。

記憶中，灣里有個叫保善的弟兄五人，每年拜年，都要在我們家坐坐。母親一貫賢惠，說：“保善常年在外工作，很少有時間回，這不，過年是好機會。”那年盡管那么為難，過年，完全是靠鄉(xiāng)親們接濟(jì)的，母親還是熱情大方地好歹留下保善大叔弟兄五人吃個中飯。印象中，保善大叔到底是受過教育的人，說話、言談舉止，就是那樣慢條斯理，彬彬有至，大到黨的政策，小到祖輩的回憶，情理交融地凱凱而談，深得父母的喜歡。

中午時分，姑姑來我家拜年了，她拎著一些糍粑、湯圓來了，說是吃湯圓，就是一家人團(tuán)圓圓圓，通常姑姑都是惟愿娘家人好的。

后來，每當(dāng)我想起這些，深深地懂得：血，濃于水呀！大家相親相愛，心心相映，心心相惜呀。濃濃的鄉(xiāng)情，無時不在鄉(xiāng)親們中漫溢。

七、

年過完了，我們才知道，父親還處在“半解放”當(dāng)中。當(dāng)時是組織上是讓父親回家過年的，父親回來半句不吭一聲。母親以為沒問題了。一切擔(dān)子，父親默默無聞地挑著。

一開年，工作組的同志來我家說：“保樹同志經(jīng)查沒有四清問題，就是態(tài)度不好?！苯?jīng)研究決定，要在社員群眾大會上檢討后，就全解放。

聽著這話，母親又嚇一跳，好在這次父親在家里。母親不用擔(dān)心離別之苦。

后來的后來，父親真的作檢討了，那是父親希望我們家人“全解放”??！

在往后的日子里，每當(dāng)大舅，父親、母親回憶起那段經(jīng)歷時，都深深地感謝黨對他們的教育，即使是小農(nóng)經(jīng)濟(jì)思想帶進(jìn)黨內(nèi)，也會影響黨的純潔，削弱黨的戰(zhàn)斗力。這對我們后人也有起到很好的教育，無論做人做事，不能有私心、有貪念之意，端正做人，勤奮做事，養(yǎng)成良好的道德品質(zhì)，是一輩子的事。

飽受舊社會摧殘的母親，翻身一刻也沒忘記黨的恩情，一輩子感恩黨，感恩毛主席。

如今，看著鄉(xiāng)親們紅紅火火地過日子，不用擔(dān)心拿錢買不到東西，也不用擔(dān)心有東西沒錢買。日子過得多富裕。

鄉(xiāng)親們腌制的臘肉，臘魚，是為了欣賞歷史，繁榮今日，展望未來。

做豆絲，打糍粑，磨湯圓是為了營造氛圍，弘揚鄉(xiāng)俗文化，也借此機會，在一起敘敘舊，拉拉家常，打個小牌，一起聚一聚，親人間，朋友間進(jìn)一步加深感情，再不是為了生存而去特地操勞，卻是賞析。

保楚大伯，四奶奶多年前，就到天堂那邊去了，不知他們過得可好？讓我親切地叫一聲：大伯！奶奶！您們的大恩大德，我們?nèi)矣郎粫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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