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紅
披 紅
沈 飄
(一)
哥成家時,我家條件挺好的,方圓的人們都知道。那時已分產(chǎn)到戶。秋收時,我記得滿場院金黃黃的玉米粒,才一角七八分錢一斤,就知足得不像樣不像樣。也是呀,頭些年,生產(chǎn)隊分糧也就論麻袋,現(xiàn)在也說不上有多少麻袋,仿佛滿地都是黃金,有點兒不知所措了,暈……哥上面只有姐,又有了二十年的箱子底兒,所以,沒用別人一分錢,便歡天喜地完成了哥的婚姻,小侄女兩歲時,便出去找房另過了,雖沒敲鑼打鼓,可入住燎鍋底兒時也是鞭炮齊鳴的,爸、媽、我們也都笑逐顏開。哥下邊是我、大妹、小妹、大弟、小弟,大弟成家時,我、大妹、小妹也都成家了,爸媽沒朝我們借一分錢,也沒怎么在錢上愁得牙疼。
考慮到下邊有小弟緊跟著,大弟是冬天結(jié)的婚。那年春天,趕巧路邊有人賣房子,地盤好,便高價買下,匆匆地也單挑,自己頂門過小日子去了,老院子便只剩下爸、媽和小弟。那時爸媽還不怎么老,上屋大三間磚平房,下屋小三間磚平房,看著還可以。錢是肯定沒有的,可小弟和裝修隊去省城打工有幾年了,日子也算安生。我們姐幾個一去,爸和媽便盤算著,是先蓋房,還是攢錢先訂媳婦。那時,屯子里訂媳婦的財禮錢,已經(jīng)漲到兩萬了。我們便說,應(yīng)該先蓋房。我說:“不蓋房子,房子攆不上形勢,相親時打眼一瞅,指定人家不同意,這人都是眼虛的?!贝蟮芟嘤H時就經(jīng)過一個,那還明擺著一結(jié)婚就得出去單過呢,人家都沒同意。小妹就說人家:“純虎,二百五!結(jié)了婚就出去過,你管人家房子好不好當(dāng)屁,不差你一分錢財禮就行唄!”看大弟現(xiàn)在過得房像房、院像院,要豬圈有豬圈、要牛舍有牛舍,車像車、人像人的,在我們招蘇臺河村也是個人物了,小妹便又罵:“好該,那女的沒好命!”姐說:“這房不翻蓋,會影響訂婚的?!毙∶谜f:“指定的,你說你有錢,誰信?這點兒理誰不懂?”我說:“你不蓋房,訂也訂不上太好的,這時這人,越來越難整?!眿屨f:“誰有錢愛住瓜窩棚、土坯房?誰不想蓋個寬敞亮堂的大房子住?活著也洋棒。過日子就是爭一口氣,都是比著過,你看他、他看你的,破房子、爛院子,誰也看不上眼?!卑终f:“那就先蓋上大瓦房,缺點兒借點兒,再賒點兒,到年底把賒帳還上,第二年再把借的還上,然后再攢上一年兩年的,趕上兩個好年頭,遇到應(yīng)當(dāng)?shù)木陀啠铧c兒也好張啰啦?!苯阏f:“到時候,我們一定拿點兒,您也別愁。”媽說:“你們也都有場日子,也都是窮底子,也都夠嗆?!卑终f:“我這輩子也沒啥能水,蓋上房,給你老弟娶上媳婦,死也安心閉上眼睛了?!蔽覀兤咦彀松嗟睾桶謰屪h論一番,都表示同意,便憂心如焚地各自回家大干社會主義、盡力掙錢去了。我們每一個都是普通人家,泥菩薩過河,難維持,可心里都急,都想幫爸媽一把,不想錢想啥?蓋房子要一大筆錢,娶媳婦要一大筆錢,這兩項都是看漲不開掉。那時,做夢都想一夜暴富,可錢沒想我們,想也白想啊……
(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為了所謂的錢,我們都挖空心思,忙得暈頭轉(zhuǎn)向???a target="_blank">計劃沒有變化快,好不是想的。爸得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感冒,一檢查,都傻眼了。人活著,有時真的很無奈?,F(xiàn)實是啥病也得治,不能等死??蓩屨f得對?。骸爸瘟瞬≈尾涣嗣?,人的命、天注定,該井死河死不了,該你倒霉,馬蹄窩兒都能淹死人。就那么大壽命,誰有啥法兒?”人沒治好,錢沒少花,家里蹦子沒剩下不說,還拉了許多饑荒。這下這個家已不像個家:一個一日比一日不成體統(tǒng)的老院子,一個老媽,一個老弟,上哪兒說理去?
老房子也不是太老太破,是形勢逼的、和別人家比的,所謂人比人該死、貨比貨得扔。那時,到處是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兔、養(yǎng)牛的,東出一個萬元戶,西出一個萬元戶,本來爸活著時,小弟在外打工的錢干攢著,家里除種地外,也養(yǎng)了豬、兔子,日子挺好??蛇@……掙上錢的農(nóng)民,第一件事便是翻蓋房子,如果不是有新房子比,我家老房看上去也還可以。最初蓋時,四個墻垛頭是紅磚的,窗臺底下的腰裙子全是青石的,外面用水泥抹上了,后來爸又把外墻全用紅磚包上了皮,便看不出是泥墻了,當(dāng)然里頭的墻還是沙伴河肌土,冬季為了暖和年年糊紙。棚是用高粱桿扎成的,也是年年過年糊一層花紙。窗子全是松木的——那時蓋房子講究松木到底——刷著藍油漆。房蓋是灰白色的水泥瓦。煙囪用磚碼成空洞,像樓房的塑料模型,灶膛的煙就順著炕洞子騰騰冒出去,我們在外面玩著玩著便會站在高處望,望到煙囪冒煙了,便往家里跑去吃飯。后面三扇窗子是梯子型的,前面不是;中間是大梁,兩邊兩合窗子,上面是六塊等長等寬的玻璃,下邊是長條的三塊等長等寬的玻璃。屋里上邊共四扇,下面也是四扇相對著。從天棚上垂下個八號鐵絲,底下圍成個扁擔(dān)鉤。開窗時,把窗子往上一舉,把中間一個螺絲擰的門把手一掛;最熱的伏天,也會把上邊兩邊的連著窗框的插銷一撥,把窗戶扇拿下來,戳在炕稍的大柜夾空里,底下的窗戶扇也可以往高撥,或抽出來,也放在柜夾空,這樣保險,不會把玻璃碰打。我們小時候常常搶窗臺,那窗臺是水泥抹的,抹得光滑滑的,呈青灰色。抹時爸特意加工,一遍又一遍地抹,八分干時,又一遍一遍找光度,早先那水泥也好,型號也標準(外包裝都是三層或四層的牛皮紙,有的讓媽用著剪鞋樣了,有的剪個一方塊糊炕席上了,大塊的拼巴拼巴,到冬天糊后窗戶上了)。春天,我們天天望著房檐下,看我家的燕子回沒回來,看它們壘窩。那燕子一趟一趟的,一會兒一口泥,一會兒一點兒草屑,一會兒一根白毛,也不知煩不煩、累不累,真服了它們。有時那窩修了一半,不知怎么就掉下去了,便會看到兩只燕子嘰哩呱啦地叫,大概像人間的倆夫妻在吵架吧!可又幾天不注意,那窩便竣工了,麻麻都都、剌剌巴巴、毛毛草草的。有時我們愿意光著腳站在窗臺上,一腳屋里、一腳屋外地騎著下扇窗子,左手把著窗戶框,歪著脖子,仰著臉,半瞇著眼,伸右手去摸那窩里有沒有蛋,小心翼翼的,蛋摸出來便放在窗臺上。有時還會卷個紙筒,把蛋在太陽光下對著照,看里面有沒有崽,但那鳥蛋多是青灰色,皮上帶一塊一塊的大小不一的斑點,很難看清里邊,不像雞、鴨、鵝的蛋一照便可以看清。費勁巴力把蛋摸出來,還得費勁巴力放回去,不久后的某一天,偶一抬頭,便看到燕崽子探出了頭,稀疏的灰毛,粉嘟嘟的肉皮,雞蛋黃的嘴丫。我們便慌忙上院心,翹著腳,抻著脖子,為了看清,不停地往后稍,一遍一遍地數(shù)著到底有幾個。我說:“四個?!毙∶谜f:“五個?!贝竺脧膩聿粎⑴c我們?nèi)齻€的事兒,小弟說:“六個。”小妹說:“滾一邊去,瞎白呼!”小弟不服氣,便上了窗臺,小妹在里屋窗臺那兒,小弟拿一個她接手一個,一查五個,小弟便不吱聲了。老燕子叼蟲回來了,我便讓小弟趕快往里放,那幫燕崽子便一個動靜地叫,探著頭,擠著,張著小嘴。小弟把小扇窗子抽下來,腳蹬著窗框,躺在那兒望著,我和小妹也探頭去望。夏天的夜晚,上邊的窗子總是不關(guān),小弟便站在窗臺上往外尿尿,總會有尿哩哩啦啦落在窗臺上幾滴,時間長了,外面窗臺那兒便有了幾個河漣印,怎么擦顏色也和別處不一樣。媽便說:“尿是有堿的,把石灰拿變色了,把這窗臺弄得花里胡哨的,沒好味兒,以后不許尿了?!毙〉軇傞_始說做夢,把窗子當(dāng)門了,后來又說憋不住了。“冬天不下雨,夏天外面嘩嘩下雨,怎上外面去尿尿?”
房檐底下,還會有爸教我們扎的“三叫驢”籠子在晃,那“三叫驢”會一聲一聲地長叫,“仨!仨!仨!”我們便會摘來窩瓜、吊瓜的花葉給它吃。那籠子是用高粱篾和醬桿瓤扎成的,像個塔,還單留個門,現(xiàn)在想也挺有趣的。媽一聽“三叫驢”叫便會笑,便邊縫衣服,用針尾不時劃劃頭皮,邊給我們講梁山伯和祝英臺的故事。說梁山伯和祝英臺變成了蝴蝶在天上飛,馬家公子馬文財變成了臭蛄蛄在后面追,“仨、仨、仨”地叫,意思是說:“咱仨!咱仨!”我們便全笑。媽便接著說臭蛄蛄的故事:一個小男孩兒和他姑姑四月十八去逛廟會,人山人海的,他姑姑被有權(quán)有勢的人搶去了,他找不到姑姑,便“姑!咕!咕!”地叫,后來就變成這樣啦。我們?nèi)敝眱红o靜地聽,覺得不過癮,便摳根刨底地問:后來怎樣了?后來怎樣了?
初秋時,媽會讓我們掐來蒼子葉,找來綠的苘麻扒下皮,撕成一條條的,再掐下芨芨草的花葉,加上白礬,用搟面杖搗碎,姐便挨著個兒給我們包手指蓋,媽最后給姐包。小弟也非要包不可,而且腳也包,自己就扳著腳,腳趾下放一片蒼子葉,把腳趾蓋上放一點兒,攤平,然后用綠綠的苘麻批纏上。媽便說:“你還成《西游記》里的紅孩兒妖了?!卑直阃〉苄?。媽又說:“晚上起夜尿尿不行走門,走門就不紅了。”我們便憋著盼天亮,憋著憋著就睡著了,夢見上學(xué)上廁所,怎么找也找不到,可下找到了,便急急地尿,睡來一看,丟人現(xiàn)眼了,尿炕啦……
(三)
小弟長得白白凈凈的,按弟媳婦顯擺的說法:“我家他長得像歌星解小東?!贝蠡锱家换仨?,還真像。方圓的人都知道小弟小孩兒不錯,可人再不錯,要房不像樣、要錢沒錢的,也難辦事。滿屯子的人也都跟著急。人們一聚到一起,就好扳著手指頭算:村里還剩誰誰誰該訂婚了,算來算去,沒訂上婚的就小弟一個,成老大難了。我們便托親朋好友,說:“有應(yīng)當(dāng)?shù)模o我老弟介紹介紹,就是家窮點兒?!笨扇嗽絹碓浆F(xiàn)實,誰愿意瞪眼兒往窮坑里跳?弄不好一輩子都翻不了身。好看當(dāng)啥?也不吃模樣嚼模樣。就這樣,對象沒少看,卻總是相倆黃仨,其中一個半路就嚇跑了。便有好心人和媽說:“找一個能對付過日子的,生個孩子,好歹成一家人家算了,也別挑三撿四的。”那意思我們姐兒幾個和媽都明白,就是說,有點兒殘疾或精神不怎么好的也將就吧。媽說:“不行,那樣寧可打光棍?!蔽覀兘銉簬讉€更是一蹦八丈高,告訴媽:“黃天了也不許同意!”可話是這么說,一想到小弟二十七了,已經(jīng)過了農(nóng)村訂婚的最佳年齡,我們心里也都七上八下的。
媽有時也會報怨幾句:“都怨你爸,那時人都傻,說孩子多好,到老了有福?!庇腥吮銊駤專骸吧妒聞e愁,好飯不怕晚,等福呢。有福不用忙,早晚都得享。天老爺餓不死瞎家雀,月下佬兒給安排的人還沒出現(xiàn)呢?!?/p>
我們愁小弟沒對象,媽愁老兒子紅孩兒妖沒媳婦。可天下愁的不光我們一家,鄰村有一家也愁:姑娘二十七了,長得漂亮,挑來挑去挑花搭眼了,一直沒找到如意郎君。人家條件好,是正二八景過日子的人家,上邊一個哥已經(jīng)成家。媒人一提,都知根知底,甚至都知道雙方祖宗三代的事。人家這會兒看人,不看錢、不看房。
媒人是大弟的同學(xué),年輕人辦事效率高,除了沒房、沒錢,我小弟是人見人愛的主兒。那時還沒聽過閃婚一說,小弟就是現(xiàn)實版的閃婚吧!弟媳婦(那時應(yīng)該叫女方)的媽和媽說:“住得這么近,咱有啥說啥,你也別多心。也知道你家的情況,可總得給我們留點兒面子啊。讓他幾個哥姐湊點兒錢。好歹孩子翻回身,讓孩子樂呵樂呵,等以后有了再還。憋憋屈屈的,以后過上日子也不會順茬兒?!眿屢彩且孀拥娜?,人家把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便說:“可不是這個理兒嗎?哪家都一個理兒,拿人心比自心。聽你的。”媽便找大弟,次日我們便全聚到了一起。媒人敢說敢做:“也別說誰窮誰富、拿起拿不起的,誰讓你們都是一個娘胎的?一家出五千,我也借五千。丑話說在前頭:不興要的。他多昝還給你們,你們就多昝接著,不興因為這事兒回家吵架。”姐說:“我們拿,兩旁世人看見難處還拉一把呢。”妹說:“他不同意?還沒王法了呢!”大妹是和妹夫一起來的,全說:“如果還不夠,我們可以再多拿?!贝蟮軐γ饺苏f:“你的我拿,你給牽成這線,大伙就都謝謝你了?!泵饺苏f:“我的錢不好花呀?有豬糞味呀?”小妹說:“是錢就好花,揩屁股紙當(dāng)不了錢!”大伙兒又大笑不止。說實在的,兄弟姐妹里屬我家條件不好,他們都知道,結(jié)了婚便開始借錢,春天借、年底還,一年又一年的,剛滾出點兒錢,全變成豬、變成牛了,又不是今天沒苞米喂、就是后天沒飼料的,動不動就抬錢。丈夫是個敢拉饑荒的人,我也不想深管,不然這日子也沒法過。說到底,我家不過是窗戶眼吹喇叭——名聲在外,沒錢打有錢的幌子,別人不信,媽信。我說:“不用擔(dān)心我,我拿?!眿屨f:“要不你就別拿了?!蔽艺f:“沒事兒的,你放心吧!”那時,屯里訂媳婦的財禮錢已經(jīng)漲到三萬多了。
回到家,我便和丈夫說:“定了,一戶出五千元,你拿還是不拿吧?不拿咱們就離婚,你選擇?!蔽抑勒f這話不講理,分明是找茬兒干仗??晌液托〉懿钍q,小弟是我看大的。記得我常給小弟戴上白的確良的前面有個紅布軋成的十字的小護士帽,然后按那年頭流行的,把小被鋪好,菱形放著,把小弟放上。我一放,小弟就知道要抱他到外面“溜溜”,便很聽話,兩條小腿伸得溜直。我把他的兩只小腳丫正好,掫起底下的被角,然后把兩只小胳膊順好,掫起兩邊被角,然后裹緊,抱起,把上面的被角壓到他頭上,就露出個小臉兒,然后走到外屋門口站著,用手指著天空,一字一句地教他“星星”、“月亮”。外面亮如白晝,爸媽頂著月亮地兒在垛苞米桿子,姐和哥往垛前抱,大弟、小妹也都湊著熱鬧,大妹、小妹在門口的大石頭上坐著看月亮、看月亮里的小白兔,這都是聽媽講的故事造成的。日子就這樣快,轉(zhuǎn)眼都要娶媳婦了,如果不是條件耽誤,小弟的孩子都有當(dāng)年我抱的小弟那么大了。丈夫說:“我也沒說不拿呀!你看你,哭哪門子?”我哭著說:“我爸不在了,房兒也不行了,家里就剩我媽了,不這樣咋辦?”丈夫說:“你也別哭,別人愛拿不拿,咱憑心,該拿多少拿多少?!蔽也亮税褱I說:“我媽說了,以后有錢了,先還咱們的?!闭煞蛘f:“還要啥,看著挺可憐的,就說我說的,不要了,別惦記像回事兒似的,別給你老弟壓力,活著挺難心了。你看看,這么說你也哭,那么說你也哭,越整還越來勁兒,哭啥?”我說:“我一尋思我老弟就想哭。和小弟同齡的多是哥兒一個,有的上邊有個姐,有的下邊有個妹,人家父母都四十七八歲,家家這幾年都過起來了,房像房、院像院的,再看我們家,破狼破虎的,我看著就鬧心?!闭煞蛘f:“自個兒過自個兒的日子,比那干啥?你家如果就他自個兒,也是娶完媳婦蓋好房兒了?!蔽艺f:“輪到我老弟這兒,現(xiàn)在是凈眼毛光,我爸死時之所以閉不上眼睛,我知道,他的任務(wù)沒有完成,他不甘心?!闭煞蛘f:“他惦念他兒子吧,還一個沒成家呢。可有啥辦法?天做人受,誰愿意死?可又誰能不死?誰能管得了生死?陰間路上沒老少。”我說“我也沒打算要,怕你不給張羅嗎。咱得抬錢,不然沒有,這我也不是不知道?!闭煞蛘f:“抬點兒,花點兒利息,到年底賣了糧就還上了。一戶攤點兒。都放他一個人身上,上哪兒抬去?別人都怕他結(jié)婚以后說了不算、還不上的。幾個人幫一個人好辦,就怕一個人幫一幫人,那才難?!蔽艺f:“你還挺會說,全國人,一人給你一分錢,你就是億萬富翁了?!蔽页α?。
五千塊錢對于那時的家庭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兒。要是現(xiàn)在還說啥,我會說:“我一個人包了?!笨赡菚r,我是心有余、力不足。干啥都得有底墊兒。俗話說的好,打耗子還得個油子捻兒呢??稍捳f回來,啥事都有個輕重緩急,得往大處看。每家出幾千元,每家還是每家,夫妻還是夫妻,孩子還是孩子,也許就是少養(yǎng)一圈豬、少養(yǎng)兩頭牛,這是小事兒,日子長著呢,都有機會的,而小弟的婚事是天大的事。有些事兒是一步走錯百步難回,我們不幫忙,小弟也許就會家不像家,沒妻、沒子,那樣的話,不光媽無法面對,我們也不光彩,還有何顏面堂而皇之地活著?
(四)
小弟大婚之日我沒能參加,緊趕慢趕的,讓小女兒搶了先。但有姐有妹幫助媽,我也放心。我躺在月子里,心里就盼著別下雨,下雨去我家的路不好走,院子也不好走,雖然磚也鋪起了,但由于是老院子、老房子,年年鋪沙土,再鋪就高過外屋門檻子了,下雨水就順不出去,會往屋里淌水,本來一進屋就跟下菜窖似的了。好在前幾天是晴天,正日子那天也是晴天。我想著小弟結(jié)婚的鞭炮該響了,便躺不住,坐了起來,整個兒是身在曹營心在漢。那時還沒有手機,只有座機,可我也沒打。有兩個親戚來下奶了,一個是丈夫的三姑,一個是他老姑。我說:“今天我老弟結(jié)婚。”三姑說:“今天可是個好日子,外面風(fēng)平浪靜的?!蔽艺f:“太好了!”老姑說:“人家選這日子不錯,你著急想去吧?”她這樣一說,我便流淚了。三姑慌忙說:“不能哭!月子里哭,以后眼睛該不好了?!崩瞎帽氵f我手巾讓我擦:“看孩子,多好看,多想開心的事兒!”我說:“嗯哪?!比谜f:“今年結(jié)婚,明年你老弟也會有孩子的,啥事兒也別愁,說不道念不道,啥事兒就解決了?!蔽艺f:“可不?累死也沒想到我弟娶這么個好媳婦,她媽和她爸是正兒八經(jīng)的過日子人,我爸年輕時就認識她家。”老姑說:“這就好,你們姐兒幾個就不用操心了,人家爸媽會幫助的,再說,倆人好好過,幾年日子就像樣的?!?/p>
(五)
我這小弟媳說話可有意思了。有一次,一個朋友見到我,初次見面就和我說:“你像你老弟,他那天給我家鄰居吊棚,我看到了?!蔽艺f:“真的?”她說:“可不真的嗎?”我笑了。小弟確實是百里挑一的漂亮人,按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帥哥。“我和你弟媳婦說這事兒,你猜你弟媳婦怎么說?能把人笑出鼻涕泡來:你可沒你老弟長得白、長的好看,白還不說,還雙眼皮兒,眼眉里還有個痦子,人家說那叫眉里藏金!”
有一回,小弟哭著給我打電話:“姐,你來吧!”我說:“怎么了?”他說:“這娘兒倆誰整得了?老的不敢惹,小的任性慣了。”我們姐妹中,小弟和我最投緣。我便勸媽:“你可修修好,可憐可憐你老兒子吧!人家已經(jīng)不錯了,給你洗衣做飯、買藥看病的,我是你姑娘,你叨咕我都會受不了?!?a target="_blank">母親就對我叨咕:“這時這人都啥人?下來黃瓜不吃黃瓜,下來茄子不吃茄子,和孩子一樣,就搶那小食品吃,偷買辣片子、辣條子。這時的人也不怎么了,都和辣干上了!”我說:“國家都管不了,你操這心干啥?這是社會問題。人家就一個姑娘,在家嬌慣壞了,再說趕上社會好。我們小時候想買沒錢不說,就是有錢也買不到呢,沒人給制造?!边呎f邊望著媽笑。弟媳有時真像小孩兒,她還有別的缺點——不愛收拾屋子,屋里經(jīng)常亂得跟來過小偷似的,媽是個干凈立正人,氣得邊收拾邊叨咕——但干活兒一個頂倆,養(yǎng)豬、養(yǎng)牛頭頭是道,而且細心。我便和媽說:“你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你還能活多久?我弟看順得過眼兒去你就別瞎攪和了,哪有十全十美的人?知道過日子就比什么都好?!眿屨f:“就這條還將就?!蔽艺f:“歲數(shù)小,活兒也是多,養(yǎng)活這些張嘴物,哪個不吃不喝的?也夠她嗆。這破房子,亂院子,也別這別那的,等蓋上房子就好啦!”媽說:“可不,我也愁這房子。”我說:“你就別叨咕了,誰聽都煩,幫著看好孩子,讓他倆好好干兩年,好蓋房子是大事,你們倆一吵,這家就亂了?!眿尣恢暳恕@戏孔由线叺乃嗤咭呀?jīng)嚴重風(fēng)化了,有的地方漏雨,用塑料布苫上了,換紅瓦也沒價值了,有的實在不行的窗戶扇,小弟上街買了舊的但沒壞的換上了,門不行了,小弟用鐵皮自己包上了。可一打雷,下大雨,我總是夜半驚起。睡不著覺,便趴著,爬到丈夫枕頭那邊就摸一棵煙,點著,不會吸,就往出吐煙,吸上便覺得落體點兒。時間久了,丈夫便知道了,有時看我想事,便給我棵煙抽,說:“鼓掏玩唄,省得老想解決不了的事兒?!?/p>
爸沒生病時,小弟年年和別人去省城打工,給人裝修室內(nèi)。小弟聰明,學(xué)啥都快,和別人混了幾年,竟能獨立干活兒了。他房子不像樣時,正是農(nóng)村發(fā)展最好那幾年,家家條件都好了,蓋房的蓋房,不蓋的便開始裝修,把高粱稈子棚一通扯巴,吊PVC板的、華麗板的,水泥棚的又釘一層木頭楞子,把水泥墻刨得破頭爛齒的,屋里烏煙瘴氣,家具都搬到了院心,像不過了似的。小弟找了幾個當(dāng)初一起干活兒的(現(xiàn)在都成家了,都有了老婆孩子墜腳,不愿意出門),幾個人約著成了小裝修隊,小弟當(dāng)頭頭,在河?xùn)|河西、東村西村地干起了活兒。當(dāng)初打工時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好事在后面,當(dāng)初是被逼無奈干的活兒,今天換來了得意。生命的快樂就在有意與無意之間,別太計較,萬事皆會好的。幾年光景,小弟的臉上有了笑容,媽似乎也年輕了,雖然房子沒蓋,但聽媽、小弟、弟媳說話的口氣,知道小弟掙上錢了,蓋房子已不是問題了。
小侄六歲那年,我們姐幾個和小弟說:“務(wù)必蓋房子吧,外面活兒再忙、再掙錢也擱下,把房蓋上吧。我們受不了啦,一打雷、下雨就擔(dān)心?!毙〉苷f:“這不正打算和你們說嗎,估計今年外邊活兒能比每年少些,這錢也夠了。頭幾年蓋,得連累你們,我考慮過?!蔽覀兘銉簬讉€一下張大了嘴巴。弟媳說:“連下屋全蓋好?!蔽艺f:“沒吹吧?”小妹說:“別把牛吹跑了!”媽就笑。小弟說:“你問媽,我們家錢都老太太看著呢?!钡芟币残Γ骸拔姨焯烀Φ脕G三落四的,我也不管,全歸老太太管。”小妹說:“這是個金老太太呀!”小侄說:“不是金老太太,是沈老太太?!贝蠡飪喝逄么笮?。弟媳說:“還得和你們說一件事兒?!北銓π≈墩f:“兒子,去把紅包拿來,給你姑姑們發(fā)紅包?!蔽覀兌加行┟闪?。弟媳說:“把當(dāng)初借你們每家的錢都拿回去,大哥、二哥的早還上了,沒和你們說,知道你們幾家不吵架,那哥倆都不怎么說了算?!苯阏f:“我們從沒打算要;再說,這是你結(jié)婚前的帳,與你沒有關(guān)系,你不用還,天經(jīng)地義點兒事兒?!蔽艺f:“你不用還,沒人要,誰讓我們和他是一個媽的呢?”小妹說:“你可拉倒吧!趕緊蓋房子,蓋得越好越好!”大妹說:“你們好好過,過好了,我們看著比我們自己過好了還高興呢。錢不要了,你們和和氣氣的,別吵也別鬧,我們姐兒幾個就樂?!钡芟闭f:“我和你老弟結(jié)婚了,什么前、什么后的?這不掙上錢了嗎?這得感謝老天爺,要是沒錢,你們要也沒有。”邊說邊笑。小弟說:“兒子,把紅包都給姑姑們。你們都拿著,我也省得惦念?!苯愫托∶谜f:“我們早忘這茬兒了,你還惦念?”弟媳說:“不能光為自己著想,你們幾家孩子都大了,念書正用錢,等我們孩子大了念書用錢,再朝你們借?!毙〉苷f:“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媽望著我們就笑:“這真掙上啦!比啥都強?!蔽覀兌寂宸芟?。她如果執(zhí)意不還,我們不可能要,也不敢要。這可好,不要硬還,天下竟有這樣的人。
回家把紅包放在丈夫面前,我逗他說:“今天我媽給我們姐兒幾個發(fā)紅包了?!闭煞蚴钦啥蜕忻恢^腦,上前打開,便明白了,說:“都說不要了,你還拿回來,房兒還沒蓋呢,給你也別拿呀!”我說:“人家蓋房子夠,不拿不干。”丈夫說:“當(dāng)初就看出來了,直腸子,好人,你弟娶她,也算你們家祖墳冒青煙了?!蔽艺f:“那叫祖上有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彼?,我也笑。我說:“我笑,你笑啥?見錢眼開吧!”他說:“你這啥話,我是那種人嗎?我壓根兒都沒打算要過?!边@話我信,我就是和他逗著玩。他說:“有錢就是好呀!”我說:“也不全是?!?/p>
這兩年小弟常年在外邊混,喝上點兒酒,說話就老跑調(diào)。我說:“你知道你是怎么混到今天的嗎?人前人后像個人樣嗎?別忘了你死去爸的教導(dǎo),你要知道你在這個家的重要性,不是光棍,上有老、下有小的,弄不好,會亂套的。”姐說:“好好過,別東一出、西一出的,過場日子不容易。”媽說:“我老兒子可好了,他說啥她媳婦就聽啥?!毙∶谜f:“人家喜歡你兒子才這樣的,老太太你懂啥?”大妹說:“啥事兒見好就收,別過了頭,別以為別人都傻,就你尖,有些事兒想想、說說也就罷了,想和做是兩碼事,別胡謅八扯的,小心爸在看著你呢?!毙∶谜f:“別以為你英雄,誰沒遇到過誘惑?”姐說:“咱爸年輕時,多少女知青看上了爸,爸都沒差步?!眿屨f:“可不?你爸說,我可不能仍下她和一幫孩子,不能讓孩子沒爸。”小弟笑笑說:“我怎沒聽爸說過?”小妹說:“你沒聽過的事多啦!不信你問媽。”我說:“咱爸年輕時比你夠派,咱媽做的衣服也平整,比成衣鋪做的還好。爸那小胡子、大背頭,那叫霸道?!苯阏f:“咱媽更像樣,我們姐兒幾個,哪個也沒超過咱媽年輕時那樣。媽穿過一件知青給織的紅毛衣,方圓誰不服?梳著油光烏亮的大辮子,有名的大辮兒。”小妹說:“趕緊蓋房子得了,還有心思扯外國溜呢?”大妹說:“趕緊蓋房子,別讓媽遭罪。”我說:“沙楞兒蓋房子,自個兒吃幾碗飯不知道,閑心還不小呢!”大妹說:“王小放牛,還不往好草兒趕了呢?有錢燒的!”小妹說:“給臉不要臉,還反了呢!”小弟噗嗤一下笑得把酒一抻脖咽了下去:“得,怕你們,我也沒說啥呀!”小妹說:“你還想說啥?”小弟嘿嘿地笑,用手背了擦下鼻子?!斑@還了不地了呢,服你們呀?!毙∶帽憧┛┐笮Γ骸胺秃谩秃谩!?/p>
(六)
按家鄉(xiāng)古老的風(fēng)俗,蓋房子都是頭天起大框,第二天上大梁,放鞭炮,貼對子,披紅,掛八卦。媽翻著大錢,叨咕著乾隆、順治、道光、嘉慶,小侄在跟前晃著,幫著倒忙。媽說用順治的太平,便用一塊四方紅布,拴一雙筷子和一串銅錢,記得疙瘩大爺說過,意思是有吃、有住、有錢花。房梁上貼的陰陽魚和八卦,陰陽魚的含義就是指變化,誰能掌握變化的規(guī)律,誰就能掌握主動權(quán)。對聯(lián)也準備好了,小妹念著橫批是“四季平安”,左聯(lián)是“青龍盤玉柱”,右聯(lián)是“白虎架金梁”。找人選好了良辰吉日,我們兄弟姐妹幾個便去南河沿給祖先上墳去。走著走著我便憋不住樂了出聲。小妹說:“你精神病呀?樂啥?”我說:“我想起二丫的作文。老師讓寫家鄉(xiāng)的景物,她問我怎么寫,我說,那你就寫家鄉(xiāng)的小河唄!你猜有句話她怎么寫的?她寫:我媽管這條河叫招蘇臺河。我看到就樂。我說不是你媽管它叫招蘇臺河,它歷史上就叫招蘇臺河,不是媽說叫啥就叫啥的?!苯阏f:“我們屯里也有許多人不知道這河的名字?!贝竺煤痛蟮苷f:“就知道在村南叫南河,在村北叫北河?!毙∶谜f:“在村東就叫東河、在村西就叫西河?”我家二丫和我說過:“媽,我還以為你給起的名呢?!苯阏f:“小孩兒是啥?大人不告訴她懂啥?!?/p>
我們在爸、爺、奶、太爺、太奶、疙瘩大爺、疙瘩大奶的墳頭都壓上了一塊四四方方的大紅紙,這也是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家有喜事了,生兒育女操辦了,兒女考上大學(xué)了,兒女大婚了,蓋房了,都必須去給列祖列宗燒紙的,給死去的近人的墳頭壓上塊大紅紙。每次去之前,我便會想起那些人,心里就像過鏡頭似的,和活著時一樣:奶奶怎樣教我納鞋底,怎樣描花圖案,怎樣顛著屁股罵大爺大娘,怎樣讓我給病人開藥方子。醫(yī)院的大夫開的方子是千克,而奶說出的藥方子是藥名下標著幾錢幾錢,奶不會寫字,也沒有名字,可她會說,方圓人一拿到醫(yī)院給大夫,大夫一看藥方子,便知是“沈大神”開的,奶是方圓出了名的巫醫(yī),醫(yī)生便重新抄一下,把幾錢換成千克。爺在地里爬著打瓜的叉蔓,爺是個高個子的胖老頭,年年看生產(chǎn)隊的瓜園,后來中風(fēng)了,半個身子不好使,誰給他撓后背他都氣個囔的,噘著嘴巴,一句話也不說,怎撓也不對,只有小弟去,一給他撓,他便有說有笑的。我家祖先的墳塋,周圍是屯里人的墳塋地,多少人一個一個遠去了,音容笑貌仍在眼前,過好的,沒過好的,窮的,富的,好看的,賴著的,有權(quán)有勢的,無權(quán)無勢的,能說會道的,吭哧癟肚的……我高興時,他們伴我入過夢,生活逼得想不開時,夢醒十分,想起他們,我總能給自己一條幸福前行的坐標。
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都挺高興的,小弟的房子很快就要建成了,我們又一塊心病解決了。爸走時,我們希望爸閉上眼睛,安心地走;現(xiàn)在,我們希望爸睜開眼睛,看看他的寶貝疙瘩,熱熱鬧鬧的蓋房子場面。爸活著時,隊里上的大小事情,各家各戶的婚喪嫁娶,蓋房子,打井的,都是爸帶東的。不知道小弟蓋房子選擇的這個良辰吉日是否合疙瘩大爺和爸的心意,但愿這日子、這時辰和疙瘩大爺、爸的心思歪打正著吧。原先定日子時,有人說別趕在周六、周日,孩子們太多,會多出好幾桌,鬧哄哄的。媽說:“務(wù)必選在周六、周日,我們家這小孩兒不看蓋房子不行。孩子多好,一輩子蓋幾回房子,讓孩子們都高興高興、見識見識,難得蓋起房子了。”小弟說:“不差吃的,有的是,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受大窮?!边呎f邊嘻嘻地笑:“沒想到這么快蓋房子了。原來以為這輩子也蓋不起房子呢,像做夢似的?!眿屨f:“真跟作夢似的?!迸赃叡阌腥苏f:“人走時氣馬走膘,兔子急眼槍打不著?!彼闳兆拥娜苏f:“人是五年一小運,十年一大運,時來運轉(zhuǎn)了,你的好日子在后頭呢!”
(七)
我家院脖子長不說,大門外的地盤也大,因為是老房場,爸喜歡寬敞。媽說:“最早先,你爸是特意和別人家換的房場,就圖希地方大?!眿屝χ骸澳惆终f,門口停幾輛大馬車也沒問題?!?/p>
招待客人的大棚就支在這能停幾輛大馬車的地盤上。塑料片子的外圍一道天藍色、一道白色,是新的,水靈得讓人想起海藍背心,想起大海,看著干凈又舒服。天只有淡淡的薄風(fēng),陽光無私地面對著世間萬物,人們吵吵嚷嚷、進進出的,孩子們棚里棚外地跑著、笑著,捉著迷藏,穿得都像參加六一兒童節(jié)比賽似的,誰家的毛毛狗們,仨一伙、倆一串地搖晃著尾巴。家族中的幾個小媳婦拿著煙站在路口,給客人們點著煙,打扮得都挺時尚,可像打算上星光大道似的。大棚里,桌凳都已擺好,有一幫婦女在打撲克,玩的樣式叫“打紅十”,說啥的都有,你說“紅十”在她那兒呢,她說你倆一伙兒。“有轟沒轟?沒轟人家就跑出去了!”“有炮沒炮?有炮炮她一下,把她的‘紅十’炮??!”玩的幾個人坐著,外面圍了好幾圈看熱鬧的,都抻著脖子,睜大眼睛,也有翹著腳的,盯著那“紅十”“黑十”的。其實啥也不贏,可又跟真贏三間房子二畝地似的。一個狠勁兒扔出幾顆撲克牌:“頂天龍,誰敢要?”這女的看來是有“紅十”急的,一條腿跪在櫈子上,一條腿站著,鼻尖冒汗。玩的人中便有取笑道:“賣不了的秫桿——還戳起來了?!薄芭谀??轟她!她指定剩個鱉三兒了!”“叭嘰!”有人一聲沒言語扔出四個七,有人說四把鐮刀呀!眾人無語,出頂天龍的一摸腦袋,又一拍大腿,隨即大笑:“媽哎,你怎還有這玩愣?你怎不炸她,偏炸我呀!這下玩完了!”說著坐下,把小紅桃三扔桌上了。眾人起哄:“等著借光吧!”可光還沒借上呢,外面趕場道喜的人來了。
人來到,銅歘子的聲音和喇叭的聲音開道。玩的、看熱鬧的人便呼啦一下全散開來,都往棚外擠去看熱鬧。帶東的賞錢、賞煙,便讓唱一個。問唱啥,帶東的撓著后脖梗子想想說:“唱個回娘家吧!”趕場的就四個人,兩個半大老頭,一個中年男的,還有一個中年女的。女的便清清嗓兒唱了起來。“風(fēng)吹著楊柳它沙啦啦啦啦啦啦,小河的水流它嘩啦啦啦啦啦啦,誰家的媳婦她走呀走得忙呀,原來她要回娘家……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身后還背著一個胖娃娃呀……”廚師歪戴著包子似的白的確良帽子,手拿白笊籬湊過來,逗著哏:“雞在哪兒呢?鴨又是啥樣的?雞又是哪個雞呀?”眾人又是亂哄哄地笑。
帶東說:“快到時候了,各就各位嘍!”廚師便掉轉(zhuǎn)身去忙活,放下笊籬就上勺子、放下勺子又搶刀子的,幾個女人在給打著下手。長長的案板上,擺著一盤盤大蝦,大蝦淡粉色,都一順邊地躺在一片圓圓的淡綠色的生菜葉上,像一朵奇異的花,不吃,看著也挺美的。一條條炸得稀酥焦黃的大鯉魚,烀得油光光的小肘子,四喜丸子,溜地瓜,酥白肉,紅的胡蘿卜,綠的柿子椒,寬的豆角,帶棱的小角瓜,豬頭燜子,白菜燉排骨……瓦匠在忙著砌磚,木匠在忙著釘上檁子。媽站在門口的桃樹旁,那棵爸喜歡的杏樹已掛滿了密密匝匝的小杏蛋子,屁股上的花還提拉當(dāng)啷的不甘心離去。杏樹是爸當(dāng)年栽下的,桃樹是媽栽下的。小時候,最先聽疙瘩大爺說過,果樹分大年、小年,大年這一年花開得多、坐果也多,明年就會開得相對少一些、坐果少些,就叫小年。后來一年一年的,我們便會說:“那樹頭年累著啦,今年比頭年結(jié)的少?!边@一年杏趕上小年、桃趕上大年,也許是前幾天倒春寒的原因,桃花都含苞未放,只有尖上開了一朵、兩朵、三朵的……院里院外全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我們兄弟姐妹、姑表兄弟姐妹、姨表兄弟姐妹、叔伯兄弟姐妹、三叔二大爺、七大姑八大姨的,弟媳娘家的親朋好友,所有人都望著新房子。我們姐妹、叔伯家的姐妹,弟媳的姑表姐妹、姨表姐妹、叔伯姐妹,都準備好了披紅的被面子,就等良辰一刻。一幫女人和媽在那兒說著話,媽說年輕時,看著好看的被面,就想方設(shè)法地賣些雞蛋、編個席子、串幾串蘇子葉賣了湊錢,一年一定攢下一床來壓在箱子底下,說等兒子娶媳婦時用。大姐特意買了二十尺紅布,逗小侄,說留著將來給小侄的孩子做尿布。有人說:“現(xiàn)在都不用了,都用尿不濕、紙尿褲的了?!苯阏f:“到啥時候孩子生下來也得有幾塊紅布才對?!焙脦讉€人隨和道:“那是,那是,社會怎變,有些東西還是變不了?!庇腥吮悴橛卸嗌俅脖幻孀印S腥硕盒≈墩f,四床被面娶一個媳婦的話,二十床得娶幾個媳婦?小侄說:“五個唄,那還用算!”弟媳聽到便咯咯大笑:“媽呀!那還得了?五個媳婦,還不把我兒子累蒙呀!”小侄拉著媽的手說:“我都打跑了,一個不要,我就要我奶?!贝蠡锔Φ萌搜鲴R翻。小妹說:“這五個媳婦,成天還不打勝仗似的?”我說:“三個女人一臺戲,這五個,還不把咱家房蓋掀翻了。”還有人逗小侄:“五個媳婦還不好?一個給你奶和你洗衣服,一個做飯,一個喂豬,一個喂牛,還剩一個做啥?”小侄說:“下地跟我媽干活兒去唄!”眾人又是一片大笑,有的樂得拍大腿,有人樂得彎下腰,有的樂出了眼淚。又有人問:“那你干啥去?”小侄說:“我和我爸、我奶旅游去,我奶說她這輩子就想去看北京天安門,我爸說,蓋完房子帶我和我奶去?!北娙擞秩Γf:“這才是好孩子呢!”
小鞭已掛在了支著雨搭的兩邊柱子上,二踢腳也在房東一塊地上立好。小弟騎在大脊檁上,我們一個個陸續(xù)遞著被面子,小弟披上一個,打開一個,往前挪著。都是一遇上太陽光就放射赤橙黃綠青藍紫的緞子被面,有龍鳳呈祥圖案的,有七彩祥云的,有鴛鴦戲水的,有花開富貴的,有帶大紅雙囍字的,有喜鵲登梅的,有一對一雙的燈的,有四條大金魚圍一個大福字的……人們望著,滿眼繁華,滿眼迷醉。叔家的弟也趕到了,他是我們這輩人中唯一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人,分配在鐵嶺電廠了,他也比小弟大九歲,小弟是我們這輩人中最小的。他帶來了相機,一層層的鄉(xiāng)親們,把媽簇擁在中間,小弟和一個木匠師傅、一個瓦匠師傅沒有下來,就坐在新房中間的檁子上。叔家的弟告訴大家,一會兒和我同時喊“茄子”,然后不許眨眼、不許動。他調(diào)好了鏡頭,然后把相機交給一個干瓦匠活兒的師傅,自己跑入人群站好。那人便擺手喊:“茄子!”眾人邊笑邊異口同聲喊:“茄子!”那一刻,身后鞭炮齊嗚,直沖九霄,天空一片煙光。然后叔家的弟又跑回相機前,不停地按著快門。那一刻,仿佛龍鳳在人間狂舞,鴛鴦在水里嬉戲,紅燈高照,祥云朵朵,鳥語花香,仿佛世間的所有幸福時光都凝聚在這里了。
而這一刻,門口那棵桃樹,也像被這氣氛渲染,被這親情撞擊了心海似的,在鞭炮聲中,撲啦啦全部綻放。它多像我活著和遠去的親人們的笑臉?。?/p>
粉面桃花,春光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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