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隨》----致·我已故的外祖父母
對于老一輩人的“嘮叨”,我是極愿意去享受的,因為其中總會時不時穿插下一些關(guān)于“老潮汕”的生活場景與片段?;蛟S他們想借此深刻地教育子孫要傳承潮汕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與美德,而我,也便常常趁著他們這“嘮叨”,滿足我對“老潮汕”的好奇。
我的外祖父曾當過兵,具體什么兵種就不曾問過,只知道是挺費筆、費口水的,而外祖母則是一名教師,性格卻是豪爽得很,可想而知,這兩位老人家的“嘮叨”,含金量該有多高。他們曾給我講過許多的故事,但有一個關(guān)于工夫茶的故事,延續(xù)到了他們生命的最后一刻,且由我代為講述:
外祖父是涂城人,涂城臨近塔山,而塔山的泉水用以沖茶是頂好的,加之那個年代的茶葉都是每戶限量供應(yīng),六分錢方才能購得幾小包混色茶,即使是十分低劣的,但對于那個年代的人來說,卻是極寶貴的,因此,外祖父是很樂意經(jīng)常上山去取來泉水沖茶的。適逢一次外祖母上山參加思想課,與外祖父偶遇,談及茶,二人滔滔不絕,相談甚歡……或可謂之——“一見鐘情”!
婚后,戶頭數(shù)沒變,依舊是一,而人頭數(shù)成了二,夫妻二人又都嗜茶,茶葉也便愈加珍貴,每次生起炭火,一泡茶就過了數(shù)十巡,直到全無茶色了,才算罷。
之后,工作愈來愈忙,甚至有時忙到深夜都不能休息,在這段時期,來一巡工夫茶在時間上來說,也是蠻奢侈的,但夫妻二人肚里的“茶蟲”可不理這些!到后來,沒辦法,外祖母便在學校領(lǐng)了兩個搪瓷缸,一人一個,癮來了,扔幾粒茶米,灌上一缸。但確實,工夫茶還是得費些“工夫”才能有滋味,一大缸子解渴、解乏倒是還行!不過為了救濟救濟肚里的“茶蟲”,也只得將就了。
轉(zhuǎn)眼,兩位老人家已年過花甲,自小喝起工夫茶,到如今,年頭與年紀相當,說是“老茶客”是毫不為過的,他們那茶色的牙齒,或該是最好的見證了。而晚年的他們,一改年輕時對茶葉的“吝嗇”,變得十分舍得,每日數(shù)泡似還不太解癮。每有故人來訪,夫妻二人定會拿出珍藏,大肆地“奢侈”一番。記得在外祖父去世前一年的某日,景祥老伯來訪,我之前并不認識景祥老伯,只是進門時讓這么叫了,據(jù)我后來得知,景祥老伯是外祖父年輕時的戰(zhàn)友,早年過番,得知外祖父臥入病榻,一回鄉(xiāng)便前來探望。而他們也提前獲知景祥老伯要來,取出了外祖父珍藏的茶具以及夫妻二人平日都不舍得喝的“茶膽”,其中看得出珍貴的,要數(shù)一把從技藝到包裝都十分精致華貴的手拉壺,我之前是從未見過的,可見,他們的那點“家底兒”是全給翻出來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次,我完完整整地欣賞了一回潮汕工夫茶的沖泡工序,治器、納茶、候湯、沖茶……每個章節(jié)都好不仔細;“關(guān)公巡城”、“韓信點兵”……每個步驟都細致用心??粗鴱哪前殉敝菔掷瓑刂秀殂榱鞒鼋瘘S清透的茶水,景祥老伯淚眼盈盈。在這摻著笑聲的淚水、茶水間,他們憑著記憶的舟楫,漸推地回憶起往事樁樁,多少辛酸,多少苦澀,如今伴一杯工夫茶在喉底回甘……談笑間,夜已暮,惟剩惜別。
那一日的外祖父,似已不在病中……
數(shù)月后,外祖父卻已臥病不起,脾氣也變得古怪暴躁,似乎是在埋怨自己成了拖累,有時惹得外祖母都不愿理他了,但只要外祖父一咳起來,外祖母總會佯裝氣態(tài)地端上茶盤到床邊,“老禾埔啊!食幾杯茶壓下。(老男人啊,喝幾杯茶壓一壓)”外祖父若再要喝,她是不允許的,因為多喝會影響外祖父的休息。
最終,六十九歲這一年,外祖父沒能熬過……在他離開那天,家里老老小小的全趕了過來,而沒見外祖父最后一面的,竟是外祖母——她面無表情地癱坐在客廳的竹藤椅上,眼神空洞。自窗臺爬進來的陽光,透過藤椅被分成無數(shù)線條,似纏繞在外祖母身上,此時的她,儼然一座雕像,不見人來,不顧人往……我真真地記得,當時她護在手心的,正是那把手拉壺……“爸去了……”大姨的這一聲哭喊,如一滴墨汁滴落,繼而在水中被抹開,整個房間都充斥著灰黑色的氣息,而外祖母,似乎最看得開?
在辦完外祖父的身后事之后,親人們傷心的情緒也漸漸消褪,好似將告一段落,卻全然不知,又是一個開端……
??外祖母漸漸食不知味,繼而成了食不下咽,但每日的幾搪瓷缸工夫茶卻是從不間斷的,顯然成了她的寄托,而如今,那對搪瓷缸所承載的,又何止一缸茶水?
?? “是食道癌,保守治療是無法治愈的,建議手術(shù)治療”——這是醫(yī)生為外祖母作出的診斷與建議,不知外祖母是如何考慮的,最終選擇了保守治療。此后的外祖母,一直吃的是流食,對于其他的,只能啜啜汁水再吐出來。外祖母原是蠻富態(tài)的,現(xiàn)已日見消瘦,家人都勸她,“您就不要再喝那么多茶了,對您的病不好?!钡匆娦?。
??外祖父離世未足三年,外祖母也病倒在了床榻,醫(yī)生告訴,已藥石無靈……我未能見到外祖母最后一面,但我知道,她,是隨著外祖父去的,這一年,她----六十九歲……
?? 之后,我曾問過那把潮州手拉壺的下落,大人們只說,“也隨著去了……”據(jù)大姨所說,那把壺是外祖父退休那年跟外祖母去潮州探親,特地定做的,上面刻的是一對鴛鴦與四個隸書——“執(zhí)手偕老”,而能享受到這把壺的招待的,除了景祥老伯,怕是再也沒有的了。
??如今,外祖父與外祖母被合葬在塔山后山上,除了墓上種著的外祖父喜愛的蘭花,四周也植上了幾叢茶樹,這后山上也有一眼泉水,想他們在這里,該是不會有缺了工夫茶的無趣吧!
? ?外祖父與外祖母相伴走過了近半個世紀,工夫茶對于他們,已不是閑余飯后的小憩,而是一份真摯的情——鄉(xiāng)情、愛情、友情……且如開水沖入茶葉,已分不清孰為茶孰為水,只道句,“茶,即情也!”
? ?往事落下帷幕,我外祖父母的故事告一段落,這茶,卻早已匯成了家族血脈中飽滿活躍的支流;而我,不知不覺在二位老人的濡染中,也漸漸學會了享受工夫茶香中裊裊的鄉(xiāng)韻、滿溢的鄉(xiāng)情......
時光的長河滾滾奔騰,而這流動在每個潮汕人氣息、血脈里的,已然成為潮汕人習性的潮汕工夫茶,也正隨著一代代的潮人,乘著潮水,前往世界的每一處,到時間的每一角……
??“哪里有潮人,哪里便有潮汕工夫茶!”
此亦謂之——“相隨”!
2014.11.07
撰于澄中澤芳樓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809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