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多年后的自己
1
書店,我正隨意翻閱著。
“年輕人,孔子有個七歲的師傅在哪本書里?”沿著書架走過來一位老人,干凈、清瘦、干練、自信的樣子,大概七十五、六歲,臉上帶著淡然的微笑。
我沖老人笑了笑,下意識地回了一句“您好!”
老人又重復(fù)了一遍問題,眼中滿是期待,又像是逼視,將我從未來或過去拉回眼前。我打量著他,在我和他之間找尋著什么,一個坐標(biāo),或許需要在一個精確坐標(biāo)下,我們各自才能以彼此作為對象展開人潮中平靜的敘事。
我略略往前移動身子,面前的那份淡泊、坦然仿佛是對我所在時間坐標(biāo)的陳述,及我在的位置所能發(fā)出的問題的回答。我感覺是我在提問,老人如一面鏡子,在此鏡前,我是在面對自己發(fā)問,問向一個未來的自己,于是倍加警覺。我不能讓他發(fā)覺,我這個他的過去的我內(nèi)心的微渺。急切地,我需要盡快擺脫這種角色的錯位和混亂場面,從面前找到一條路。(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2
于是,我掏出手機(jī),查找與之相關(guān)的典故、出處,取下書架上的《戰(zhàn)國策》、《淮南子》等,從甘羅到項(xiàng)橐,到“項(xiàng)橐三難孔子”,到項(xiàng)橐一生;從史冊、地方志到民間傳說。逐字逐句地講解著,其間,老人非常高興,不時插話,對“圣人之師”不嗇贊美,并對我連聲稱謝。
其實(shí),解釋完故事本身以后,我本想告訴他,這個聰明的甘羅引典意味著什么,從心里我更不相信由此不斷添加、改造的什么“項(xiàng)橐三難孔子”,但見老人滿心歡喜的樣子,不忍說出我自以為是的見解。
進(jìn)而又想,也許孔子也合當(dāng)被編排。當(dāng)我看見我被放在盤子里端上餐桌時,我沒有說話;即便我舉起筷子伸向盤子,夾起一小塊自己送入口中,我也沒有說話。長期的不說話似乎讓我明白了什么,一開口我即會吐出支離破碎的我,吐出拼盤里的惡心和厭惡。而這傳說中拜師的情節(jié)尤使我忍不住要吐出我的一餐孤獨(dú)。
不過,排除故事的人物、內(nèi)容,我也不認(rèn)為我真能說出一番有意義的話來。況且,我認(rèn)為的假與真不是取景歷史素材,更像是基于我這個后來者的思維方式上,利用現(xiàn)代工具對遙遠(yuǎn)的文字故事作一次透視,而故事與工具之間沒有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也就是說我們對所謂歷史真實(shí)的或然判斷并不可靠,這種判斷帶著“我”所在的時代印記和個體特征。反之,我們對之的肯定也同樣如此。這樣想來,我還有什么比能讓老人獲得快樂的更好理由呢?
這故事不復(fù)雜,何以我竟認(rèn)為老人得到的快樂在我理解的故事的意義之外?或許,像他這般的年齡、閱歷或早已超然于這故事之外,這故事的意義對他來說重要嗎?是他尋求的目的嗎?他需要這找尋過程中的溫暖罷了。
3
對話間,得知:老人八十歲了,居于本地一個古鎮(zhèn),一個人剛?cè)ケ本┞糜位貋?,在回程的火車上跟人聊天時,對方談起這個他不甚了解的典故。于是,回家后立馬趕到書店來查找,問了幾個書店管理員而無所獲,本打算離開,但感覺答案就在這里,看見我后,感覺應(yīng)該有答案,答案就放在我這兒了。
真巧!今兒下午沒打算逛書店,因剛好要去書店不遠(yuǎn)處辦事,尚早,一個人跑去書店逛逛,結(jié)果該辦的事沒辦成,因?yàn)槟鞘卤旧砥鋵?shí)并不算一件什么事兒。如此說來,仿佛我是專門去“邂逅”這位老人,專門去送一個答案,專門去遇見今后可能成為我的一個版本之一;與其說是去專門送一個答案,不如說是去專門求解一個問題、尋找一個答案。
而老人也像終于把東西送出去了一樣開心,反而,我卻像因“得到”而心中沉沉的,似有什么東西裝滿其中。這能成為一件事兒嗎?是否早已成為一件我一直沒有覺察到事兒,只是今天這位老人送來了開啟的鑰匙罷了。
多年來,想:讀書、讀經(jīng)到底是讀進(jìn)一個個問題,還是讀進(jìn)一個個答案?帶著問題之“有”去求解問題之“無”,求到這個問題之“無”又能怎樣呢?作為一個問題答案的“無”始終都沒有脫離問題、始終都在問題中。而我妄想給出的問題答案的“有”不免落入俗套。為什么這么多年來這個道理我竟然沒想明、想通呢?難道只有回到自身的有之中,并給出自身之有,如此才能照見自身之無?誰知道呢?
4
在老人不停的感謝之下,在老人的某種說不出的期待之下,亦或是出于好奇,我好像不得不提問、關(guān)切了。又進(jìn)一步了解到老人的一些相關(guān)信息。老人原是一位中醫(yī),自幼喜歡文史,熟讀清代以前的史書、詩詞、掌故,據(jù)其言四大名著、史書演義等中的詩詞等均讀得爛熟,醫(yī)典歌訣、古方等亦如是。
我覺得自己如同一個無可救藥的病人站在老人跟前,我覺得老人隨時都準(zhǔn)備掏出一個神奇的方子,那方子已經(jīng)給出了一樣,我不能確定。在文字中,有過夢想、困惑、煩惱;人群中,那一張張面孔如同象形文字更令人費(fèi)解,我走過他們投下的一團(tuán)團(tuán)影子,如踩在冰冷的浮冰上,隨時,文字中的一切歡樂、悲傷都會因?yàn)轭嶔ざ鵀⒙湟坏?。?dāng)然,這只是一個病患者的幻覺,可還有比用幻覺醫(yī)治幻覺更佳的方子嗎?
我是否接受老人的醫(yī)方呢?有些猶豫不決了。想想我都讀了什么,日子馬不停蹄地飛奔而去,我讀到一根根白發(fā)的嘆息,讀到病由心生,讀到心不可得??墒牵覟樯踹€如此固執(zhí)地將心入藥,以期救治落入“非心”之名的夢幻泡影呢?
而文字賦予的名字、概念、稱謂等,多記一名跟多服一味藥有何區(qū)別,那些不對路的藥給你引入毒、引入病。此刻,我感到身上的某個沉睡的問題和答案正被逐漸喚醒。
5
老人興致漸高,我則簡單回應(yīng)了幾句。說到是處,老人突然對我說:“謝謝你!年輕人,我要送你一首我寫的詩,就是這次我去旅行所見所聞,以及有關(guān)這個典故的”。我站在一旁點(diǎn)頭稱謝。
老人麻利地掏出鋼筆和一個密密麻麻記滿文字的小本子,蹲下身子,于書架上抽出一本硬殼裝厚書放在膝蓋上作書寫板用,我也蹲下用雙手給支撐、穩(wěn)固著書。一筆一劃,大約七、八分鐘,一首十六行古體詩揮就。由于正對著,看得不是很清楚。我們同時起身,還書于架,老人顯得有些鄭重地遞過詩作。我接過那張寫有詩歌的紙頁,像在宗教儀式下接過一件可作傳承的圣物似的,有些沉。
繁體、字形硬朗、字跡清晰。我們一起讀了一遍,怕我不懂,老人又解釋了一遍。意思大概是講“旅游”的經(jīng)過,又像是在默默講述著長長的一生的旅行。
老人心滿意足地走了,把他的問題和答案統(tǒng)統(tǒng)帶走了,我靜靜地發(fā)了一會兒呆,小心翼翼地揣好老人的詩作。然后,卸下身上的沉重,把書放回書架,把書的沉重放回書架。至此,我覺得自己方才回到自己之中,回到一個屬于自己的角色和位置上。面前的那些城池驀然消失,人流如常,我也不必繞道迂回,人群讓我更有詩意地消失在人群中,消失在問題的起點(diǎn)和終點(diǎn)處。
6
我不知道多年后的我以怎樣的形態(tài)存在于世,是否也如老人一樣為一個典故、傳說而快樂,為書中的自己而前行,或?yàn)樾闹形淖?a target="_blank">記憶的虛無而淡然。也許,那時的我早已拋開煙火可以點(diǎn)燃的淚水,拋開經(jīng)卷文字,拋開“佛”之我相,行于山林的寂靜中或一個人走在無人的岸邊,任鳥鳴清脆淹沒我,任潮水抹去沙灘上的足跡。也許……
注:2015.11.20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804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