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當(dāng)年，還是生產(chǎn)隊的時候，麥?zhǔn)諘r節(jié)，一大車一大車“蘑菇云”似的麥子，被運到場里，經(jīng)過桑杈多少次地翻挑、石磙落（lao）石多少遍地碾壓，只剩下潔白如玉、綿軟柔和的麥瓤子。我們鄉(xiāng)下老家，都叫這種麥瓤子為“麥秸”。記得當(dāng)時，整個麥?zhǔn)諔?zhàn)斗的最后一項任務(wù)，就是垛麥秸垛。麥秸垛，可以看作是麥?zhǔn)展こ淌展俚臉?biāo)志性建筑。

麥秸垛，說它是建筑，或許有人不以為然，但我覺得此言絕不虛妄。至今我還記得，那時每年垛麥秸垛，都是生產(chǎn)隊里的一件大事。垛垛的前幾天，隊長和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者，就像建造房屋一樣，要搜集天氣、人力和吉兇等相關(guān)信息，進行一番謀劃后，才選擇一個良辰吉日，最起碼也是一個“響晴天”。垛垛那天，女人會都給自己的男人做點好吃的。大長一年，這時，正是男人們最賣勁的當(dāng)兒，也是歡呼勝利的時候。別看女人們平時總是罵罵咧咧，但“愛”在關(guān)鍵處，那絕對是沒有商量的。日一過午，男女老少刀槍在手，就齊聚麥場。這時候，一片偌大的場地，就只有攤開的麥瓤子，已經(jīng)灌足了風(fēng)和陽光，隨時在等待著一場廝殺。

鳥兒從頭頂飛過，場地邊高高的白楊樹上，蟬兒叫得正歡。老隊長一聲令下，疊麥秸的疊麥秸，運瓤子的運瓤子，做垛底的做垛底。各有所忙，穩(wěn)而不亂，那陣式，很像古戰(zhàn)場上的“兵對兵，將對將”?！隘B杈”的婦女孩子們，將麥瓤子抖開，一層一層地捋順疊好。男勞力走過去，把杈立起來，照著疊好的麥秸，杈齒一插到底。隨手用肩膀上的毛巾，抹一把臉，搭手吹了一口氣，雙手上下錯開，緊握杈把，一腳猛踩杈根，只聽喊一聲“走”，一叫力，一大杈疊好的麥瓤子，便飛了起來。男人們把它高高地舉過頭頂，撲撲閃閃的麥秸，就像一個華麗的車蓋似的。男人們器宇軒昂地走過，那形象煞是威武而又雄壯。

踩垛的常常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者，他們正像建筑工程中的領(lǐng)線員，麥秸垛的方正、架構(gòu)，功夫都在他手里的那把揚叉上。他不時地?fù)]舞著，或接或推，或拍或砸；攤要到邊，鋪要勻稱，杈杈還要正好壓住茬口。特別是到了垛頂，就更見技術(shù)了。麥秸垛的兩頭頂端，最易受大風(fēng)的侵襲，必須盤好頭盤牢固。到了中間的結(jié)合部位，兩人或四人，分別從兩端收束過來，必須不留縫隙、不留空角，做到厚實自然，完整一體。否則，一不小心，下雨的時候，一旦雨水滲入，就會直透到底，造成整個壞垛或麥秸霉?fàn)€的現(xiàn)象。

剛垛好的麥秸垛，矗立在平展的場地里，猶如翻放的巨型元寶，碩大無比，金光閃閃。直到整個秋冬，小山似的麥秸垛，始終是鄉(xiāng)村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麻雀常來覓食，一群群嘰嘰喳喳、撲撲楞楞，飛上飛下。大紅公雞邁著方步，踱來踱去，突然看到一只蟲子飛過，昂頭拍打著翅膀，勇敢地追過去。偶爾有野兔跑來，在麥秸垛頭作一下短暫地停留，豎起耳朵聽一聽遠(yuǎn)方的動靜，又撒歡似地跑開了。最多的應(yīng)是地老鼠，它們把家就干脆安在麥秸垛下，在一個不太顯眼的地方，留下一堆鮮土，算作歧洞或氣門，來接受外界信息，或防止意外之災(zāi)。

記得從前，鄉(xiāng)下老家有一句俗話，叫做：“麥秸垛怪大——只能喂牛?！贝嗽捗鸵宦牐孟袷窃谫H低麥秸垛的，其實不然。它的意思是說，一個人空長個大個子，沒有本事是沒有用的。不過，這句話，還真說出了麥秸在當(dāng)時的主要用途?！芭！敝皇且粋€代稱，它指的應(yīng)該是“牲口”，也包括驢騾馬等。這些牲口，當(dāng)時叫做“畜力”，是大集體時非常重要的生產(chǎn)工具。因為是活物，每天不但需要吃喝，還要有人專門侍候。記得當(dāng)時，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幾間牲口屋，還配有專職的飼養(yǎng)員。(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關(guān)于“牛吃麥秸”，我曾聽父親講過一個“孫臏賺青?！钡膫髡f。據(jù)說遠(yuǎn)古時，牛并非是馴服的役力，也不是生長在平原水鄉(xiāng)，而是奔跑于荒山野嶺中的猛獸。只是到了戰(zhàn)國時候，是孫臏才把它牽引下山來。有一天，孫臏游山，見一青牛身高力大，忽發(fā)奇想，如果讓它耕田，能夠省卻多少人力呀？可又一想，如何才能控制住它，讓它下山呢？孫臏畢竟點子多，思來想去，他對青牛說：“牛大哥，你為何不到平原一樂，而枉居山野呢？像你這身板，這力氣，到了平原，一定為王。而且我敢保證，讓你吃銀條，鋪金葉?！鼻嗯Ｒ宦?，很是高興。立即就問：“那什么時候你能領(lǐng)我下山呢？”青牛一下子便顯示出了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

孫臏不慌不忙地答道：“你若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就領(lǐng)你立即前往?！鼻嗯Ｐ灾碧孤剩骸澳悄憧煺f吧！”孫臏老謀深算地笑著說：“讓我給你扎個鼻墜子便可，不然你會迷路的。”靑牛一聽，初開始有些疑惑?？勺屑?xì)一想，覺得孫臏的話，還是句句在理。于是便說：“那好，快扎吧！”孫臏給青牛扎好了鼻墜子，把它牽下山來。到了山下，青牛一看，這里風(fēng)景固然美麗，但吃的是麥秸，臥的是豆葉，便惱羞成怒地質(zhì)問孫臏：“你不說吃銀條，鋪金葉嗎？”孫臏胸有成竹地說：“麥秸不就是銀白色的條狀物嗎？豆葉不也是金黃色的葉片嗎？”青牛氣得要命，可再想跑回山上，卻被孫臏牽著了鼻子，只得把氣撒在耕田時使勁地拉，等到休息時，才喋喋不休、“吭聲吭氣”的。

傳說歸傳說，其實，人們在喂養(yǎng)牲口時還是非常盡力的。一般用于喂牲口的麥秸，在從垛上拽下來之后，為了便于牲口的吃食，人們通常用鍘刀切碎。上槽的時候，再把鍘過的麥秸，在清水缸里掏一掏，除去雜質(zhì)和粉塵，拌上“料”，才讓牲口們吃。對于為人類做出貢獻的朋友，人們往往是以誠相待。我記得那時的草料，除了磨面后剩余的麩子，很多時候就是原糧。當(dāng)時的“料豆”，就是滾圓的黃豆，在鍋里翻炒而成，那脆香，常常讓人不由地抓上一把偷偷地吃。因為，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偷吃公家喂牲口的“料豆”，也是一種可以上綱上線的嚴(yán)重錯誤，很多時候，即便是想吃，也不敢下手。

在當(dāng)時那個年月里，我還記得人們有一句常說的話，叫做“清水寡麥秸”。所謂的“清水寡麥秸”，顧名思義，那就是只有“水”和“麥秸”。那時，公家的牲口都是有草有料的，“料”一般較為豐富，當(dāng)然“草”主要是麥秸。而人的日子，有時過得極為清貧，每天吃飯，只有水撈面條，連個菜葉都沒有。于是，有人就會發(fā)牢騷地說，整天“清水寡麥秸的”。那意思顯然是說，生活無滋無味，日子過得很是清淡。

麥秸除了用來喂牲口，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我覺得其用途多多。由于麥秸干燥柔軟，易燃燒、上火快，人們還時常用來作“引柴”?！耙瘛奔匆鸬牟牧?。在那個時候，一家一戶平時燒鍋做飯，大多用樹葉作引柴。記得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炕煙或燒窯，常常要燒煤。我們當(dāng)?shù)夭划a(chǎn)煤，就上山去拉煤，一輛輛架子車，組成了長長的車隊。為了趕時間，路上通常是隨走隨吃、隨吃隨用，車上除了放有類似于芝麻桿劈柴等硬柴火之外，還往往用破麻包裝上一些麥秸作引火。在過年的時候，因為蒸饃多，要盤面和暖面，也常常拽些麥秸來用。即便是鄉(xiāng)間炸個苞米花什么的，游鄉(xiāng)的師傅，也往往在架子車的車把間綁個軟兜，帶上些麥秸，以作為臨時之需。

在我的鄉(xiāng)下老家，麥秸還常用來修繕房子。當(dāng)時的正屋，大多是用摔過的麥莛子繕的頂，而一般的偏房或灶火的屋頂，都是用麥秸直接繕的。麥秸經(jīng)過春夏秋冬、風(fēng)吹雨淋，很快就糟透了、腐爛掉了，幾乎需一兩年就要更換一次?？橕溄?，我曾不只一次地見過。人們先把麥秸施水后，收拾成捋順的掐子，一橫一豎地交叉著摞成摞。再爬到屋頂，將腐爛的麥秸全部扒下來，有時底泥不行了，再打上一層和好的油泥。繕麥秸的時候，下面的人用竹篩子，或高粱莛子納成的鍋牌，將整好的麥秸，一掐子一掐子地放好運上去；上面的人，再反復(fù)地試著傳好。歲月悠悠，麥秸換了一茬又一茬，可它總是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了一個又一個新的希望。

麥秸啊，麥秸，房頂上退下來的腐爛麥秸，立即又成了糞坑里的營養(yǎng)。那時種地，沒有現(xiàn)在這樣那樣的復(fù)合肥料，大多用的就是麥秸，或其他秸稈漚制的土肥。每逢夏季，炎熱酷暑，雨水又多，生產(chǎn)隊里都要高溫積肥。糞池里，地頭旁，閑置的空地，凹坑有水的地方，都成了“高溫積肥”的戰(zhàn)場。撒一層麥秸，墊一層土，很快就壘得老高老長。捂上一段時間，悶上十多天，里面已經(jīng)腐爛，扒開搗勻，再加入一些糞便，二次發(fā)酵，積肥的任務(wù)就大功告成。直到秋收結(jié)束，要種麥子了，犁地前，再把這些帶有麥秸的“復(fù)合”肥料，送到地里去，讓它充分發(fā)揮自己的“余熱”效能。

在那個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時代，我覺得，當(dāng)時對麥秸的功用，簡單地開發(fā)就很少，除了我們常見的頭戴的草帽、用于蒸饃的拍子和盛饃的草編之外，大多是就地原封不動地利用它。記得當(dāng)時冬天冷的時候，被褥無法御寒，人們就常在地上打地鋪。幾個秫秸捆一圍，中間攤上一片塑料布，上面放些麥秸，多個人可以躺在一起睡。麥秸柔軟而暖和，幾個人擠在一起，談東道西，那感覺真是其樂融融。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后期，由于經(jīng)常傳言“鬧地震”，一家一戶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挖上一個地窨子，上面棚上玉米桿，下面就是打的地鋪，鋪的全是厚厚的麥秸。

在那個年代，麥秸除了直接鋪墊在地上之外，人們還常常把它裝入，或鋪在人們?nèi)粘Ｉ畹挠镁呃?。至今說來，還挺有意思。生活中，人們挎?zhèn)€籃子，裝些雞蛋或果實什么的，易碎易爛之類，總是抓把麥秸墊上。就是睡覺，人們頭下墊的枕頭，往往是光有枕套，沒有枕芯，隨便填些麥秸，也就萬事大吉了。冬天天氣寒冷，下雪路上有泥，孩子們鞋子濕了、襪子透了，家長們就常常在小孩子的鞋簍里墊些麥秸。

記得當(dāng)時，我也曾聽說，麥秸可以用作工業(yè)造紙的原料，后來，也見有人專門買麥秸，用大車小車地拉去。但我不知道造紙的流程，只是在上學(xué)用的小字或算術(shù)本里，經(jīng)常見到一個個麥秸結(jié)，寫字或?qū)憯?shù)的時候，總是阻擋筆尖的滑動。我就用手輕輕地將其扣掉或挖去，紙張上就會留下一個個小孔，我知道，這是沒有被完全異化的麥秸。

有時，我拿在手里凝視它，覺得這麥秸也很神奇，用它竟然能造出，被古人稱作“文房四寶”之一的紙來，我不由地對麥秸產(chǎn)生了敬意?？勺屑?xì)再想想，由麥子變成麥秸，是人類生存的需要；再由麥秸變成紙張，是人類發(fā)展的需要。麥秸啊，麥秸，你的存在，始終都是為了人類的需要。

在我的鄉(xiāng)下老家，善良淳樸的鄉(xiāng)民們，一直把麥面稱作“好面”，而把麥子以外的其它作物磨成的面叫做“雜面”。可見，人們對麥子的好感與熱情。當(dāng)然，那個時候，吃“好面”只是一種奢望。不過，不但看出鄉(xiāng)民們對麥子有著異乎尋常的情感。麥秸作為麥子的遺留物，用作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其貢獻明顯是巨大的。一方面，表現(xiàn)出了勤勞的鄉(xiāng)民的聰明和智慧，另一方面，也寄托了人們對勞動果實的倍加珍惜。

隨著社會的飛速發(fā)展，吃好面已經(jīng)是尋尋常常的事了，作為遺留物的麥秸，在收割麥子時，便被掩埋于地下充當(dāng)肥料了，它的很多傳統(tǒng)的用法，漸漸地淹沒于歷史的煙塵之中了。麥秸啊，麥秸，我們只能就此說再見了，我非常敬佩你的奉獻精神，相信你會永存世間，成為人類永恒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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