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漁”和“魚”的現(xiàn)場解釋
1
冬陽下,釣魚人面向江面,坐看云起,而云沒來,更未有展示去留無意的舒卷畫面。
身后巖石壁立的高岸以追兵之形態(tài)、勒馬、列陣關前,大兵壓境?。£柟庹诓涣四惚秤袄餄摬氐臎坝亢蜔o形的威壓,已無退路,一種隨時將要傾瀉而下的巨大的勢:可以是音樂滾石、時光泥流、肉身滑坡、四相崩裂等,也可是天空的塌陷、魂靈的傾倒、非心的馬群狂奔,一切世界可能的情形超越于想象臨境你的存在。在背部受敵的氣氛之外,你但安坐,說安坐,像一顆棋子主動或被動地擺放在水邊。
水面似乎應該平靜些才適合釣魚,你注視著魚線,注視著從上游到下游的微小水位差異,注視著水下死亡形式上的不確定性,注視著那注定要來上鉤的魚。你感覺自己仿如一棵樹,而你的的手如伸向虛空的樹枝,虛空生花,為何不會結果呢?是了,你頓時信心百倍,該來的遲早回來的,“一時”也好,“爾時”也罷,與“果”同在,但誰又能說這“果”不是一條魚和你互相釣著對方,遵循著一套相同的法則。于是,你對面前某種說不出詭異氛圍的擔心超過身后的大勢。
好吧!你就擔著你的心安坐。就這樣,在你、岸、水、還有不可見的魚之間出現(xiàn)微妙的平衡,排除魚的因素,我卻看見并感受到:你與岸僵持著、你與流水僵持著。
我到來,走入江湖傳說中劍客的決斗場面似的,一動生死,不知道該前行還是后退。我們像都在等堤缺將這場面打破、淹沒,或許,只有在這混入死生、萬物、悲喜的淹沒中,魚、岸、水、你以及進退弗能的看客的我都統(tǒng)統(tǒng)帶走,連這短暫的靜穆和表達著場面的詞語。
這時,你身旁的鵝卵石,披著深淺不一的苔衣、光線,握著殘留的棱角,用體內的硬支撐著、對抗著、迎接著即將到來的一件大事。狗尾巴草、蒿類、漁船、風、光、空氣等,周圍的一切都在盼望著、等待著故事的進展,等待一條魚沖破水面。有些過于安靜了,這冬天的午后,在“漁”和“魚”共同演繹的我們生命事件的內部價值平臺上,漁者到底需要釣起什么?我的到來就是為了見證被釣起的魚,或一條魚打破岸與水、漁與魚、我與他者之間一種“出乎意料”的內在的必然嗎?我不知道,語言如何讓我走進現(xiàn)場,明確點說是語言文字為標識的思想把我引入,讓我以為這里是“我”的現(xiàn)場。好?。∫苍S我真的在場。
3
咚咚咚!鐘聲,又是鐘聲!總在我們需要的時候、在我們需要的地方出現(xiàn),你不能不說鐘聲于時間的流里、于空間的寬廣處具有強烈的穿透性,可以輕易地穿過我們肉身的孤獨和人世間熙熙攘攘的所有我們視之為深刻的真理之表。用心一點兒,聽聽!鐘聲清越,并不尖銳,以近乎“鈍”的方式契入境中。
釣魚人,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的來到,但卻并不是這個“我”的直接闖入,而是從遠處傳來的鐘聲中的力,消減了岸邊巖石的“一種隨時將要傾瀉而下的巨大的勢”和“水面的某種說不出詭異氛圍”、及我所感知的靜穆。
你,釣魚人什么也沒說,像早料到我會到來似的,整個身子及手中的釣魚竿也一動未動,連與之緊緊連接在一起的事物、溫度、形態(tài)也沒有一絲變化樣。但是,先前環(huán)境里潛伏的“有”與“空”一下子泄下來,免了一場刀兵之險和斷崖雷音的絕響。此鏡中,有誰得以逃生?是我嗎?是魚嗎?還是釣魚人呢?時空的皺褶里,一切多么安靜??!誰都不愿提及水面下的魚、深流、現(xiàn)狀的保持中的不溶物和水底的石頭。
4
“釣到魚了嗎?”我說,已經看見你身旁的魚簍與魚簍的幽深,這幽深中一處熟悉的地方。“或者,釣到一竿明月的圓澈、來訪者塵世的稱謂和根深蒂固的觀念;或者其它?!?/p>
“我不是子牙,亦非德誠。當也當不成,裝亦裝不出?!蹦愕?,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只是在釣一塊我曾掉了的石頭?!?/p>
“是的,一塊石頭?!彪S即,不放心,你又補充著句子,如同補充魚鉤上的魚餌,你的手也跟著用力,將此力的原想加注于釣魚竿、加注于魚線、加注于魚鉤之上。魚竿、魚線、魚鉤異口同聲地附和著:“是的,一塊石頭?!?/p>
鵝卵石、青苔、光線、狗尾巴草、蒿類、漁船、風、光、空氣等亦被感染了一樣重復著,這讓我感覺雙腳在不斷往下沉,下沉的過程中,連著四方的景物。而,虛空中有某種不可見的力與此相反,要將我的立足點拔出,使“我在”變得荒謬。即:那些顯性的下陷不過是語言、聲音打破的境的碎片而已,其下陷讓結構性的東西可以得到重組的一種新的表達;我的被拔出的隱形的存在則暗示了——事件外表顯示的傾斜不一定對應于事件內部的反向,更非事件內事物本質意義上的必然。
如果我們愿意看下去,則能發(fā)覺你與岸僵持著、你與流水僵持著已轉向暗處的時間的某個出口,與“我”這個到來者眼中的所有現(xiàn)象奇妙地轉化著,且保持持續(xù)的對稱性,除了水里的一抹憂郁的深度。
5
水里,沒有帝王將相,沒有神仙鬼怪。說沒有,是針對在場的我與這些沉水之物找不到半點關聯(lián),和你,釣魚人之間也未體現(xiàn)相關的跡象,就是這些可釣的東西本身也沒顯漏陣前,即使顯現(xiàn),之于我同樣不在,或者說,不在當下現(xiàn)象的表,不在當下現(xiàn)象之內。
“我的石頭被嚇跑了”,你的聲音有著干果的開裂,所在的空間以此果為中心暴漲。旁邊的“我”和“有”變得愈加稀薄,而文字“無”卻又代替不了。當你說出“我的石頭被嚇跑了”這個句子時,帝王將相、神仙鬼怪以及沒有質地的形象物與釣者那樣虛無縹緲、顯得近乎可笑,尤其“石頭”二字把你的憂傷具體化了,你內心的砝碼放在小小的魚鉤上,令人難過。
石頭真的被嚇跑了嗎?我問自己,問向一尾游魚的魚鱗上竹葉般的鄉(xiāng)愁。而我發(fā)現(xiàn)高岸的巖石消去了它們外表的棱角,掉下易逝的時光。是??!石頭也有石頭的時光、石頭也有石頭的孤獨??墒?,石頭真的被嚇跑了嗎?我還得問自己,同時我還得問問:石頭是你的、還是我的呢?如果石頭屬于你的,你要釣起的不過是你的另一存在;如果石頭是我的,與你何干?在你釣起之前,石頭屬于石頭,它擁有水的清澈來示現(xiàn)魚一樣的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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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釣魚人,你急急提竿、收線。我們,你身旁所有的事物都隨著你提竿、收線,等待一條魚的到來或者回來,也在等待著你與水、你與岸之間的某種啟示,和可能回家的“我”。
“出來啦!”,世界里只有一個聲音,世界外別無聲音,因為一個處于世界外的聲音無另一個出來的外面,我們說“出來”的時候我們已經站在外面了,站在一個我們?yōu)槲覀冊O定的外面,當你真正去尋求這個“外面”時,“外面”也就了無所尋了。
你與岸的僵持、你與流水的僵持被拖出水面,巖石上的恒久以來的力被拖出水面,流水的深被拖出水面,你身旁的鵝卵石的故鄉(xiāng)被拖出水面,狗尾巴草、蒿類、漁船、風、光、空氣等的想被拖出水面,“漁”和“魚”被拖出水面,鐘聲被拖出水面,文字被拖出水面,一件大事被拖出水面。
嗖的一聲,就在魚鉤躍出水面的剎那,我猛地看見“我”被殘忍地掛在魚鉤上,掙扎不得?!拔摇痹趺磿粧煸隰~鉤上?明明我就在岸邊,在你身旁,在這起事件的邊上,怎地出人意料地掛在事件的中心,成為一條被釣起的魚出現(xiàn)在你手中?觀者無不驚訝,分明又有些失望,“我”咋會以你的一塊石頭應時而來,但又都像被某種東西緊緊地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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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淡然,并不看我,也不多說,輕輕取下魚鉤上的“我”,我不由地掃了一眼你身旁的魚簍與魚簍的幽深,忍不住一聲輕嘆。旁邊正自揪心的觀者一下全部被你握在手里,作為一條條魚被你握在手里。而你眼中,“我”逐漸變淡,淡淡的、淡淡地褪去岸邊壓境之勢和水底的秘,那種顯然變得不確定,而一切遵從基本法則的事物慢慢露出行跡。比如:我和“我”之抵達你垂釣的冬日午后,一岸的蕭瑟里的生機。
冬陽下,你起身,臨水,將手中的“我”遠遠地拋進流水。就在“我”被拋進水中時,我忽然覺得身上異常輕松自在,一群揪緊的心也卸下空氣中彌漫的窒息的氣息。你轉過身來,收竿,走了,一顆走動的棋子在一大片驚愕目光中走了,消失在岸與水面交匯的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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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水流如常;岸邊,那壁立其上的巖石亦恢復了作為岸的本來面目。作為“漁”和“魚”的詞性的事件與“我”一樣消失于靜靜的流,它們自身可以解釋的意義則被你帶走,連著聚在一起的風景都統(tǒng)統(tǒng)帶走。
岸上,我繼續(xù)向前走去,或許前面會有另一個垂釣的你,又或其實你從未離開,一直在岸邊釣魚,將一條魚反復地釣起,又拋入水中,將“漁”和“魚”在的現(xiàn)場意義詮釋得以痛的方式凸現(xiàn)。動詞“漁”捕到它應得的物了嗎?季節(jié)輪轉時,風又會悄悄鼓滿巖石的大身,吹皺魚竿的疑惑,在路上還得尋覓。
偶爾,走累。我即在岸邊坐下,感受名詞“魚”的孤獨如何潛入水底的石頭,感受石頭行走的匆匆。我不認為我還有什么需要說出的,只靜聽鐘聲喚醒的石頭游動的水響。
注:2015.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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