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條兒，即柳樹柔長的枝條，我們通常又叫它“細柳枝兒”。

“一樹春風(fēng)千萬枝，嫩與金色軟于絲?！边@是唐人白居易的《楊柳枝詞》中的詩句。它寫盡了春天千萬條柳枝隨風(fēng)起舞秀色奪目柔嫩多姿的情態(tài)，給人一種生機盎然風(fēng)致翩翩輕盈婀娜的美感。

我愛柳條兒。成語里有個“柳垂金袖”，我認為它最能表現(xiàn)春天柳條兒的形象。一個“垂”字，不僅客觀地描繪出柳條兒柔長的特點，也展示了柳條飄逸的狀態(tài)。“金”在這里，只代表一種色彩，可它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高貴和典雅?！靶洹笔潜扔鳎蚜鴹l兒比成衣袖，也是擬人，顯得既形象而又生動。記憶中柳條兒那淡黃的芽兒、青青的皮兒以及皮兒上那細小的白斑，都曾給我留下過深刻而美好的印象。

記得早年，老家的村東頭有片池塘。春和景明，池水清澈碧綠，水里時有野鴨和白鵝嬉戲。岸邊柳條低垂，芳草青青。我和小伙伴就爬到彎彎的柳樹上，折一段又青又嫩的細柳條，悠閑地坐在老柳的開杈處，用手輕輕地擰動柳條的嫩皮，遇到斑結(jié)小心翼翼。直到全部擰下來，才將潔白光滑的柳骨拋進清水池塘里。

細細的柳骨，打了個轉(zhuǎn)兒，飄進池水里，常常激起一點點水花，而水面上頓時就會畫出無數(shù)個漣漪，一圈又一圈，竟然引出一條條小魚。有時用力過猛，柳骨就會一下子扎進水里，可當(dāng)機又反彈回來，瞬間便平躺在了碧水的懷抱里，像一條小小的獨木船在悠悠地搖動。

而后，我們把擰下來的青皮筒兒再截成長短不一的幾段，在每段的細頭開口處輕輕一掐，含在嘴里，慢慢地用唇齒擠壓，制成“秘子”，試著吸氣呼氣，柳笛就會發(fā)出“哇——”“哇——”的聲音。在一般情況下，柳笛的長短，決定著聲音的大小與亮度。長一些的沉悶厚重，短一些的則高亢悠揚。(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一旦柳笛制成后，伙伴們便一個個拿出看家的本事使勁地吹，常常是兩腮鼓得圓圓的，臉憋得通紅通紅的。有的還用手遮掩著柳笛的出口，玩出一個個花樣來。那“嗚哇——”“嗚——哇”“嗚嗚——哇哇——”的聲音，經(jīng)藍天碧水，傳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等大家都玩夠了，就要歸家了，夕陽的余暉才依依不舍地把柳條的倩影投到池塘里，真是一幅絕妙的圖畫。

夏天，上罷學(xué)或下地割草回來，我們經(jīng)常在那里玩打仗。隨手折幾根柳條，編成個帽圈兒，往頭上一戴，就覺得神氣十足。那榮耀絕對勝過戴一頂軍帽。因為當(dāng)時在我們的心中，戴軍帽的只不過是軍人，而戴上我們自編的那種帽兒，似乎就是一名正在執(zhí)行任務(wù)的戰(zhàn)士。

電影里的邱少云，不就戴著那種柳條帽嗎？陣前的潛伏正是在執(zhí)行戰(zhàn)斗的命令。火光里，柳條帽的影兒一閃一閃，英雄的形象就定格在了我們幼小的記憶里。邱少云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那柳條帽就是一種崇高的象征。對英雄的愛慕，是我們少年時代最美好的憧憬。

憧憬歸憧憬，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那綿軟而修長的柳條兒，父親還常拿它編籃筐。細細的柳條兒，父親用鐮刀一根根地去掉青色的皮，刮得白亮白亮的，編成圓圓的小饃筐，我們姊妹幾個端吃剛出鍋的熱紅薯時都搶著用它。父親看我們喜歡，便抽空多編了幾個，每人送一個?，F(xiàn)在想起來，農(nóng)家的小院里，青石板上打圈放著兩三個這樣圓圓的柳條筐，筐里盛著紅皮黃瓤或帶著星子的干面紅薯，還悠悠地冒著熱氣，幾個孩童圍坐一起，盡管是各吃各的，可那幸福而和諧的場面真的讓人難以忘懷。

上學(xué)了，讀唐人賀知章的《詠柳》：“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碑?dāng)時不懂得“絲絳”是什么東西，問老師才知道“絲絳”原來是用絲綢編織的繩子或帶子。于是便聯(lián)想到了電影中仙女們飄飛的裙裾和衣帶，覺得這比喻新穎而別致，當(dāng)即就不由地對古詩產(chǎn)生了興趣。

記得晚唐詩人李商隱有一首題《柳》詩：“曾逐東風(fēng)拂舞筵，樂游春苑斷腸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帶斜陽又帶蟬！”那“曾逐東風(fēng)”在筵前飄拂舞動的一定是柳條兒，那清秋時節(jié)帶了斜陽又帶蟬的也一定是柳條兒。從春到秋，從秋到春，柳條兒始終未閑著，但它給人的感覺卻永遠是靈動的、美好的。

唐宋詩文八大家之一的曾鞏也曾寫過一首《詠柳》詩?！皝y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fēng)勢便狂。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逼渲袑憽傲鴹l兒”狂亂仗勢，明顯寄托了詩人的情感，那是詩人有感而發(fā)。詩中的柳條兒只是一種象征而已，客觀世界的柳條兒絕無張狂仗勢的嫌疑。

古人常把美好賦予“柳條兒”，描寫美女往往用“楊柳細腰”來形容。風(fēng)擺楊柳，婀娜多姿，的確給人以美的享受。唐人僧志南的“沾衣欲洗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一句詩中，把春二月輕柔的風(fēng)喚作“楊柳風(fēng)”，它很容易就讓人想起“裊裊春風(fēng)”的意境，這出奇的感覺應(yīng)該說就來自那輕飏的柳條兒。

通過讀書，我漸漸地知道了許多關(guān)于“柳”的常識。據(jù)說春秋時期，晉公子重耳流亡國外，危難之際，介之推“割股奉君”。十多年后，重耳歸國，成為“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他重賞功臣，卻唯獨忘了介之推。介子推以為自己順應(yīng)天命輔君復(fù)國，不愿再同那些邀功爭賞之流同朝為伍，便攜老母隱居到了綿山之中。

晉文公聽說后羞愧莫及，便親自來到綿山。尋而無果，無奈之下，晉文公下令一面放火燒山，本想把介之推逼出來，可沒想到奸臣卻故意陷害，四面燒山，直到大火熄滅，才發(fā)現(xiàn)介子推母子相擁被燒死在一棵大柳樹下。為了紀念介子推，文公下詔，在介子推的忌日，禁煙寒食。后來，這天便成為中華民族一個傳統(tǒng)的節(jié)日——寒食節(jié)。

記得中唐詩人韓翃有一首《寒食》：“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fēng)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其中的“春城”是指暮春時節(jié)的長安城，“飛花”即飄舞的柳絮，“東風(fēng)御柳斜”的“斜”字就描繪出春天柳條兒輕揚的姿態(tài)。那長長的隨風(fēng)而舞的柳條兒正像一竿竿飄動的幡，或許是在為忠心耿耿的大臣招魂呢！

我國古代形容“柳”，常常說“煙柳”，那意思是說“柳如煙”。柳樹枝條細密、枝葉繁茂。遠遠望去，河岸陌頭，一行行綠柳正恰如一縷縷云煙。宋代詞人柳永不僅寫出了“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的名句，還留有“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的名篇。記得唐人韋莊寫有一首《臺城》：“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彪m然詩中明確地說柳最無情，可仔細想想，歲月如流，人生易老，不變的只有十里長堤上的煙柳，怎不令人傷感呢？

從字型上來看，柳者，卯木也。它意思是說，柳樹是木之屬，卯之性。卯是十二地支之一，論“五行”屬于木中的陰柔者。我國古老的哲學(xué)既講究陰陽相合，又強調(diào)陰陽對立相互轉(zhuǎn)化。柳屬陰，與之相對的“楊”則屬陽。因而，我國的古詩中不但常常“楊柳”并稱，而且有時說“楊”，其實又是在說“柳”。

有人認為，“柳”與“留”諧音，所以在我國古代文化中，“折柳”有“送別”之意?！罢哿蛣e”作為一種習(xí)俗，在古代是非常普遍的。大詩人李白有詩云：“年年柳色，灞陵傷別。”霸陵是漢文帝的陵墓，因靠近灞河而得名。灞陵橋是唐代離別長安的必經(jīng)之地，它的兩邊楊柳掩映，是當(dāng)時折柳送別的著名場所。

柳樹是平常之木，按說路邊橋頭隨處可見，折柳送別也算就地取材。不過從中華源遠流長的文化來看，似乎遠非如此簡單。有人覺得，送行之人并非別無他枝可選，然而必取于柳者，以為人之去鄉(xiāng)，正如木之離土，望其隨處皆安，一如柳之隨地可活，為之祝愿罷了。這種解釋看起來較為合理。

還有人從更深層次探討，以為“折柳”典出《詩經(jīng)?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一詩句。古人作詩大多講究“字字有來處”，《詩經(jīng)》作為儒家經(jīng)典，又長期被奉作神圣，其深廣的文化傳承作用不可小覷?？傊?，“折柳送別”無論從文化哲理和諧音來看，都富有深刻的內(nèi)涵。一根“柳條兒”里就包孕了無限的情趣和哲思。

關(guān)于折柳送別，我以為隋代無名氏的那首《送別》詩寫得極好?！皸盍囔i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蔽覀兌贾馈爸卮埂钡闹荒苁橇鴹l兒，“青青”也分明柳色；漫天飛舞的應(yīng)該是柳絮?！傲鴹l折盡花飛盡”這話似乎說得很明白，但仔細一想，又令人疑惑。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柳花停了有再飄的時候。年年柳青花飛，怎么能夠折得盡飛得完呢？這句話里明顯有話，它是以無涯之思，來表達“盼歸”之情的。

據(jù)說古人“折柳送別”時，還要吹笛子，有時還放聲歌唱。久而久之，就成為一種習(xí)俗，這在古詩中有明顯的表現(xiàn)。李白的《春夜洛城聞笛》“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fēng)滿洛城。此夜曲中聞?wù)哿?，何人不起故園情。”這里的“折柳”就成了一支固定的曲子。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焙髞硪脖蛔V成曲，成為經(jīng)典，取名《陽關(guān)三疊》。

唐代詩人劉禹錫，被貶到偏遠的大西南，可他作起詩來，卻向當(dāng)?shù)氐娜嗣駥W(xué)習(xí)，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民歌體詩作，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有《楊柳枝詞》和《竹枝詞》。比如我們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不但用語清新明快，感情委婉含蓄，而且給人以極大的視覺沖擊和場面感。

柳條兒輕柔飄揚，極具自然美。但千百年來，人們折柳送別，又常常帶有幾多的哀傷。特別是寒食節(jié)介之推的故事，使這種哀婉的情調(diào)變得更加悲涼。猛然間，我想起了觀世音菩薩，她手中的甘露瓶和楊柳枝是多么的神奇，化育萬物，起死回生?？赡禽p輕揮灑的楊柳枝不就是柳條兒嗎？

在我的老家豫東南一帶，很早就流傳著一首《數(shù)九歌》，其中就有“五九六九，抬頭看柳”的說法。記得那時，“五九六九”還是冰雪覆蓋的時候，有時是剛立春，有時是還未打春，“抬頭看柳”，看什么呢？站在大路上，哪怕不經(jīng)意地朝村東池塘邊一望，立即就會發(fā)現(xiàn)柳梢頭泛出的青黃，淺淺的、淡淡的，隱隱約約，讓人心中萌生一片春意。因為那抹新綠就是生命的旗幟。

由此，我想起一個人。他是晚清重臣，也是名臣。人們都叫他左宗棠、左大人。人生在世，總免不了得志和失意。得志不猖狂，失意不氣餒。是他在西進收復(fù)新疆時帶領(lǐng)湘軍一路植柳，不但防風(fēng)固沙，鞏固路基，還便于行人納涼。讓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他所謂的“文襄”武功在其死后，最無爭議也最有紀念意義的竟然是一種樹，也就是被人們喚作“左公柳”得一種尋常的樹。

我喜愛柳條兒。我個人以為寫柳條兒最有境界的還是偉大領(lǐng)袖毛澤東。他的那首《七律?送瘟神》想必大家都知道：“春風(fēng)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天連五嶺云鋤落，地動山河鐵臂搖。借問瘟神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边@是一代偉人面對消滅血吸蟲的勝利而發(fā)出的呼號。

“春風(fēng)楊柳萬千條”既是一種景物描寫，又烘托了詩人喜悅的心情?！傲鶅|神州盡舜堯”，是說當(dāng)時六億中國人個個都能成為像歷史上的堯舜那樣德才兼?zhèn)涞娜?。?dāng)然這是一種美好的祝愿，但我們從中可以看出偉人博大的心胸和對廣大人民無比的贊美之情。

臨末，我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有感而發(fā)，遂湊成四句?！按猴L(fēng)送暖柳條青，藍天碧水照眼明。太平盛世顯身手，共筑中華綠色夢?！蔽?a target="_blank">盼望窗外柳條兒晃動，陽光進來，帶著幾聲清脆的鳥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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