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摘抄了一首席慕蓉的詩，題目是《淚·月華》，有一段如此:

“昨夜 下了雨

雨絲侵入遠山的荒塚

那小小的相思木的樹林

遮蓋在你墳上的是青色的蔭

今晨 天晴了(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地蘿爬上遠山的荒塚

那輕輕的山谷里的野風

佛拭在你墳上的是白頭的草”

這讓我想起了你，長眠于地的你。不過一年光陰，那撕心裂肺的傷痛已緩緩平復，曾經的濃烈演變成淡然，我被時間催逼著奔走在未來的道路上，竟逐漸遺忘了你，遺忘了白發(fā)滿頭、孤寂安眠的你！

我尚年幼，你用厚繭滿覆，青筋凸起的手攜我一遍遍翻覆山嶺，行走于大雨濕滑的羊腸小徑，途經有兇悍狼狗的炊煙人家，撩開草比人高的菁菁樹叢，最后總得傍晚才歸能家。家便是背后有著大片修竹的土坯房，不過是四川大山里再普通不過的房子，聳立在山坡，成了貧窮的點綴。

夏日，你著中山農服立于田間，太陽毒辣辣烤炙著你的背脊和你古銅色的臉，汗珠流成溝壑，縱橫在你刀刻般的皺紋里，你用脖子上的汗帕一抹，便蒸騰出絲絲白氣。然而你竟是土農民當中的知識分子，總戴一副用膠布裹住鏡柄的眼鏡。識字，但不多，年近七十，還能將你苦難年少時學過的《雨來》只字不差地背下來，熟稔至極。你雖為一介農夫，卻有著讀書人鐵骨錚錚的硬氣和溫厚知禮的儒雅。幼時，你常抱我于膝上，不厭其煩地教我唱：“一二三四嘛嚯嘿，上山啦呀嘛嚯嘿……”小孩子亦不會探究歌詞深處的意義，你還教了什么具體的也隨時間而忘卻，只依稀記得那首軍歌句句是苦難的呻吟，字字是有力的抗擊。我那時不諳世事，自然是不愛這嚴肅冗長的歌，便也沒學會唱一兩句，只憶起你滄桑的臉映在忽明忽暗的柴火里，分外落寞，而今，我每每念及此事便覺于心有愧。

你似乎是當過鐵路工人，那時的鐵路工人就好似如今的兵，紀律嚴明，效忠國家。你說，“要不是毛澤東和鄧小平，我們哪能有現今的日子?。俊蔽蚁?，你是極愛國的，年輕時去修鐵路，老來喜好戰(zhàn)爭片，所以你興致極高時會喝一提（二兩）白酒，酒氣上臉后老態(tài)龍鐘地躺在竹椅上，享樂般哼唱軍歌，用手打著節(jié)拍，竹椅便發(fā)出“吱呀”聲。你醉了，是在懷念當年你意氣風發(fā)的模樣嗎？你的童年是苦澀的，因為沒錢，記憶力奇好、自學能力頗高甚至能跳級讀書的你終是輟學了。你家中姊妹甚多，已容許不得你繼續(xù)你的學業(yè)，你便成了一個真正的農民。聽媽媽后來說起，正因如此，你不怕苦不怕累，拿著賣糧賣蛋的辛苦錢供你的子女讀書。無奈他們均無你那般對學習癡迷，想是農家偏居一隅，交通不便，上學要早晨五點起床，跨越大河，翻遍所有山頭方能抵達學校。你的兒女亦沒有你的遠見，只盼著快快長大，外出打工掙錢，貧窮和苦難讓幾個姊妹過早的成熟懂事。你也曾用打罵這種方式來驅趕他們上學，卻終是拗不過他們，也只得作罷。你有三個女兒，小學尚未念完，一個兒子，念到初中，他們文化水平都不高。八幾年正值改革開放時期，他們隨著時代洪流，去了沿海，告別了家里雞鴨成群的土坯房，告別了一望無際的山林，告別了已入中年的你……

你早年清貧拮據，后來日子漸好，只因孩子們飛速成長，皆有能力后給了你許多溫暖。晚間堂屋后的竹林被風吹得簌簌作響，有夜蟲低鳴，雞狗相鬧。老伴熱的飯又冷了，菜還在桌上，沒動。你又抿了二兩白酒，酒酣，拿出兒女們從外地買回來的旱煙“吧嗒吧嗒”地抽，你環(huán)視這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土屋，發(fā)現它變得小了點，有新式洗衣機，電扇，電視，冰箱……它們立在堂屋各角，你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只因這些都是你的兒女孝敬你的。你會絮絮叨叨告訴我，冰箱是舅舅買的，電視是大姨托人運回來的，還有洗衣機是我爸媽帶你去電器店挑的。你還說，“有文化總比沒文化好啊，我當了一輩子農民，就盼著你們有見識有能力，現在國家這么好，哪像我們那時掙工分吃大鍋飯吶！說不定以后我們這個窮地兒還會修公路呢，到那時候，你再來，多方便。”

你猜是極歡喜我的，農村都有重男輕女的思想，但你不嫌棄我是個丫頭，覺得我聰慧乖巧，喜好念書，不像堂哥們那般頑劣，便手把手教我認字，讓我唱軍歌。果真啊，你在離世前還拉著我的手，告訴我“你是眾多小輩中最聽話最會讀書的孩子，你要記得，我們這一輩人吃了太多沒文化的苦，現今時勢大好，需要有文化有能力的人，我希望你能考上大學，不僅有能力孝敬爸媽，更有實力過上你想要的生活，??？”我看著你雙眼深凹，臉像縮水了般皺成一團，我默默別過頭去，想哭！那時距離我高考不足100天，你什么時候離世我并不知曉，全家人都把我瞞得緊緊的，我在縣城里住校，一直為理想的大學奮斗到高考結束?；氐郊液笪覌尶粗遥瑖@了口氣說，你走了已經整整兩個月了。我愣住，繼而悲憤，“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我媽頹然，“哪敢說啊，之前你知道他腎癌晚期就哭得死去活來，如果告訴了你，你還能安心高考嗎？這也是他的意思啊”我的眼淚簌簌落了下來，我記得高考前我還給媽媽打電話，是問你怎么樣了，還能喝水說話嗎？我是怕你等不到我高考完的呀！我媽說你走得很安詳，那是一個黃昏，有太陽緩緩下山，你躺在你最愛坐的竹椅上悄悄斷了氣。

你的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平攤了你生病以來的全部費用，住院化療，做腎切除手術，每天兩支止疼針，你的補品，來回奔波的路費等一共12萬多。他們默默承擔著心理與經濟上的壓力，在你病重得無法醫(yī)治時帶你回了四川老家，到那個蔥蔥郁郁的大山，畢竟人總是要落葉歸根的。你歸家時已修好了一條水泥路，路直通到你家門，聽說這里將被開發(fā)，山里的人家都會得到一筆補償金，該搬遷的都逐漸搬走了，認識你的人都來看你，嘆你好人一個，卻未曾享受到這樣的新生活。你的子女為你奔走于大山和城鎮(zhèn)之間，他們累瘦了很多，滿懷悲傷卻無言傾訴，大家都不敢哭，因為你還在，只有你去了那晚，他們哭成了淚人。你的墳前，滿滿都是清新的泥土氣息，倒上你最喜歡的白酒，燒了足夠的冥幣，每個人皆鄭重地跪下磕頭，向你告別。外公呵，你的后輩個個都是孝子，披麻戴孝，為你送終！因你教育他們人要追求夢想，你愛國愛家，鼓勵后輩做你的接班人，愛國報國！所以你是個典范，一個追夢的榜樣，你的后代都孝你，敬你，愛你！你應該欣慰了。

而今你走了，四川老家的土房已破破爛爛，好些鄰居都搬到城里去發(fā)展了，日子隨著人們的努力而變得幸福，他們再不像你們那輩人一般浸在苦水里。舅舅索性將舊家具運到了新買的房子，讓外婆帶著他的一雙兒女，他和舅媽則遠去福建做工，攢著錢供孩子念書。外婆也逐漸適應了城鎮(zhèn)的生活，習慣自己管錢，晚上去跳舞，老來結識新朋友，她的話也多了起來。爸爸媽媽會和別人聊天，談到那段難過的日子，依舊會說，“如今生活越來越好，要是我爸還在，他總得享福了。”我高中畢業(yè)后，如愿以償上了大學，就在重慶，一個具有濃烈熱情氛圍的山城，離四川很近，我每天忙于學習，社團和圖書館，節(jié)奏快但很充實，老師們鼓勵我們重視學業(yè)，爭取考研。

九月二十七，那日中秋，早起涼風襲來，令人不禁發(fā)顫。我立于校園小路，兩旁的樹隨著小路蜿蜒向前，半青不黃的落葉鋪了一地，生命就這么輕易結束。一滴露水落于脖頸，不經意間抬頭，驚艷于那一樹一樹的花開，紅的白的正開得爛漫，伴隨著新鮮的泥土氣息。之于我，不管歸路，只待啟程，你教會我的是夢想不應在半路夭折，而應風雨無阻，花開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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