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牌坊

（作者：馬榮憲）

在老家南嶺上，有一座由兩塊石頭合攏而成的石牌坊。

確切地說，石牌坊根本就不是牌坊，而是豎起來的兩塊大石頭，像是給人踹了一腳，頭對頭倒在一起形成的一個有兩米高的三角型的石門洞。

? 就是這個石門洞，莊上的老人們，卻都喊它石牌坊。

聽老人們說，這塊別樣的石牌坊所承載的，卻是莊子上七十多年前日本鬼子來時救了全村三百多口人性命的一個人。而這個人，卻又是時常被村子里的人捆綁在這個石門洞下，鞭抽棒打的一個人。(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有人說是英雄，也有人說是禍害。

一個人，兩個說法，這里邊的是非曲直，肯定有個曲折離奇的故事。

所以，我就一直很納悶。

石牌坊，離我爹種地的南嶺不遠，每次和爹上南嶺谷子地，都要走過那個被喊作牌坊的石門洞。走過石門洞，爹都要說，人活一輩子，不論長短，必須行好、做好事才行呀。就象這個石牌坊，說好聽一點，這是在紀念一個人，說難聽點，這是在詛咒一個人，死了也要用大石塊壓著，永世不得翻身。

聽話聽音，這肯定是很矛盾的一個人，必定有一段很離奇的故事。

等我慢慢長大，從各個人的嘴里就知道了既可悲可嘆，招人詛咒，又可圈可贊，能讓人給立牌坊的緣由了。

其實這個人是個孤兒，是跟隨要飯的花子幫來到我們這個村上的，那時也就是八九歲的樣子，渾身破衣爛衫，鼻子里永遠都流著黃膿鼻子，是個令人討厭的角色。其實這樣的要飯花子，自古以來就有很多。我村上的這個，由于年齡太小，跟不上討飯隊伍的步伐，所以在某個黑夜里，所謂丐幫的幫主，為了趕囍場，半夜里就把這個累贅丟下了。從此，這個沒爹沒娘、不知來歷的孩子，就滯留了在村頭上的家廟里。吃著百家飯，穿著百家衣，碰上誰家有紅白喜事場的，就在誰家里做幫手，劈柴、燒火，翻雞腸子、抬湯罐子。凡是別人不愿意干的，都讓他去做。只要有飯吃，有熱鬧場，他是隨叫隨到。所以村里就給他起了一個最貼切的名字，叫賤才。

賤才，就是最沒用的材料了。但這個要飯娃聽了，卻很高興，畢竟，他也是個有名子的人了。

賤才除了幫個場以外，其他的活是橫草不拿，豎草不捏。餓了吃百家飯，渴了飲河溝里的水。再沒吃沒喝的，就明搶暗偷。沒爹娘管教的野小子，隨情隨性的習(xí)慣了，時間一長，好事壞事的就作下了一屁股。

比如誰家媳婦掀起褂子來喂奶，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要摸兩把；誰家菜園上長出了能吃的瓜果梨桃，首先都得讓他吃夠糟蹋夠才行。凡此種種，賤才就真的披上了個賤才的樣子。招人討厭，惹人煩，又都可憐他是孩子，到最后，罵一句“賤才鬼”了事。

就這樣，賤才也習(xí)慣了整天偷雞摸狗拔蒜苗，人事不干、無拘無束的日子。時日一長，野小子賤才竟然還把周圍四鄉(xiāng)八鄰的十多個叫花子給糾結(jié)到了一起。天天轉(zhuǎn)悠在各個村子里，不鬧騰點事，這一天還真就沒過完。

一群叫花子，白天惹得人討厭，夜里鬧得狗叫喚。白天，誰惹了這群叫花子，那他家的莊稼肯定得遭踢騰；晚上，誰家的狗叫的最歡快，那過不了今晚，就會被拉去剝皮下鍋煮了狗肉湯。

漸漸地，一群叫花子，就形成了氣候。好事不做，壞事不斷。

更可恨的是?，長到十八歲的賤才，見天地竟然打起了大閨女小媳婦的注意。鬧得家家不安，夜夜不寧。一個小小叫花子出身的野小子，竟然成了村子里的禍害。這就惹惱了村里的青壯年漢子。

逮個機會，就聯(lián)合起來，把賤才繩捆索綁吊在了石門洞的石叉子下了。

所以也有人說，這個石門洞就是個刑場子，是老天專門給賤才預(yù)備下的。把賤才吊在石門洞，本想讓他吃點苦頭，長點記性，好好地做個人，干點人事，想不到這小子就是嘴硬，吊了三天三夜，不僅不喊一句服軟的話，還口口聲聲要人們吊死他，打死他，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讓他服軟，沒門！

因此，本來心軟的人，也就沒了同情心。

一吊三天，風(fēng)吹日曬，蚊蟲叮咬的，茶米不粘牙，鐵打的身子也經(jīng)不起折騰呀，可賤才這小子皮實，吊得奄奄一息，眨眼的力氣都沒有了，嘴卻硬得很?；蛟S越是賤才命，才越經(jīng)得起折騰。

三天后，有心軟的嬸子大娘，可憐賤才是個打小沒爹沒娘的孩子，就把賤才從石門洞拖到了破敗的家廟里，集百家的草藥，攢百家的小米飯，給賤才養(yǎng)傷。

也有人說，喂條狗，還能看家望門、搖尾巴、護四鄰呢；可養(yǎng)個野小子賤才，用上好的小米飯卻喂大了個禍害。真還不如一棍子砸死，替老天收了這個孽障。

可氣話歸氣話，到末了，還是讓賤才在村子上住了下來。

老百姓不關(guān)心形勢，鬼子卻也打到了蒙山前懷。

天天傳來有人被鬼子打死的事情。村子里就緊張起來。

這時，村上的青壯勞力不是跟部隊走了，就是參加武工隊去了山里，真正在村子里能竄能蹦的，就只有賤才和他那一伙子叫花子了。

日本人駐扎在鎮(zhèn)上，見天的牽著大狼狗在各個村的街巷子里轉(zhuǎn)悠，不是抓壯丁，就是征軍糧。誰出門迎面碰上日本人，自己的小命就沒了。不跑會被狼狗咬死，想跑卻又跑不過子彈。先是沒人敢去鎮(zhèn)上趕集，再是連家門也不敢出了。

形勢到了這個程度，鬼子兵就到各個村子里去燒殺搶掠，搶不著，就燒，抓不著，就殺，男的槍斃，女的強奸。不少村子都給禍害得沒了人，成了空村。

村里太過靜寂，賤才那幫叫花子，也沒了用武之地。

沒過多長時間，有人就說賤才它們?nèi)巧狭斯碜颖?/p>

用不幾天，南嶺西溝里，隔三差五出來打野食的鬼子兵就遭到了蒙臉漢子的襲擊，三個兩個的，往往都是有來無回。?

就有人說是賤才他們干的。下手那個快呀，嘁哩喀喳一陣子，像陣旋風(fēng)一樣，鬼子人頭落地。

蒙面人劫殺鬼子成功，關(guān)鍵是南嶺這邊的地形好，茅草深，便于躲藏。象兵書上說的叫出其不意，也叫攻其不備。很像叫花子要飯?zhí)茁?，有棗沒棗，打一桿子就跑。?

被劫殺的次數(shù)多了，鎮(zhèn)上的一對鬼子兵，就少了一半。剩下的就不敢再往南嶺這個方向來。

?那個時候就經(jīng)常有人看見賤才騎在石門洞上往遠處眺望。

或許是因為便于躲藏、便于出擊的緣故，南嶺上的石門洞一帶就成了賤才的藏身之所。

或許，殺鬼子也是上癮的。鬼子不來南嶺，賤才他們就去鎮(zhèn)上找鬼子。

在多個版本的傳說里，賤才和鬼子斗，那也是有技巧的。雖不知道游擊戰(zhàn)是個什么道道，但平時他卻十分熟練的運用了單打獨斗的技巧。凡是單個走出炮樓的，沒一個能回去的。用賤才的話說，那叫拿單頭。一拿一個準，沒得跑。

賤才說，拿單頭既過癮，又痛快。

鬼子恨透了賤才他們這幫叫花子，就糾集了十分龐大的隊伍來圍剿?？少v才他們?nèi)缤蝗耗圉q，就是看見了也抓不住。

?大批量的鬼子經(jīng)村過店地尋找這幫叫花子，可就苦了四鄉(xiāng)八鄰的莊鄰們。燒殺搶掠，如同蝗蟲過隙，真的是孩丫不剩，片瓦不留。多個村子遭到了鬼子的毒手。

這時候就有人出來怨恨賤才他們這伙叫花子了。說都是叫花子惹出來的禍端，惹不惱鬼子兵，鬼子就不會下這么狠的毒手。人們本來就對賤才一伙有成見，現(xiàn)在又招惹來了這么大的禍端，怨恨之情也就到了咬牙切齒的程度。

由怨生恨，由恨導(dǎo)致告密。賤才一伙，最后便被圍困在了南嶺一帶的密林里。千多名鬼子兵，圍困十幾個沒有援兵的叫花子，那真是插下籠子捉鳥雀，根本沒得逃呀！

最終，被炸的血肉模糊的叫花子賤才，用最后一絲力氣爬到石門洞前，怒眼圓睜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后來，村里的人們把賤才裝在一口瓷缸里，埋在了石門洞下。

再后來，政府來人，追認賤才同志為抗日英雄。因為，由于賤才一伙對鬼子的牽制，部隊上才在別處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政府來人還在石門洞的兩個石柱上，書寫了一副挽聯(lián)：抗日英雄彰顯民族大義，抵御倭寇書寫傳奇人生。

或許，這副挽聯(lián)就是對賤才同志一生最好的評價。

但是村上對賤才的印象還是那么敵對。有人說把賤才埋在石頭之下，就是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但在那以后的日子里，逢年過節(jié)時就有人到那石門洞下燒紙錢，就連對石門洞的稱呼上也改叫做石牌坊了。

不管是誰，略微品味一下這石牌坊的稱呼，就感覺心里暖乎乎的。

? 我專門查詢了一下石牌坊的含義，百度上說：石牌坊是漢族傳統(tǒng)建筑中非常重要的一種建筑類型，是為表彰功勛、科第、德政以及忠孝節(jié)義所立的建筑物。

? ? ?有了這個解釋，石門洞在稱呼上的改變，對于村里的人們來說，那真的就是一種毫無遮掩的情感的表露了。

因為，人本善良。

自從我知道了這個故事后，每次回老家去南嶺上看爹種的谷子時，都要在石牌坊下站一會，不知為什，就只是想默默的站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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