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圃故事——系列草根人物傳之十六李泰和
一九七三年,我們剛到苗圃上班時,李泰和大約三十二三歲,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父親,都是男孩,說起來,這有點像是他們家族的遺傳基因,李泰和弟兄五個,沒有姐妹,我印象中,李泰和五兄弟的后代中,好像也很少女孩。李泰和在五兄弟中排行為三,上有兩個哥哥,下有兩個弟弟,老大李泰昌是咸陽地區(qū)農(nóng)林局畜牧獸醫(yī)站的獸醫(yī),老二是大慶油田的工程師,老四是三原縣百貨公司的采購員,老五在西安醫(yī)學院(現(xiàn)在的西安交大醫(yī)學院)畢業(yè),那年剛剛被分配到長武縣醫(yī)院——僅從兄弟五個的工作履歷,就可以知道他們家族遺傳基因的優(yōu)秀。據(jù)李泰和講,小時候,他父親讓他們兄弟五個解剖麻雀,老大竟然一刀戳破了麻雀的肝臟,父親勃然大怒,說,你只配干獸醫(yī)!老大后來果然考取了西北農(nóng)學院的獸醫(yī)專業(yè),不過,獸醫(yī)可一點不比“人醫(yī)”簡單,甚至更難,因為牲畜不會說話。
堿灘七隊的出納老任,小時候曾與李泰和家同住咸陽市花店街,他說,“那家人不招凡人嘴”,意思是人家清高,瞧不起凡人,不愛與凡人“招嘴”。還說,泰和父親長得矮小,母親卻長得高大。
李泰和家祖籍東北,據(jù)他說,他父親是張作霖的小同鄉(xiāng),張作霖當年提攜了許多同鄉(xiāng)子弟供其讀書,他父親就是其中之一。這些孩子讀書能讀到什么程度,張作霖就供到什么程度。他父親是其中的佼佼者,書讀到醫(yī)學院,還留學去了日本,歸國后就在東北軍中服役,最后成為張學良的私人醫(yī)官。西安事變后,張學良被蔣介石扣押,東北軍產(chǎn)生內(nèi)訌,他父親就脫離了軍隊,流落在了咸陽,開診所為生。
老任說,泰和五兄弟小時候“歪”得很,花店街沒人敢惹。泰和卻說,聽他胡說,我母親小時候管我們管得可嚴了,誰敢出去惹是生非?想想也是啊,兄弟五個,惹起事來,那還得了?五兄弟也算是了得,老大考上了農(nóng)學院,老二考上了石油學院,老三,也就是泰和,心想,弟兄五個,總得有人保家衛(wèi)國吧,于是考上了西安炮兵學院,老四上了商業(yè)學校,老五考上了醫(yī)學院。農(nóng)工商學兵,他們家占全了。
西安炮校畢業(yè)后,李泰和去了浙江奉化服役,按說,他應(yīng)該對這段經(jīng)歷印象深刻,可是卻很少聽到他對于這段軍旅生涯的敘述,卻對奉化的鄉(xiāng)土民情興趣蠻多。他說,過去有個民謠:“到了奉化不想家?!彼忉屨f,奉化我們都知道是蔣介石的老家,其實,那個地方地少人多,男孩子到了十七八歲,一般都選擇去外地謀生,形成了傳統(tǒng),所以留在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婦特別多……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浙商遍布全國乃至全球,照泰和的描述,可知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在計劃經(jīng)濟的年代,浙江人早已“改革開放”了……他似乎早看出了我們的興趣點,說,被大姑娘小媳婦引誘是司空見慣的事兒,我就被引誘過多次,不過,我能把持得住……他一本正經(jīng)地,眼珠子卻滴里咕隆轉(zhuǎn)動著,我們暗自竊笑,誰知他把持得?。?/p>
他說,浙江的竹林茂盛,他們剛到浙江時,老兵嚇唬他們:早晨千萬不敢到竹林里大便,竹筍一天要長一米多高,一不小心,竹筍就長到屁股眼里去了……其實,他解釋說,人們不去竹林里大便,主要是怕蛇——我印象中,他關(guān)于浙江服役的經(jīng)歷,好像就說了這么多。(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而關(guān)于在旬邑水保隊的經(jīng)歷,他卻說的較多。他說,旬邑水保隊成立于一九六五年,當時一共有二十多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來自西安、咸陽的知識青年。至于他怎么從一名退役軍官,混得與知識青年為伍,他卻從來不說。
他好像很留戀那段生活,盡管旬邑的生活條件與奉化有天壤之別,知青生活與軍營生活有天壤之別,可是,說起旬邑,他卻是津津樂道。他說,他們家在旬邑有三孔窯洞,一個獨院,他就是在旬邑水保隊結(jié)的婚,他妻子楊芬愛也是知青,他的三個孩子就出生在旬邑窯洞……有一年,楊芬愛帶孩子回咸陽探親,一天晚上他在村民家喝了點酒,他說,旬邑的山民酒量都特好,他雖然只喝了一點點,可也微醺,帶著他的大黃狗,搖搖晃晃回家,還沒進院子,大黃狗就狂吠不止,一進院門,發(fā)現(xiàn)院子里還臥著一條大狗,他也沒當回事,呵斥了兩聲,就進了窯洞,可是,兩條狗卻撕掐起來,聽聲音大黃狗明顯處于下風,他心想,哪來的野狗,竟然膽敢欺負到老子頭上?就從門后抄起一柄虎插,一種長柄的兩齒尖插,出了窯洞,出了窯洞定睛一看,頓時酒醒了一半,這哪是狗,明明就是一匹大灰狼!那時候狼可不是什么保護動物,常常在村里叼走小孩,是村民眼里的一害!在山里生活的時間長了,他也早已知道,敢獨自進村覓食的狼,都是餓極了的獨狼,兇殘無比,村民俗稱其為“山豹子”。這頭山豹子果然了得,一見泰和,立馬扔下正在與之搏斗的大黃狗,直朝泰和撲來,那撲來的速度之快、幅度之大、之猛、之遠,都讓泰和驚出一身冷汗,他趕忙舉起虎插迎擊……
現(xiàn)在我們從《動物世界》的電視片中,已經(jīng)知道狼的本事確實非同一般,但那時電視還不普及,所以我們對泰和的描述,一直是將信將疑。他說,狼撲來時,他用虎插迎擊,心想不是戳中狼的胸腔,就是戳中狼的下腹,但是,狼見他用虎插迎擊,好像空中就能轉(zhuǎn)彎,呼嘯著就越過了他的頭頂,然后急轉(zhuǎn)身就朝他背后撲來;他迎擊撲空,趕快彎腰扭身、回頭再戰(zhàn),幾個回合下來,竟然累得他氣喘吁吁,滿身大汗……他說,你不知道那狼的閃轉(zhuǎn)騰挪的速度之快、之猛、之狡猾、之靈活,要不是還有條大黃狗幫忙,那天晚上,他肯定成了那條餓狼的腹中餐……搏斗不知持續(xù)了多長時間,搏斗中不知什么時候,他穿的褲衩,竟然不知不覺褪到了他的腳踝處,絆的他踉踉蹌蹌,更增加了他與狼搏斗的難度……終于,他瞅準機會,一虎插戳中了狼的下腹部,將狼狠狠戳在了墻上,狼仍然張牙舞爪,伸著上半身,繼續(xù)向他撲……他就這么與狼相持著,大黃狗在一旁助陣、狂吠、撕咬……終于,大黃狗持續(xù)的狂吠聲驚動了村民,村民趕來,大伙兒才共同制服了這條大灰狼……他通過這次親身經(jīng)歷,感覺武松打虎,多半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
但是,狼一旦被人活捉,卻其乖無比,低眉順目的,就是一個小孩,也敢牽著走,所以山里有個俗語,說:“看你乖是像個狼娃子!”這點從楊友安處得到證實,楊友安是從永壽農(nóng)村來的苗圃職工,他說,那會兒山里的狼,確實多得很。
泰和天分甚高,觀察細致入微,講述聲情并茂,說,他們水保隊隊長也姓喬,是個老八路,解放戰(zhàn)爭期間,一次化妝偵探敵情,被國民黨軍隊抓住,他堅持就說他是當?shù)氐陌傩?,而他也確確實實就是當?shù)爻錾淼陌傩?,不過他長得頗為孔武壯實,脾氣還橫,氣得國民黨軍隊的連長說:“你狗日的還橫?你挨我一槍,能走就放你走!”說著就朝他肚子開了一槍,這個老喬,竟然面不改色,轉(zhuǎn)身就走了……此事在當?shù)貍鳛樯衿?,至今他肚子上還留有當年的彈痕……
他說,他真心佩服當年的老八路,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對部下體貼入微,其人格的魅力,瞬間就能化解彼此間的一切距離,不管是年齡上的,還是身份上的、職務(wù)上的,而人們對他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盡管他不過是出身于當?shù)氐囊晃黄掌胀ㄍǖ?a target="_blank">農(nóng)民……“在這點上,咱們的吳書記就與老喬很像”,泰和補充說。
他說了許多當年水保隊的往事,我印象深刻的,他說他們水保隊的一位男青年,心胸狹窄,卻有一個獨特的喜好:蹲在地上看螞蟻打仗,能聚精會神的連續(xù)看幾個小時!還說他們水保隊的一對男女,后來反目成仇了,女的就貼大字報,說男的強奸;誰知男的也貼大字報,披露許多細節(jié),原來,旬邑的民風是,男的能嫖,是有本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結(jié)果,臊的女的干脆回家不來了……還說起當年旬邑的賭博:一個深深長長的、里面分有許多岔窯的大長窯洞里,有幾個一絲不掛的女人,整天就呆在岔窯洞,隨時伺候……我們那時年輕,聽得面紅耳赤,心跳加劇,不敢相信,新社會竟然能有這等事?泰和卻說,旬邑那地方,山高皇帝遠,許多舊社會的陳風陋習,仍頑固保存著。
泰和讀書頗多,藏書也不少,文革期間的許多禁書,比如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戰(zhàn)爭與和平》、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杰克倫敦的《雪虎》、《熱愛生命》等等,我都是從他那兒讀到的。他讀書雖多,卻并不是一個書呆子型,相反,充分的社會閱歷,使他機智多變,從他的眼神就可以看出。
泰和的身高,大約一米七零,發(fā)際線較高,二目囧囧有神,走起路來,輕快輕快的,見什么人,會說什么話,而且從來不卑不亢,十分自然的就能與所有人搭上話。他來苗圃的時間,大約是一九七一年,那年苗圃剛剛成立,隸屬咸陽地區(qū)農(nóng)林局,由于他大哥在農(nóng)林局畜牧獸醫(yī)站,估計是通過這個關(guān)系進來的。他一來,就與吳書記走得比較近乎,雖然只是個普通工人,卻在苗圃呼風喚雨,能量不小,在我們這批三線學兵到來之前,是苗圃的靈魂人物,這也就是當年在幾位女學兵轉(zhuǎn)正定級的評議會上,他煽風點火,差點把黃慶華和王素紅評定為一級工,讓我們記住他、并且痛恨他的原因。
泰和在苗圃從來沒有干過出力氣的活,我印象中,他好像管過兩年的灶,再下來就是當苗圃的保健醫(yī)生。不過,這兩件事,他在苗圃都沒干出什么好口碑。管灶,正式的名稱就是食堂管理員,我記得一九七三年十月我們剛?cè)サ臅r候,他就已經(jīng)在管灶了。苗圃的灶,好管也不好管。好管,是由于苗圃出產(chǎn)豐富,可以大量的補貼職工食堂;不好管,卻也正是因為有大量的補貼,稍微管的不好,職工就會有大量的怨言。其實他之前的那位管理員就很出色,卻不幸暴亡,由他接替,這就有了對比。人常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這一比,就比出了高下。
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雖然還處在文化大革命中,那時候雖然還是“黨的一元化領(lǐng)導(dǎo)”,在苗圃吳書記雖然還是一言九鼎,可是,與以后相比,那時候的民主氛圍還是很濃郁的,職工們對泰和管灶管得不好的意見,很快就得到了回響:泰和被撤換,并且清查這兩年食堂的賬目。查賬工作由當時的出納郭保民主持。
郭保民畢業(yè)于西北農(nóng)學院,是苗圃少有的文革前畢業(yè)的大學本科生,異常聰明,他設(shè)計了許多表格,由民主推選出來的幾位群眾代表、將歷年的食堂賬目,一一填到這些表格中,表格填完了,查賬結(jié)果也就出來了,結(jié)果卻讓眾人大跌眼鏡:賬目竟然沒有多大問題!——這就好比眾人用手就可掂量出的分量,放在郭保民設(shè)計的秤上一秤,竟然大相徑庭!眾人傻眼了,吳書記卻來勁了,在職工大會上振振有詞地說:“我說泰和同志是個好同志嘛,他管灶不管好壞,總不至于貪污嘛……”泰和自然是得意洋洋。不過,苗圃后來換了多任食堂管理員,結(jié)果好像是一任不如一任,所以說,當年泰和也未必確實貪污。而且,泰和對于貪污一詞,特別敏感,我記得,貪污三十元,就夠判刑,就是當年泰和對我說的。
他在苗圃的第二個職業(yè),就是當醫(yī)生。雖然他父親是正兒八經(jīng)的醫(yī)生,可他并未學過醫(yī),卻能當保健醫(yī)生,有點類似我們學兵二連的衛(wèi)生員,都是由于父親是醫(yī)生,于是,矬子里面拔將軍,在那年頭也正常。其實,我們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這個苗圃的保健醫(yī)生一職,完全就是由于他憑借與吳書記的關(guān)系,而給自己量身定制的。苗圃總共就那么四五十個人,距離市區(qū)也不太遠,三五三零廠衛(wèi)生室又近在咫尺,苗圃保健醫(yī)生一職本來就是可有可無,可是,他就那么心安理得地當起了這個保健醫(yī)生,并且為此還專門去三原縣醫(yī)院培訓了幾個月,反正,在他當苗圃保健養(yǎng)生的那幾年,我沒有見過誰在他那兒正兒八經(jīng)看過病,至多是在他那兒拿點感冒藥或抹點紅藥水,他卻常常向我吹噓他在三原縣醫(yī)院實習時,如何如何,好似他多么了得。
自從老喬一九七三年轉(zhuǎn)業(yè)到苗圃,當上政工組長,那段時間他與老喬走得也很近乎,畢竟都是西安炮校的校友嘛,可是,時間不長,走的就不是那么近乎了,很明顯,他也有點瞧不起老喬一天到晚就會“是是是”“對對對”的做派。他那時就像苗圃的“八賢王”,過得舒心又愜意。
泰和兄弟五個感情很好,他二哥每年休假,就從大慶來咸陽,就住在苗圃。他二哥在兄弟五人中,個子最高,一臉的絡(luò)腮胡須,豪爽氣概,能吃能喝,常常一只燒雞一瓶酒,就是一頓午餐。他五弟也常常從長武縣來,一來也是住好些天。五弟矜持靦腆,棋琴書畫卻樣樣精通,琵琶彈得尤其絕妙。泰和對我夸耀說,他五弟彈琵琶,聽得眾多女生愛慕不已,這我完全相信。我曾經(jīng)與其五弟有過交談,談?wù)撥嚑柲嵫┓蛩够摹对趺崔k》,對他深刻且獨到的見解,深感敬佩。其實,他兄弟們愛來他家住,與他的妻子楊芬愛,有絕大關(guān)系。
楊芬愛個子不高,不胖不瘦,在苗圃是大家公認的賢妻良母。我回憶所及,這方面,好像無出其右者。賢妻良母型的女人,大多不太漂亮,當然,也不難看。就如一顆璞玉,很難吸引人的眼球,相處日久,才知其珍貴,所以,人們都說泰和眼有慧珠,怎么娶了這么賢惠的妻子,羨慕泰和命好。泰和在苗圃,由于機靈、強勢、又有靠山,得罪人肯定不少,但是,無論誰對泰和有多大的成見,卻都對楊芬愛評價不低,楊芬愛也確實做到了,無論泰和與誰有多大的矛盾,都能以平常心待人,以善良心待人,平時和大家一起在大田里勞動,和顏悅色,不分高下,下班就做飯洗衣,相夫教子,從來不是非。
他們家的三個男孩,都比較調(diào)皮,老大叫李敏、老二叫李潯、老三叫李渙,年齡相差平均兩歲,老大那年大約六七歲。三個孩子經(jīng)常惹事,泰和特別護犢子,常常為了孩子的事與人起爭執(zhí)。一次,他說,楊生春欺負了他家的孩子,他去找楊生春理論,幾句話不和,爭吵起來,繼而打了起來,他一拳打在了楊生春的小腹上,楊生春當時就捂著肚子蹲在了地上。他向我炫耀說,柔軟的下腹,一拳打上,立馬臥下……說這話時,兩個囧囧有神的眼睛,習慣性地滴里咕隆轉(zhuǎn)動著,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但是,一次他們家的孩子被張銀海收拾了一頓,他卻選擇了忍讓,背后對我說,唉,張銀海不應(yīng)該,幾個孩子嘛,懂個啥?何必與孩子計較?——這就是泰和的處世之道,惹得起的惹,惹不起的不惹。
記得我們剛來苗圃時,為幾位女學兵轉(zhuǎn)正定級的事情,正記恨著他,一天,他牛逼哄哄的來領(lǐng)什么東西,我那時剛當出納兼保管不久,我故意不理他,按說,他是正常來領(lǐng)東西,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與我吵起來,或者去找吳書記,可是,他卻不,一看我不理他,一句話不多說,只當什么事也沒發(fā)生,轉(zhuǎn)身走了。過了兩天,他徑直走到我面前,說:“聽說你想買個電表?”那時候居民樓一個樓洞里共用一個電表,為了防止有人偷電而多分攤電費,有的人就給自己家安裝一個分電表,可是,那時候電表是稀缺物資,我正發(fā)愁買不來電表呢,他四弟是三原縣百貨公司采購員,什么東西都能買到,他就瞅準了,知道我無法拒絕這個誘惑,我記得就是從那時起,與他和好的——他聰明之處:善于抓住人的弱點。
肖樂善,苗圃唯一的一位林學專業(yè)的本科大學生,五十年代畢業(yè)于西北農(nóng)學院,當年快五十歲了,主管苗圃的林業(yè)生產(chǎn)。由于看不慣苗圃的管理混亂,自告奮勇,請纓登記公用財產(chǎn)。由于苗圃是從以前的安置農(nóng)場轉(zhuǎn)制而來,安置農(nóng)場又分家為地區(qū)磚廠和地區(qū)苗圃,所以資產(chǎn)賬目混亂不堪,那時候窮,桌椅板凳、床板床凳,叉把掃帚、撅頭鐵锨……都是資產(chǎn),登記起來十分繁瑣,工作量很大,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不知為什么,泰和卻有意干擾這個工作的正常進行。那時候還是文革期間,說話可以不負責任,可以任意給人上綱上線,泰和就說肖樂善登記財產(chǎn)是想搞變天賬,還故意當著肖樂善的面說:“你哥哥不是在臺灣嗎?等著你哥回來?”完全是胡攪蠻纏,幸虧肖樂善心態(tài)好,否則真能把人給氣死——我迄今也不知其中的原委或玄機,或許是他在替吳書記鳴不平?好像就你懂得管理,吳書記不懂?其實他完全沒有必要這么做,尤其沒有必要當面腌臜肖樂善,登記不登記關(guān)他屁事?何況肖樂善那么大年紀,與他又沒有直接的利害沖突。
我們單位有個王長海,五十多歲,長個梆子顙,長驢臉,不識字,沒結(jié)過婚,他不是“流竄犯”,而是他姐姐當年主動把他送到安置農(nóng)場的,說,送到國家的農(nóng)場,一百個放心,起碼餓不死。馬東升有次當眾笑話王長海:“你見過女人‘那個’沒有?”當時就急的王長海面紅耳赤、語無倫次:“你、你你、你……”終于也沒說出個囫圇話。馬東升過后還感慨:“要是論打架決斗爭女人,王長海連門都沒有。”
泰和不知怎么就對王長海感興趣,與我說起王長海,說他一直就覺得王長海就是魯迅筆下的阿Q,與那插圖中的阿Q形象簡直一模一樣。還說,你不知道,王長海會唱戲,雖然吼的是秦腔,可是,與魯迅筆下的阿Q“……得得,鏘鏘,得,鏘令鏘!我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簡直神似極了。還說,都知道王長海飯量大,可是你絕對想象不到,王長海竟然要飯。這確實出乎我的意料,因為苗圃的伙食不管好壞,起碼吃飽沒問題,他竟然去要飯?泰和說他親眼見的,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小飯館里,可憐兮兮地覓食剩飯剩菜。而吼秦腔,就發(fā)生在要飯回來的路上,好似酒足飯飽,愜意而得意。他說,你是沒聽見,那秦腔吼的,有板有眼,韻味十足!這確實更出乎我的意料,看來每個人都有其獨特的精神世界,只是我們無法知道其中的奧秘。不幸的是,沒過幾年,王長海竟然真的患了精神病,診治多年,沒有好轉(zhuǎn),最后死在了位于禮泉藥王洞的精神病??漆t(yī)院。王長海死后,泰和自告奮勇,為王長海寫了一篇悼詞,并在追悼會上親自宣讀。按說像王長海這樣的默默無聞的人,悼詞真的不好寫,泰和卻采用半文半白的文體,寫的情感真摯,寫出了人們以往根本注意不到的點滴細節(jié),且宣讀的聲情并茂,讓人聽了,感覺重新認識了王長海。
泰和在苗圃“八賢王”的快活日子,一直持續(xù)到了一九七九年。那一年,苗圃從農(nóng)林局調(diào)來了許多技術(shù)干部,準備將苗圃改制為林科所,吳書記不再擔任苗圃的一把手,調(diào)走了,恰此時十一公司預(yù)制廠占了苗圃的大片土地,苗圃要給預(yù)制廠調(diào)去大量的工人,泰和權(quán)衡形勢,決定去。還曾經(jīng)動員我也去,說,你看東北遷過來的大工廠,工人都是成群的來,到了這里,他們就像是結(jié)成了世家,不但相互有照應(yīng),無形中也就形成了不容小覷的勢力,所以,最好咱們一起去……我卻因為考慮到我的身體不好,適應(yīng)不了那里的高強度勞動,而沒有去。不過,他的這一觀點很有號召力,不但苗圃大部分以前的“流竄犯”們被動的去了,而且,三線學兵李進才、張銀海等,也主動的去了。
到了十一公司預(yù)制廠時間不長,泰和就被調(diào)到了預(yù)制廠的實驗室,專門做混凝土強度實驗,這在預(yù)制廠絕對是個好活,既不出力,又不風吹日曬,至于是否又是憑借他那嫻熟的公關(guān)“技術(shù)”,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按照泰和的學歷和聰明程度,在普遍以出苦力為主的預(yù)制廠里,也確實是出類拔萃的。但是,八十年代國家落實政策,像老喬這樣的有學歷的,都轉(zhuǎn)為了干部身份,他與老喬都畢業(yè)于西安炮校,他卻沒有轉(zhuǎn)為干部,這點,就像當年他怎么從一名軍官,竟然混得與知識青年為伍,迄今仍是一個謎。而泰和妻子楊芬愛,與李進才妻子賈素娥一樣,都在預(yù)制廠干鋼筋工。
多年后偶爾還能見到泰和,知道他大兒子李敏在西藏墨脫當兵,那時候已經(jīng)是一名連長了。墨脫可能是迄今全國唯一不通公路的縣,雖然從地圖上看,墨脫距離國境線很遠,其實墨脫緊挨著印度的實際控制區(qū),是真正的邊境,所以,其環(huán)境之艱苦、處境之險峻,可想而知。那些年李敏尚未結(jié)婚,泰和整天為李敏的婚事發(fā)愁,見面就提及此事。
老大李敏和老三李渙,長得像泰和,豹頭寰眼,虎虎生風,年少時調(diào)皮,長大后卻都有出息。老三那年考取了三峽水利學院,畢業(yè)后就留在了南方工作。老二李洵,長得像楊芬愛,比較文弱纖細,那年在咸陽彩虹顯像管廠工作,那年頭能在咸陽彩虹廠工作,令人羨慕又嫉妒,因為收入高,與苗圃或者預(yù)制廠的工資相比,簡直是奇高。
何為幸福?子女爭氣,就是中國人的最大幸福。
這幾天正在寫泰和的故事,突然想見見泰和,輾轉(zhuǎn)打聽到了位于咸陽市文林路的十一公司家屬院,進門一問,泰和兩口子已于去年相繼去世,都是心腦血管疾病,算來兩口子都已七十多歲,一年之內(nèi)相繼病故,真正是白頭偕老了。又問張云山,說,也是去年病故,張云山住在塔爾坡家屬院,算來張云山應(yīng)該不到七十歲。又問張化德,說,張化德兩口子還在,住在十一公司的老家屬院。再問張銀海,說,今年九月剛剛病故,他老婆癱瘓,被孩子接走了。嗚呼,想見的人,一個沒見著,但是,關(guān)于泰和點點滴滴的往事,又翩翩涌上心頭:
記得我們剛來那年,泰和有什么事找楊凌云,房間坐了我們好多人,他直奔坐在最里面的楊凌云,直到我們其中有人與他打招呼,他才回過身來,說:“呵呵,對不起,你看,我這人一貫的是目不斜視,所以,呵呵……”還有一次,我見他拿幾根細鐵絲在雞窩搗鼓,就過去問,他說,偷雞賊太可恨,我給這幾根細鐵絲抹上點蛇毒,偷雞賊要是給撞上了,起碼讓他的手腫上幾天……還有一次,一天晚上張志賢竟然扛了一麻袋稻谷送給他,說是攆賊,賊扔下的……泰和說,快扛走,我要這干啥?他對我說,一袋子稻谷,又不是大米,也不想想,我怎么去加工?加工人家還不說我偷的?
……
唉,點點滴滴,往事如煙,說不盡的泰和……
胡然2015.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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