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語
一夏夕暮,常去村南的新城區(qū)散步,那兒燈火如晝,繁華著一個新城的麥加。
人說城怎么這樣近了,一出門就有城中村的感覺,一天進的城快趕上過去一年進城的次數(shù)了。路這樣干凈,打個滾兒都不會有帶塵土的空氣浮起來,可幾十年前,進城的那腳泥直到現(xiàn)在還有抖不落的感覺呢。說著念著,一路的明燈像一條條光明的隧道,人在光河里漫游,流動如城市的新血,那黑燈瞎火趕夜路的年月真是恍若隔世了。
村莊自古一動不動,很邊緣,但城市長了腳,遠征而來,蠶食,鯨吞。村莊弱小的像一個偏安的小朝廷,在村口掛著村委會的牌子,固守著區(qū)別于城市的自治。殊不知,它還僅有一百多畝的領地,遠不及農(nóng)業(yè)時代的一個小地主。
一片田野,一年之內(nèi)長成了高樓林立,圍墻高的廣告牌一拆,周邊仿佛也在幾天之內(nèi)長出花花草草和樹木。樹木多叫不出名字,不是鄉(xiāng)間常見的樹種,引來村人指指點點,稀奇每棵樹上都掛了吊瓶,維生素兩三袋不等地掛在樹杈上。
我也滿是好奇地站在樹下端詳:它們是否像人一樣有動脈靜脈,還是被園林工人隨便扎入樹的紋理,扎針的時候,有沒有握緊虛空的拳頭,那種疼一下子擴散成樹葉的顫抖呢?像涅槃前神經(jīng)質(zhì)的序曲。
養(yǎng)料日夜不停,白日蒸郁,夜晚涼涼地漫過年輪輸送到它金黃的樹芯?!叭伺不?,樹挪死”的道理,在現(xiàn)代文明的股掌間都是可以顛覆的吧。(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大多數(shù)的樹活了,稀稀拉拉的葉子綠著生的意志。極少的幾棵還是枯萎了,這些大自然的土著太過嬌氣和驕傲了,持抱著天高地厚的純粹,效死于生身之地的春泥,地氣。所以,只留給城市一截枯木,一縷幽魂拾著腳印潛返故土了。
在美學意義上,城市并不占領先機,它必移植那些人類心魂所系的綠植山水妝點自己。每一棵應召而來的樹木都做過執(zhí)象而求的生死掙扎吧,存活在方寸之間的園圃,可是大自然的叛逆?換一種活法,它們更像大自然的反攻英雄,這兒本來就是人類文明搶占的大自然的地盤,它們替祖先頑強地挺立在城市的盲點上,以美學意義上的優(yōu)渥提醒著人們與綠野青山間的念想,像掛在壁上的野渡冊,人棄岸登舟,棄舟登岸也好,得以依靠,得以泊附,得以汲取涓滴詩意棲息,做安定自己的背景力量。
所以,面對每棵以飛塵洗面,以噪音凈耳的城市之樹,我心懷敬意。面對復雜擾攘且變動不居的世界無從選擇,卻可以選擇回到愈挫愈勇的內(nèi)部,回到遍設無形路障的思索之途,悖論文明與原始的漫漫叩問之旅。
對于故園,我覺得它們不是離開,而是另一種建立,另一種肯定的開始。拆開固有的傳統(tǒng),容納新的園林氣象,才是一點一點真正又回歸到自己更深邃的內(nèi)部。
只是不知挪移來的樹會愛上城市嗎,而對城市愛的死去活來的人類,大多愛的是城市的欲望。樹的千指萬掌托出的都是人類必需的香氧和蔭郁,看來它的生命信仰并未做大翻修,一枝一葉都是菩提化雪的慈悲掌心,恒樸素簡單透徹自然如是。穩(wěn)定自在如是。
樹的形象就這樣完整地收攝而來,定靜生慧,藏納心底了。
當我謙遜地租住到城市,像尋找食物的超市一樣,找到小區(qū)附近的一片綠化帶,塔松常青,三兩叢翠竹颯颯臨風,足以讓人心定神凝地駐足。鳥兒不美也不多,那啾鳴潑灑著孩童咿呀般的生趣,與陽光同輝。流連于此,每每讓我摁掉幾欲撥打的手機,本來相談亦無事,這斷處的空白,鳥語花香的填詞已勝卻千言萬語。
一日,見一黑鳥在樹枝上在玩倒掛金鉤,細看,它在從不同的側面啄食著樹種,地下一片糞便的涂鴉,星散的籽殼。好奇難禁,拾起幾粒拿回家去,想品嘗一下鳥兒舌苔上味道。種子苦澀酸甜,五味雜糅,難以生津。想來,城市里沒有糧食,草籽,鳥兒卻有隨遇而安的胃。從鄉(xiāng)下的樹枝飛到城市的樹枝上,仿佛吞下這近似于苦楝樹的籽粒,城市里的一切都可以吞下了,鳥兒在光陰的教室里,為初來乍到的城市寄生者上了生動的生存一課。
燈下,把玩那幾粒籽,仿佛看見數(shù)不清的籽粒瓜瓞綿延,每一粒種子里不只埋藏了過去,還隱藏著未來?;罨粯?,漸漸地把祖先時代的千江之水,萬山明月轉成這樣的基因:晨時,把饑蝗般涌來的車輛寵成水色;夜晚,擬把高樓愛成夢中的海岳;霓虹燈下,何妨把鏗鏘亂彈到麻醉的噴泉,在一側耳的溫柔里,把臂成林溪清澈的輪回。
樹和鳥猶如此,人何以堪?我們都是村莊的先遣者。有一天,村莊也會連根拔起,栽到城市的規(guī)劃圖上,一派承歡氣象?;蛘呔瓦@么枯寂索寞地村著,像城市啃剩下的雞肋,相顧兩茫然。
據(jù)鄉(xiāng)間的見多識廣者說,一個村莊,只有一個單身漢搬進了新建樓層里,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這個村莊的叛逆,賣村求榮,因怕村民的唾棄與毆打,每天出門,兩個保安護駕,很是招搖。不過,后來整個村莊都招安于城市了。住進了城市,村莊也走到了星臨萬戶,天象莊嚴,雞犬相聞的時光盡頭。
有時,會駐足市街,聽油蛉在小巧精致的籠子里清唱。這位流落的民歌手,把鄉(xiāng)間的傳說帶到城市。從老槐樹下的遷徙唱起,唱到移民小腳趾上的烙印。翻動被時光翻了幾百年的詞句,把由一個人繁衍成村落的鄉(xiāng)村愛情填進一首首飽經(jīng)風霜歌謠。世界在它身邊輕若鴻毛,我的童年在它的青草和陽光里很濕,很詩地捉迷藏。這純樸的鄉(xiāng)音,總覺得好過走紅大街的歌手們,流行的曲調(diào),撥弄著圓滑的琴弦,哦哦哼吟著的蒼白愛情,
城市把我這鄉(xiāng)巴佬浮起來,很高,很空,比樹還高,鳥兒在腳底下穿行??蛇@無根的飄蓬,封在水泥下的腳印和伏脈,卻享受不到日出日落一百八十度的照耀。一棵大樹高舉邀月的雙臂,也只能在想象的山頂上與月亮風云際會。
帶著微笑和親吻的月亮,猶抱琵琶半遮顏地泊在樓層的縫隙,月光傾注不進我空空的鄉(xiāng)愁酒杯。一切有了默契,不在多言。這位星空下的窺夢女神,也許,正莞爾于一位城中村語者取譬生喻的閑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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