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生相許
“早苗,給你的,拿著啊?!蔽疫f給她一支印著粉色蝴蝶的唇膏,望著她說道。
“干嘛啊,我媽不許我弄這些玩意兒的?!痹缑绶瓊€身嘟囔著,撲騰起一陣稻草灰。
“書上說了,漂亮的女人得隨身帶著一支唇膏,喏?!蔽乙荒樥?jīng)的說道。
早苗反手摸走了我手上的唇膏,一咕嚕坐起來,柔聲說:“來,把手給我”,我呆了幾秒,她一把拉住我的左手,迅速地套上一根稻草,纏了一圈,稻穗直直地垂著。
“這是啥,要套你也找個紅繩子啊,”說著我隨手就去扯。
“別,秋生,你就當(dāng)這是塊手表吧,等我攢錢了再給你買個真的?,F(xiàn)在正好太陽落山,差不多快六點了。”早苗拉著我的手,輕撫著硌人的稻梗,望著不遠(yuǎn)處斑駁的余暉,一字一句地說。(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四周暗了下來,蟋蟀唧唧地叫喚著,涼風(fēng)拂過柳樹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月亮不知什么時候串到了半空,蒙上一層毛毛的昏黃。山谷間升騰起薄薄的霧,從山溝溢了出來,蔓延著。我抓起早苗的手,跳下谷垛,一路小跑著回家。
我和早苗打小就認(rèn)識,自從媽媽帶著小妹走了之后,我們一起上課,玩耍,小學(xué),初中,高中。每次同學(xué)取笑我,說我是沒媽的孩子,我就耷拉著腦袋,緊緊攢著拳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赡茉缑绫容^男孩子氣吧,總是把我擋在身后,然后和小伙伴撕扯成一團(tuán),為這事兒,沒少叫家長。漸漸地,我習(xí)慣了有人替我出頭,習(xí)慣了早苗沖我嚷嚷“還手啊,慫什么”,習(xí)慣了身邊有一個她。
高三那年,我拼了命地做卷子,模擬考一次比一次考的好,我暗自較勁兒著,一定要跳出農(nóng)門,跟這世俗的嘈雜徹底脫離干系。那時,不會再有人笑我,不會再被人背后指指點點,我這么想著。
一次下晚自習(xí),我戴著耳機(jī)溫習(xí)白天的英文單詞,背后突然有人拉了我一把,我扭過頭,是早苗。裹著圍巾,抱著幾本書,劉海蓋過了眉毛垂到眼角,借著路燈,好像瘦了。
“過來,我有話跟你說?!痹缑缈粗摇?/p>
“???啥?”我摘下耳機(jī)悻悻地問道。
早苗逮著我的衣角就往路邊拉,“哎哎,慢點?!耙粋€踉蹌差點摔了個狗吃屎,拖到靠近路牙子的樹下,早苗癟著嘴,小聲說:“這次摸底考,三門不及格,怕是上不了大學(xué)了,怎么辦?”我怔了怔,沒想到早苗會問這個。
“怎么辦,我爸媽到時候也不管我了,怎么辦!”早苗哽咽著。
“沒事沒事,啊,周末去你家,我?guī)湍阊a補,考個??茊栴}應(yīng)該是不大的,沒事啊?!蔽颐缑绲念^,柔聲說道。
“嗯,去你家吧,我媽不讓?!痹缑缦肓讼?。
“行,我家清靜,你帶個筆記本過來就成,做好糾錯,高考還有幾個月呢,不急,啊?!蔽彝恢氲脑缑纾参康?。
“陪我走走?!痹缑绲纱笱劬粗?。
“啊,這,嗯…好吧,去操場轉(zhuǎn)轉(zhuǎn)?!蔽疫t疑了片刻,摘下另一只耳機(jī),早苗挽起我的手臂歪著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依偎著向前度著步子。
不知名的蛾子拍撞著燈罩,啞黃的燈光忽閃忽閃的,冷風(fēng)不時刮過,身后的影子被拉的更長了,沒有月亮,四下黑洞洞的,暗的可怕。
早苗的爸爸其實對她挺好的,只是拗不過媳婦兒,她媽媽自小就不怎么管她,一門心思的把所有的好都堆砌在小兒子身上,書包,衣服一年換一次,家務(wù)事也總是一股腦丟給早苗,這也就不奇怪了。
八月,我如愿收到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嶄新的生活離我是那么地近,我企盼的日子終歸還是來了??梢磺卸己翢o征兆,就在我收到通知書的當(dāng)晚,爸爸在匆忙回家的路上,給面包車撞了,連夜送到縣醫(yī)院,右膝蓋粉碎性骨折,醫(yī)生說,打上鋼釘走路沒問題,只是干不了力氣活兒了。我慌了,趴在爸爸的床上,蒙著頭,聽爸爸絮絮叨叨“沒事,你到時安心上學(xué)去,其他的你不用管,總會有辦法的,聽話,啊”,我看見爸爸臉上還是笑著,沒有絲毫傷感。
“秋生,早苗考的怎么樣啊,也沒聽他爸講?!卑职植[著眼睛問道。
“不知道,現(xiàn)在那還管得了那么多。”我小聲地應(yīng)著。
“你明天早上趕早班車回去,上墳嶺的水還沒放,趕緊放水,趁著天好,割了上稻廠?!卑职忠粋€勁兒的催著。
“哎,別忘了問問早苗啊”囑咐道。
“知道了知道了”我答應(yīng)著。
第二天,我坐早班車回家了,忙完田里的活,也不見早苗來找我,后來才聽說,分?jǐn)?shù)太低沒考上,已經(jīng)出門去深圳了。我驚的半晌說不出話來,莫不是那可惡的老女人趕她走?我這么想著,氣不過一路沖到早苗家,推門就大聲嚷嚷:“哎,你還有沒有良心啊,養(yǎng)個兒子是人,姑娘就不當(dāng)人看了么,也不怕她姥姥托夢給你…”我氣得上躥下跳。
“哎,秋生啊,莫瞎說,早苗她自己要走的,說一個人想出去闖闖,不要再罵你姨娘了?!笔謇逸p聲說道。
“一個大男人出去闖闖,我信,姑娘家一個,她說出去闖,你們就讓她出去了,你們可真實在?!蔽覒崙嵉厝碌?,摔門就往外走。
這一走,就是四年,四年里,我付出了超乎常人的努力,白天上課泡圖書館,晚上去餐館做零工,周末不間斷,生活費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算是夠花。學(xué)費除開獎學(xué)金,還是得靠著爸爸東拼西湊。就這么大學(xué)四年一路走來,我盡己所能,為了生存而生存著,推了周末的野炊,推了社團(tuán)的邀約…也許同學(xué)會覺得我孤高,覺得我是個怪人,我都無所謂。叢林的茂盛,必然掩蓋了那些先天枯黃矮小的雜草,他們在百花齊放中,暗自低頭向上。
畢業(yè)后的頭一年回家,爸爸執(zhí)意到車站來接我,我也不好說什么。遠(yuǎn)遠(yuǎn)地,爸爸踮起腳,揮動著雙手,佝僂的背,單薄的身軀好像扛不住一陣風(fēng),我快步走過去,緊緊地挨著爸爸,我從來都沒有發(fā)覺過,爸爸,竟然這么瘦小,我揉了揉鼻子。
回到家,爸爸把我拉到房里,掩上門,躡手躡腳地從柜子里摸出一個盒子,上面用紅絲帶綁了一個蝴蝶結(jié)。
“這是早苗給你的?!卑职诸澏吨诌f過盒子。
這是?我小心翼翼地接過盒子,輕輕松開蝴蝶結(jié),我頓了頓,捧著盒子坐到床上,把盒子放在雙腿上,慢慢地揭開蓋子,果然,古銅色的指針噠噠地走著,一圈圓潤的金色鑲邊格外顯眼,拇指輕輕摸了摸,心里瞬間舒展開了。
“爸,早苗她…”不等我說完,爸爸就搶過話茬。
“早苗,早苗她,這孩子。”爸爸說著就哭了,眼淚順著眼角滑落,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爸爸哭。
“早苗怎么了,人呢,爸你別哭啊,啊,到底怎么了?!蔽易哌^去搖著爸爸的手沖他問道。
“早苗坐牢了?!卑职炙粏〉?,止不住的抽泣著。
我無力地垂下了雙臂,倒退幾步,癱坐在床沿上,坐牢,這輩子都不可能碰到的事兒怎么就給她碰到了呢,膽子再大也不會到了殺人放火的地步啊,我突然好像意識到了什么,起身兩步走到爸爸跟前問道:“爸,早苗她干啥了,咋給弄到牢里去了,”
爸爸右手使勁兒拍打著大腿說道:“怪我,這事兒怨我,要是早知道她干這檔子事兒,豁了這條老命也不會讓她去的,怨我?!?/p>
“到底是啥事啊?!蔽业芍劬χ敝钡刈穯柕?。
“坐臺小姐,這是造的什么孽啊?!闭f著拍的更大力了。
頭腦一片空白,昏暗的房間變得模模糊糊,爸爸的臉?biāo)坪跻部床惶辶?,只感覺整個房頂都在晃動,腳也站不穩(wěn),噗通,一屁股坐在地上,硬生生地,不覺得疼。
我在腦中飛快地翻動著,憑她的能耐不應(yīng)該啊,我望向爸爸,爸爸閉著眼睛嘆了口氣:“不讓我說,要是知道是這檔子事兒,我肯定說了,秋生啊,咱虧欠這孩子太多啦,怕是這輩子還不清?!?/p>
爸爸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我事情的原委,說這誰也沒有料想到,只是苦了早苗這么多年,怕是要遭報應(yīng)的。
原來,早苗考上了市里的???,只是爸爸出車禍這事兒太突然,想著我三年的付出,不能最后因為錢的問題,而半路夭折。所以瞞著所有人,一個人去了深圳,靠著干點體力活寄給了爸爸第一個月的工資,爸爸執(zhí)意不接受,可是一年幾萬的學(xué)費還沒個著落,也就暗自默許了。本來干的挺好的,無奈爸爸舊傷復(fù)發(fā)需要住院,怕打擾到我,于是早苗一個人默默的撐起了所有的擔(dān)子,才入了這來快錢的道兒,被抓了。
后來我常常抽空去看看早苗,帶著親手做的飯,沾染著稻穗的清香。早苗,依然還是從前那個男孩子氣的早苗,依然還是那個怕考不上大學(xué)無所適從的早苗,依然還是那個默默付出了四年的早苗,依然還是那個谷垛上給我套上稻穗說攢錢了要給我買手表的早苗。早苗,早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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