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傷,永遠(yuǎn)沒有終點
深夜十二點,一片寂靜,父親接了通電話,穿了衣服出了門,母親正睡得香。
走了好些路,一座高高的鐵架橋邊,隱隱約約地,父親看到一個身影,靠在欄桿上,頓了頓足,聽到人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地。稍走進了些,確定那人就是方才撥電話給他的男人,他們是好朋友。聽他正哭得傷心,父親沒有靠近,在離他兩米左右的位置,停了腳步,關(guān)了手電筒。夜,一靜再靜,冷風(fēng)嗖嗖吹過,透著厚厚的冰面,聽得到河水的流淌聲,很急。父親一直沒有做聲,任憑身邊的那個人,在風(fēng)里哭得撕心裂肺。他,和他,他們都是男人。
時間靜靜流淌,伴著溫柔的夜色。他抽出一支煙,點起,在風(fēng)里吐著煙霧,時不時轉(zhuǎn)過臉看看身邊的那個人,那個人,還是一直佇立在那個點,紋絲不動,仿佛死了一般。突然身邊的男人對著腳下的河水,怒吼了一聲,半蹲著身子,掏出打火機,點燃了身邊整張整張的黃表紙,他走上前去幫忙,那紙,將近燒了半小時,有種感覺,身邊的那個男人好像把整條街所有的紙,都抱來這里,點給自己看。透著火光,看得到他凌亂著的頭發(fā),無力的眼神,還有一片一片的胡茬,在嘴巴周圍蔓延開來,他,從來都不是今天的這副模樣的,在周圍人眼中,他從來都是干凈整潔的模樣。風(fēng)一直吹,一直吹,火光越來越高,把整個夜空照得似白晝一樣明亮,又害怕燒不徹底,他起身,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根長木棍,時不時掀起一沓一沓的紙片,灰燼,還有些許火花,隨著風(fēng),一星半點地,在半空里打轉(zhuǎn),他們紛紛望著夜空出神,父親始終不敢看對面那個人的眼神。凌晨一點半,他們起身,離開。父親,始終沒有說一個字。車子駛上公路,父親看他點起一支煙,說要聽一首劉德華的歌,歌聲響起,車子越走越快,最終車?yán)锵г谝估铩?/p>
那一晚,是一月五號。
在同一天,十年前,下午兩點三十分五十二秒,男人接到一通電話,是陌生人打過來的,直接喚他的名字,一口氣說了幾句話,時間,地點,人物,時間,卻很清晰。說完,電話那邊已經(jīng)沒有聲音,傳來一陣盲音,他對著電話破口大罵,聲音顫抖著,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你們,你們絕對是弄錯了,你們絕對是弄錯了,你們不要開這樣的玩笑,求求你們。聽到這樣的聲音,老人從房間里顫顫巍巍走出來,問什么事情。
“媽,娟娟呢?她,她去哪了?她不在家么?娟娟,娟娟!”他邊詢問年近七十歲的老母親,一邊呼喚女兒的名字。剛才電話里,說了一件事,他的女兒,溺水了,眾人施救,但沒有救上來,只能看著孩子被水沖遠(yuǎn)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老人沒明白什么事情,只說了句娟娟去給同學(xué)過生日了,應(yīng)該快回來了吧!男人說了句沒事兒,換了雙鞋,都沒來得及披件外套,就沖進了冷風(fēng)里,正冬天,零下十幾度的天氣,太陽已經(jīng)沒什么溫度,他在風(fēng)里奔跑,跑到路的盡頭,搭了輛車,告訴司機快些開,再快些。他身子一直哆嗦著,話也講不清,司機師傅已經(jīng)不耐煩,要趕他下車,他幾乎央求著,掏出五百塊,給司機,讓他直直往前開。車子駛近河邊,看到不少人,圍在河邊。還沒停穩(wěn),他已經(jīng)開了車門,跳下來,沖進了人群,路人見狀,紛紛讓開,河邊,只幾個學(xué)生,有男孩,女孩,坐在地上大哭,這些孩子,他都認(rèn)識,前些天,都去他家給娟娟過生日呢!他走進,扯著一個小男孩的胳膊問怎么回事,他的娟娟呢?小男孩只是哭,一直哭,沒有說話。
“叔叔,叔叔,叔叔,叔叔,我們,我們也不知道怎么辦,我們......”另一個小男生跪著身子,爬倒在他腳上,哭著說。男人轉(zhuǎn)過臉,一小姑娘懷里緊緊抱著一個背包,橘黃色的,是他女兒經(jīng)常背的那個包。他用力抽出背包,拽著,沿著河岸,往左跑,又往右跑,跑了很遠(yuǎn),又跑過來,又跑過去,越來越接近河岸,看著他的鞋都要濕了,眾人才紛紛沖上去,拉住他,任他在風(fēng)里咆哮,他對著已經(jīng)結(jié)了冰的河面,一遍遍地呼喚女兒的名字,但是,無人回應(yīng),只河水嘩嘩流淌。
”我的娟娟呀!我的娟娟哪!老天爺呀!你來索我的命吧!“忽然,人群里傳來一個女人的哭喊聲,眾人紛紛讓開一條道,幾個人扶著女人走近河岸,女人癱軟著身子,一只鞋子都掉了,頭發(fā)亂蓬蓬,衣服,已經(jīng)被撕扯得不像樣子,露著腰,沒有絲毫遮擋,在風(fēng)里。她哭面目模糊,嗓子已經(jīng)沙啞,像有一把尖刀在她的喉嚨里。她一會哭,一會又笑,自言自語到:”娟娟呀,你出來啊,媽媽知道你在玩呢!是吧,你是不是躲在哪里尿尿去了,你快出來啊,出來啊.....'女人一邊說著,半弓著身子,四處找尋的模樣,走著走著,另一只鞋,也掉了。她的雙手。亂舞著,誰也不敢接近她,任她在風(fēng)里亂跑。
風(fēng)吹得越緊了。人群越來越擁擠。
老人,終究還是趕來了。幾乎著抬著,走進人群里。路人紛紛埋怨怎么這么折騰老人。不過誰都清楚,應(yīng)該是拗不過老人幾乎尋思的心,還是把她扶過來了。老人,駝著背,用力掙脫身邊人的手,一下子沖到河邊,不知道她哪來那么大的力氣,虧得岸邊有幾個身強力壯的小伙。一把拽住老人的胳膊,這才撿回一條命。
路人紛紛猜測具體情形。有人說,小姑娘站冰面上玩耍,結(jié)果失足掉入河水里。又有人說,直接從橋上摔下去的,還有人說,估計是從上游流下來的,其它的不清楚了。路人正喧嘩,忽然,沖進了一大群人,有十來人,從車上沖下來,沒問清楚設(shè)么狀況,一個年輕的女人,對著河邊那幾個幾句哭傻的孩子一遍遍地質(zhì)問,她的女兒去哪了,還她的女兒,孩子們哭得更厲害了。夫婦兩人,癱坐在河邊,仰身大哭。
那天,同一時間,兩個女孩,一齊落入冰冷的河水,不知去向。兩個家庭,對著河水幾乎發(fā)狂。
兩個小時過去,路人紛紛散去,后來的那對夫婦已經(jīng)離開,是被親友強行拖入車子里,帶到醫(yī)院里,直接推了鎮(zhèn)定劑。
先前的那一家,只留了男人,還在河邊,妻子,母親,也被親友強行帶回。他,一直對著河面,靜靜地,一根一根的吸煙,幾乎要把整盒煙塞進嘴里。身邊,我的父親一直都在,默不作聲。他們,一直是好朋友。
“回去吧!你還有妻子,你還有母親,將近70歲了,你的小女兒呢?你不能這樣了.....”父親輕聲地說出幾句話,看著身邊的男人在風(fēng)里凌亂著頭發(fā)。他忽然記起前天,就在前天,那天晚上,他們兩人小酌幾杯,正高興,男人說以后兩個姑娘上高中了了,不要住集體宿舍,在外面租房子住,兩個媽媽輪流照顧孩子吃飯洗衣的,父親說正和他的心意,他們就此說定,誰料怎成今天這副情景。
晚上六點半,天已經(jīng)全黑,冬季,天黑得格外早。男人聽了父親的話,回家。
以后的一個月,女人都是在鎮(zhèn)定劑的作用下,才能勉強睡一會,老人,也是暈天暈地地,一天一天的活著。小女兒,才八歲,每天早上,自己按時起床,爸爸送她去學(xué)校,她,學(xué)習(xí)更認(rèn)真了。每天在臨進家門的前幾分鐘,擦干淚水,背著小書包蹦蹦跳跳走進家里。那些天,媽媽幾乎不搭理她,奶奶看著她的模樣,也只是哭。
一天早上,奶奶身體不舒服,男人要送老人去醫(yī)院了,沒人送小女兒去學(xué)校了,他正發(fā)愁,下女兒自己背起小書包,笑著說,
“沒事兒,我一點也不怕的,以前我和姐姐........”聲音戛然而止,小姑娘背著書包徑直跑出家門,說放心,自己不害怕。男人也就放心讓小女兒自己去學(xué)校了,自己送母親去醫(yī)院。
之后,男人總會隔三差五約父親出去,會和幾杯酒,但是,不會喝醉。以前,他們那么能喝,果真不醉不罷休,男人說,他想喝醉,但是他不敢,他不放心家里。每次,男人總會和父親聊天至深夜。
事情過去三個月,身邊的人幾乎已經(jīng)忘了那可愛的溺水姑娘的可愛的模樣。有一天,男人接到一通電話,聯(lián)系了父親,晚上七點多出門,不知去干嘛,父親深夜十一點半才回來。第二天,母親告訴我,昨天下午,下游的一工人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小姑娘,十幾歲的模樣。父親出去,陪著男人一齊送姑娘進了火葬場,那一晚,男人親眼看見心愛的女兒,浮腫的身體,烏黑的頭發(fā),一根一根地散落在肩頭,眉頭緊蹙,眼睛緊閉著,嘴巴似兩塊堅硬的巖石,緊緊的封著。小姑娘還穿著那件紅色的小外套,扣子緊緊扣著,褲子緊緊黏在腿上。男人看著身邊的尸體發(fā)呆,用力握緊小手,想要用自己的體溫給她些許溫度,但是,依舊冰涼。他從車上拿下一件漂亮的衣服,是出事的前幾天,媽媽給買的,他交給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他一遍遍地說,他的女兒很漂亮,很漂亮。他跪倒在地,看著工作人員推著女兒離開,那是她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刻,然后,看著她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在初春的冷風(fēng)里。
女人,始終還是不清楚,女兒究竟在哪里,她始終記得那天,女兒臨走前,懂事地說了聲媽媽再見,說晚上五點以前絕對回來。不過她那天,她實在太忙了,在廚房里忙東忙西,根本沒顧上探出頭看看女兒,甚至不知道女兒穿什么顏色的衣服出門。她,都沒來得及說聲再見,門就關(guān)了。女兒離開,就再也沒有回來冬天,那么冷,女兒一直都沒有回來,一直都沒有,每想到這里,她幾乎哭暈過去。
一年后的一月五號,男人獨自一人出門,買了整條街所有的黃表紙,收集了所有的孩子喜歡吃的零食,塞進車子后備箱,發(fā)動車子,徑直駛向河邊。拖著所有的東西,他走上高高的橋面,掏出火機點燃所有的紙,看著紙片在風(fēng)里燃燒,打轉(zhuǎn),他痛苦幾聲,然后扭頭離開,再不回頭。
之后每一年的元月五號,總能見著男人,晚上八點的樣子,在橋上燒紙,在火光里,佇立,靜靜離開。
到今年一月五號,事情過去已經(jīng)整整十年,那晚,男人還是出門,在橋上佇立,不是為何,深夜,那么遲,他還在那里,撥通父親的電話,接他回家。
男人經(jīng)常回來我家,每次見他來了,我總會故意躲進我的房間不出來。因為有一次,我看見他,盯著我,眼神異樣,幾乎要哭的樣子。我迅速找了借口離開。男人總是告訴父親,他總會莫名其妙的心煩意亂,他有時候 想要發(fā)瘋,想要發(fā)泄,他想要在夜里奔跑,他想要從山頂上驟然墜落,他,想要怒吼,他,想要喝醉了再也不要醒過來,他說他很想女兒,他說女兒的小手怎么呢么冰涼。男人,總是說著說著就哭了。他說,從那以后,他好像只會做兩種表情,佯裝高興,和純粹悲傷。父親總怪自己嘴拙,不會說話,所以他只選擇傾聽,十幾年過去了,他們一直在眾人面前,稱兄道弟,強顏歡笑,然后,兩個人的時候,一個聽著一個,哭訴衷腸,始終如一。他們,總會喝酒,但是他們總是在微醉的時候,開始說活,說很多的話。
我總是問母親,都這么長時間過去了,他們怎么還沒有釋懷,不是說時間是最好的解藥么?母親說,有些傷,注定會追隨著生命,一輩子!我說我不懂。母親說以后你便能想象了。
有一天,男人來我家,說,小女兒明年就要高考了,父親說沒問題的,小姑娘那么聰明的,肯定沒問題的,男人微笑著說但愿吧!他細(xì)心地說著女兒的學(xué)習(xí)情況,說以后女兒想去哪里上大學(xué)都行,只要她喜歡,哪里都行。他笑著說著心中的希望。
還是原來,男人還會微笑!只是,那傷,總會在午夜夢醒的時候,隱隱作痛,他痛著,不敢告訴身邊的女人,聽著身邊的女人低低的啜泣聲,他轉(zhuǎn)過身,抱著女人,說,他很愛她,下輩子還要娶她做老婆,還要生可愛的女兒,看著她們一天天長大!女人,在他的懷里放心的放聲大哭。不知不覺,天亮了,拉開窗簾,陽光明媚,屋外面的那顆柳樹已經(jīng)悄悄發(fā)了綠芽,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一顆顆毛毛蟲,可愛的趴在輕佻的樹枝上,在風(fēng)里,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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