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樹

（《試劍石》1985年第三期）

聽它的名字，就能讓人生出苦味。是啊，苦楝樹，滿身的苦氣。窮的根、粗的皮、苦的果，怎么也不能叫人喜歡。

小時候，母親對我唱兒歌：“苦楝子，乃乃長，娶了老婆不要娘，把娘推倒壁頭上，把爺丟在大路旁……”母親唱著，我卻愕愕望著，然而，母親的嘴角卻帶了一絲莫名的笑。那是怎樣的笑法啊，我說不清，但是我想，母親是在唱古老的兒歌么？要么就是在感慨千百年來為人父母的宿命，抑或是為將來的宿命而憂傷？

后來，我似乎明白了，苦楝樹的命運確實是很苦的。它雖到處有野生的株植，生命蓬蓬勃勃，然而人們不去正眼看它，更不會有意栽它。誰愿栽下窮根苦果呢？就連它的籽兒，也從來不曾見人將它采集，只有小孩任意地上樹下樹，蹂躪它，用它去干淘氣的事兒，去給人以疼痛的打擊。它的干兒，也幾乎不被人們當(dāng)作材料，無論是一頂柜，一張凳，都不曾有它獻(xiàn)身的一份。

苦楝樹的遭遇實在是太不公平了。然而，盡管它遭人冷落，遭人厭棄，被人看作是不祥的東西，我卻漸漸的發(fā)現(xiàn)，它實在是不平常的，它實在是值得人們得崇敬和感念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凄風(fēng)苦雨的十年，家鄉(xiāng)能開花結(jié)果的樹都砍了，能遮風(fēng)擋雨的林都伐了，從此，大千世界便失去了一個個充滿活力，詩情畫意的村落。烈日曝曬，雪打雨澆，狂風(fēng)肆掠，把一個好端端的村莊弄得滿目瘡痍。人們多么想見著生命的綠色，多么想用它來阻擋自然的無情侵蝕，來熨平這驚心動魄的創(chuàng)傷，來熨平這觸目傷懷的丑陋??！

然而，在那樣的年月，這只能是癡人說夢，或者是“天方夜譚”式的奇想。

忽而有一天，這一切竟天如人愿般地出現(xiàn)了。某一個早晨，人們猛然發(fā)現(xiàn)，村旁屋角，爛磚瓦片間，小道旁，菜地里，那些自然飄落的苦楝樹的種子爆芽了。它迎著朝陽，掛著露水，在微風(fēng)中搖曳著。不知不覺中，它們自生自滅，自然生長，居然長成了一棵棵茁壯的小樹，又慢慢變成了經(jīng)風(fēng)冒雨的大樹。它似乎懂得人們的心愿，它要借這個機會做人類親密的朋友。于是，它盡情地生長著，古老而貧瘠的村莊因它們而漸漸出現(xiàn)了生命的綠色，而且逐漸蓬勃起來，于是，它給人們吹來了一股希望的氣息；它為人們撫去了深深的愁苦。

正是以苦為樂，憶苦思甜最時興的年代，人們便正大光明地將苦楝樹的幼苗移到村口、井旁、禾場?？嚅瑯湟?a target="_blank">感激這有生以來的殊遇，三年五載，既有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時候，更有酷旱燥熱的歲月，然而，在貧瘠的土地上，它長得又快、又高、又直，又壯，又精神。它有著雄壯的軀干，它傲然地在地上挺立，它顯示著堅強不屈的性格，它筑起了一道樹墻，它讓村莊恢復(fù)了青春?！。嚅瑯?！不凡的樹，苦海里泡大的樹，抗得住天災(zāi)人禍的樹——人們驚異于它的生命力的旺盛了，人們艷羨于栽種它并以栽種它為樂了。而且，在那木料緊缺的時期，村民們還用它來打盆、桶、做桌椅、家具，并發(fā)現(xiàn)它的材質(zhì)要比一般木材堅硬許多，于是，人們也終于明白，千百年來，它并沒給人們帶來窮根苦果，卻能伴人們度過苦難的歲月。

十年惡夢過去了，當(dāng)一切奇花異木重又回到人們的生活之中，盡情爭奇競秀的時候，苦楝樹卻又以它的不同流俗的風(fēng)姿，展示著它的倔強與純樸。三月，已是百花吐艷，萬紫千紅的時日，它卻似乎忘記了自己曾為這天作過的艱苦的奮斗。它赤裸著挺立在那里，并不忙于將自己打扮，并不去爭絲毫的春色。它象一只多指的手掌，撐著一片天空，讓人們看到冬天的縮影，叫人不忘冬天的蕭條。四月將去，它爆出了萬千的幼芽。那幼壯的芽呀，是在苦水里泡過了漫長的日子，然后又在春天里享夠了種種的甜蜜才宣告誕生的。于是，那玲瓏剔透，象綠玉般瑩潔的芽兒，又裝扮了了春天的景象。五月到來，萬木崢嶸，它卻不忘給人們送來這季節(jié)里更為珍貴的東西：它開花了。那是多么美麗，多么不同凡響的花??！一朵一朵的花兒，象塵，卻又象霧；象隨風(fēng)而飄的蒲公英的種子，卻又是連成一片象浮在天空的紫紅的濃云。綠葉無聲地隱在花的底下，任花兒兒盡情地綻放，而那花兒的異香，卻直逼人的鼻底，香得似蜜一般粘稠稠的——啊，苦楝樹，它的渾身上下哪有一點點苦味呀！它有的只是是蓬蓬勃勃的生命，有的只是不懼苦難的性格，有的只是高潔的心靈。它能戰(zhàn)勝苦難、戰(zhàn)勝嚴(yán)冬之后保持它的本色，這和我們歷經(jīng)磨難的人民有著多么驚人的相似?。?/p>

我又想起母親的兒歌來了：“苦楝子，乃乃長，娶了老婆不要娘，把娘推倒壁頭上，把爺丟在大路旁……”母親這是唱自己么？不，不是的，她唱的是那些苦難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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