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罐罐茶

茶和酒一樣，一經(jīng)被文人用過了之后，就有了很多的附加意義，如《茶經(jīng)》《茶道》等具有文化傳承意義的物象就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了?？赡钱吘故恰白x書人的事”，和莊農(nóng)人關(guān)系不大。莊農(nóng)人沒有把上一年的雪藏起來等到來年化成水再泡茶喝的閑情雅致，也沒有乾隆那品盡天下好茶的優(yōu)渥生活，更沒有陸羽那寫出一本《茶經(jīng)》傳世的絕世文采。他們有的只是在沒有水果點心之類招待客人時的一種從容和實在；在口渴難忍的時候?qū)崒嵲谠诘暮纫豢诘纳砜是?；在困乏不堪的時候能提一提神的一種心靈慰藉；在天陰下雨不能下地干活的時候大家坐在一起打發(fā)時間的一種依托和借口；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qū)﹂L輩的一種自然而然的敬奉。

家鄉(xiāng)并不產(chǎn)茶，然而因此說家鄉(xiāng)無茶那就錯透了頂。因為家鄉(xiāng)有它特有的茶——罐罐茶。

罐罐茶和鐵觀音、大紅袍不同，它并非茶葉名，而是一種飲茶的方式，這倒是和功夫茶有點相像。罐罐茶所用茶葉都是外地茶。我小時候，還有三元一斤的茶葉，只是那種茶葉燉出來的茶既苦又澀，難以下咽。以當(dāng)時的經(jīng)濟條件，要是能買一斤十五元的茶葉，就已經(jīng)算是好茶葉了。茶葉因花錢而難求，茶具因自制而易得。在買不起洋爐子，用不起電爐子，還沒有出現(xiàn)沼氣的時候，人們喝茶用的都是火盆。在一個已經(jīng)廢棄的鐵臉盆里裝上辣呲的炕灰或者灶灰，就是最簡單的火盆了。籠火柴一般都是折碎的小木柴，盡管有小木柴，可一根樹疙梆卻是必須的，有了樹疙梆，碎柴靠著樹疙梆才能架得住，這就是常說的“火要虛心，人要實心”。用從先麥地里剝下來的地膜紙引火，點燃之時，一股燒焦的味道撲面而來，嗆得人直咳嗽。趁著火勢上揚，趕緊在火頭上架上蛐蛐罐兒，在蛐蛐罐中倒上約三分之二的水，在保證火不滅的情況下就坐等水開了。這里的蛐蛐罐并不是斗蟋蟀用的，而是專門在火盆上喝茶的陶罐，可能長得像斗蟋蟀的罐子，故名。它口小身大，呈黑色，一蛐蛐罐的茶剛好能喝一大口。燉茶用蛐蛐罐兒可能也是罐罐茶名字的由來吧！

按家鄉(xiāng)的稱謂，用蛐蛐罐燉開的水不叫一杯水而叫一盅水，因為喝茶用茶盅并非茶杯。最先的茶盅是白色瓷盅，口大底小，呈倒立的圓錐狀，一茶盅茶剛好能喝一大口。第一盅水開，將水倒入茶盅，在倒空的蛐蛐罐里下上茶葉，再將茶盅里開了的水倒入蛐蛐罐，再一次將蛐蛐罐架在火盆上燉，直到茶水翻滾。翻滾的茶水像鎖在圈里的萬匹野馬，奔騰不息，驚恐萬狀，好像要竭力逃脫這種牢籠一樣。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候，必須要用壓茶棍棍壓住，不然，肯定是掙脫了金鎖走蛟龍——翻滾的茶水溢出茶罐，擊在了火盆里，頓時，木炭上，被燒熱的盆灰里，撲哧撲哧，砰砰砰的聲音此起彼伏，轟轟烈烈，雷雨并進……說的這么懸殊，其實壓茶棍棍就是一根比筷子要細，比半截筷子要短的小棍子，作用就是把要溢出茶罐的茶壓到茶罐里面去，讓茶再繼續(xù)煎熬。茶不能燉的太久，太久了苦澀難喝，也不能剛一翻滾就喝，生茶喝了會鬧肚子。一盅茶燉好以后，要搛到茶盅里才算完成了燉茶的過程。燉好了茶，襯茶的饃饃也是少不了的，若是少了饃饃，肯定會被茶給nao（藥）了。因為經(jīng)過烈火而燉出來的茶勁道非同小可，要是燉的時間太長的話，已經(jīng)不是在喝茶，而是在喝藥了，怎么能不藥倒空肚子的喝茶人？要是剛從地里回來，襯茶饃饃還可以趕在飯前做充饑，要是在早上，喝茶吃饃饃就是標準的家鄉(xiāng)早餐了。

就這樣搛出一盅再燉一盅，直到喝茶的人覺得茶葉已經(jīng)薄的不能再喝了為止，然而這個“薄”卻是經(jīng)驗的判斷，并無統(tǒng)一的標準。有的人喝三兩盅就覺得茶薄了，而有的人喝一整天還不覺得茶已經(jīng)薄了。家鄉(xiāng)人把喝茶從頭到尾的這一完整過程叫一曲兒茶或者一罐兒茶。有的老人喝一曲兒茶要喝一天半日，即使茶燉好了，為了更多地熬下茶的味道，也會用壓茶棍棍一直壓，壓的茶葉在滾燙的開水中無限翻騰。一邊壓，一邊吹火，火盆中的木炭灰和灶灰早就吹得漫天飛揚，有時候滿臉滿頭也被灰所包圍，溢出的茶水濺在火盆上，砰砰砰的響聲充耳可聞。然而，老者們喝的就是個心情，過得就是個時間，即使一曲兒茶喝一天又何妨呢？喝茶已經(jīng)是他們生活和生命中的一部分了，雖然茶具簡單，茶葉低廉，然而對他們來說，一曲兒茶和一曲兒秦腔一樣韻味十足，悠遠深厚……(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家鄉(xiāng)的茶雖然叫罐罐茶而不叫功夫茶，然而喝茶的時候沒有喝茶的功夫也是萬萬不行的。條件不好的時候，喝茶用的都是木柴，要是火滅了，半天一日也吹不出火來，那就只好等，積累火星，等到火星把木柴預(yù)熱到即將燃燒的溫度，攢足一口氣，吹著了火才開始喝茶，這種功夫就是等功，要是不經(jīng)常喝茶，絕對沒有耐心坐在一堆直冒煙而不見火苗的死火面前等待。當(dāng)火燃起來以后，不管是火盆還是洋爐子，坐近了總會有強烈的燒烤感，但是經(jīng)常喝茶的人仿佛什么都感覺不到，不管是夏天的艷陽高照還是冬天的大雪紛飛，老茶客們依舊絲紋不動地坐在大火或者爐子旁邊，像一只靜候在鼠洞旁邊的貓，靜靜地等待下一盅茶干。最絕的是喝茶人的手指。不管是火盆上燃燒著的大火中還是燒紅的洋爐子的爐面上，也不管是高瓦數(shù)的電爐子還是現(xiàn)代化的沼氣爐，茶客們都能輕而易舉地一把抓出蛐蛐罐兒來，并且在不用任何襯的東西的情況下能將茶水倒入茶盅。這些功夫深厚的喝茶人的手上，在長年累月的抓蛐蛐罐兒下已經(jīng)燒烤出了一道厚厚的死肉，火也奈何不了他們了，這才是喝茶的真功夫。

茶有茶道。家鄉(xiāng)的罐罐茶看起來簡簡單單，一個蛐蛐罐兒，一堆火，一把茶葉一壺水就夠了，可是在歲月的洗禮下，罐罐茶帶給人們的已經(jīng)不止是減輕勞累那么單純的享受了。熟悉的朋友會因為一盅茶而促膝長談，傾盡衷腸；不熟悉的人會因為一盅茶而一見如故，茶，拉近人們之間的距離，點燃人們之間的熱情。有的時候兩口子吵的雞飛狗上墻，一方主動的一盅熱茶就能瞬間融化那比紙還薄的隔閡；而當(dāng)兩口坐在陰涼下喝茶，一個吹火，一個燉茶的時候，積攢的恰恰是家庭的幸福。名義上不懂茶道的莊農(nóng)人，自有他們的待客之道，家庭之福。

“你zu se（做啥）著咧，喝茶走？”。

要是你路過人家門口，恰好門口有人，這是一句必須的問候和邀請語。它適合于偶或問路的陌生人，半生不熟的過路人，經(jīng)常竄門的貨郎擔(dān)，一切親朋好友，所有父老鄉(xiāng)親。家鄉(xiāng)的夏天炎熱，喝茶可以解暑，也可消乏解渴；冬天漫長而寒冷，一杯熱茶下肚，整個人馬上就溫和起來了；要是餓了，不打緊，喝茶的時候吃些襯茶饃饃就能緩解饑餓。所以呀，這“喝茶走”是有原因的。

農(nóng)忙時節(jié)一般不會竄門，“喝茶走”就成了一句問候語，要是在農(nóng)閑時節(jié)，它就不僅是問候語，還是很強烈的邀請語。一旦被邀請進了門，主人馬上給你收拾茶罐子，籠火，端饃饃。即使你只想做短暫的逗留，也要費一番周折才能謝絕主人的盛情好意，因為主人怕你只是不好意思而不喝，生怕慢待了你。要是經(jīng)常相互串門的人，還沒等主人招呼，他們自己就已經(jīng)喝上了。農(nóng)閑時節(jié)，對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可參加，又不會上網(wǎng)的老年人來說，喝茶就成了他們唯一的事務(wù)：臺階上的火盆旁邊，，屋子里的洋爐子周圍，一曲茶一熬就是幾個小時，聊聊家常，猜想一下世界，回憶一下童年，不知不覺中，日已西沉，到了“雞棲于塒，牛羊下來”的時候了。

還沒開路的時候，走親戚都靠兩條腿，是名副其實的“走”，而走親戚所帶的禮物中，茶葉算是高檔禮品了。山路崎嶇，老人們口頭的幾十里可能只是個大概的數(shù)字。不管是哪個季節(jié)，翻山越嶺而來的客人總是會口渴的，一進門時的一杯熱茶比什么都緊要，尤其是老人?？腿吮蛔尩娇蛔辣澈蟮纳舷恢米ㄖ?，一邊喝茶，一邊噓寒問暖。一邊喝茶，一邊吃饃饃。喝著喝著，口也不渴了，肚子也不餓了?？腿藗兒炔璧倪@段時間為主人準備飯菜提供了緩沖時間，有時候茶還沒喝完，飯菜已經(jīng)上桌了。有了茶的開胃，吃飯當(dāng)然會口留余香。

家鄉(xiāng)的喝茶人可以不吃飯，但不可以不喝茶。對他們來說不吃飯事小，耽誤喝茶事非輕。不管有多忙，不管是什么活，哪怕是碾場，茶還是要喝的。起先，家鄉(xiāng)的喝茶人基本都是男人，即使有喝茶的女人，也都是老人。年輕女人一旦喝茶，肯定會被人說三道四，為名聲起見，女人當(dāng)然不敢越雷池一步。

農(nóng)忙時節(jié)，男人們不顧前一天的困乏，雞叫頭遍就爬起來拾柴籠火折騰大半夜，就是為了能在下地前喝一盅茶，潤潤干渴難耐的嗓子。柴火容易滅，少不得要湊近了吹火。煙霧繚繞中一吹再吹，在風(fēng)婆婆的捉弄下，已經(jīng)被煙的眼淚直流，噴嚏連天，再加上哈欠連天，還真不知道是幸福還是煎熬了。越著急，火越著不起來。三吹兩吹茶還沒喝到口天卻已經(jīng)亮了。女人早已經(jīng)下地了，心里發(fā)慌的男人們趕緊喝幾口半生不熟的苦茶，三步并兩步的往地里跑。要是在割麥的季節(jié)，到地里一看，女人已經(jīng)割了半坨（塊）子。男人不免像犯了錯誤的小學(xué)生見了老師，使勁渾身解數(shù)來巴結(jié)女人，老半天也捉不到一句話。長此以往，女人不干了。

“就你知道偷懶，就你知道享受，我也要喝茶，我也不起雞叫睡半夜了”！

在女人們的印象中，喝茶是一種偷懶的表現(xiàn)，肯定也很享受，不然男人們也不會為了喝茶連覺都不睡了。男人們一開始都抱著看笑話的態(tài)度遷就著女人，當(dāng)他們把燉好的茶遞過去，女人們早就做好了敞開了享受的準備，迫不及待地一飲而盡的時候，才知道上了當(dāng)。這么苦，這么澀，這么重的味道，這該死的短壽兒！此后幾天，女人再也不愿動罐罐茶。有的事想起來是錦上添花可最后卻是弄巧成拙。這不，男人們?yōu)榱藦氐讛嘟^女人喝茶的念頭，來了個欲擒故縱：在平時喝茶的時候總追著讓女人喝茶。 “嘗一點，就嘗一點，這次沒有上次苦了，不信你嘗嘗”，一嘗再嘗，女人也上了茶癮，不喝茶就再也不能下地了！和大多數(shù)家務(wù)事一樣，最后有理的還是女人“你個不得活的，我的茶癮都是你慣上的，以后就要你燉茶”。此后，兩口子一起半夜起來熬茶罐子，一起吹火，一起……

小的時候經(jīng)常和父親一起去耕地，每到吃干糧，我們幾家聚在一起吃，大人們總會聊起喝茶?！拔铱茨慵业臒袅恋暮茉绨?，我一早起來就看見燈亮著。“哎，你是不知道啊，我不喝兩盅根本沒法下地啊，都幾十年了，每到了那個時候嗓子干的睡不著，自然就醒了”，“我要把茶戒了，為了喝口茶這么多年來確實是沒少看臉色啊”。男人們?yōu)榱私涞艉炔杼焯熨€咒發(fā)誓，女人偶爾的嗔怪也成了他們的談資，這樣的對話聽起來毫無新意，然而父輩們卻能說幾十年而毫不厭煩。對于這些老茶客來說，農(nóng)忙時候的早茶，其實是天不亮的半夜茶，午茶其實是下午兩三點的下午茶，平時還有夜茶。這三頓茶是一頓都不能少的，要是少了一頓茶，即使下地了也干不了活，躺在炕上也睡不著覺。一天下來整個人都沒有一點精神，低迷打盹，像霜打的茄子。

一年三百六十天，要數(shù)喝茶喝的最愜意，最有氛圍的日子，還真就正月里的那三天年。父親一貫起得很早，正月也不例外，因為桌子上坐了先人的牌位，親房門要來燒香，我們也不敢懶床。等親房們來燒香的這段時間就成了我們家所有人喝茶的時間。奶奶在的時候先給奶奶燉茶，喝過了再給母親燉茶，因為父親自己已經(jīng)喝過了，就很少給父親燉茶。正月初一，桌子上有先人，不敢造次。燉好的第一盅茶要給先人喝，先人在哪里？在地下，所以就倒在地上，權(quán)當(dāng)是先人喝了。二弟從小就喜歡喝茶，自己喝又怕被老爹罵，就喝我奶奶的茶底子（一盅茶喝剩的一點點）。喝著喝著，茶癮越來越大，父親也就不管了。老妹呢？從來都是默不作聲，在爐子空著的時候悄無聲息地自己燉茶喝。三弟從來不自己單獨喝，而他卻是喝茶喝的最多的一個。他經(jīng)常以給長輩燉茶的名義，一邊為長輩燉茶一邊“中飽私囊”。我是最懶惰的一個，我不愿意給別人燉茶，也不愿意自己喝，所以就無茶可喝。一家人坐在大炕上，為了爭奪長輩們喝剩的一盅苦茶，老二把老三瞪一眼，老妹把老二擰一把，時不時都有要打起來的架勢，父母少不了時常出來拉架。屋子里亂成了一鍋粥，然而卻是我們真正的歡聚時刻。

燒香人一般都會喝茶聊天，照例，第一盅茶永遠是給先人喝的，先人喝完了，還要一一給大家敬茶，這種“敬”只是一種客套，你可千萬別接住了，那就顯得太沒教養(yǎng)了。喝著喝著，飯已經(jīng)端上來了，燒香人也不謙讓，就地吃飯，吃完了很可能再喝一曲茶，慢慢喝，慢慢品，慢慢聊，整個正月就在這慢慢的消磨中，過在了茶罐子當(dāng)中了……

正月的白天畢竟還要燒香，拜訪親友。晚上可就不一樣了，晚上最好的事就是聚集一群好友暖熱炕，喝熱茶，吹大牛。茶和酒不同，酒喝多了用我媽的話說就是“逼臉像個魍魎鬼”，眼睛發(fā)直，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甚至是胡作非為。茶可不一樣。越喝越清醒，越喝越能吹，越喝嗓門越大。正月的夜黑的出奇也長的出奇，熱炕加上熱茶，燒的吹牛的人們坐都坐不住，有的蹲在了炕上，有的已經(jīng)下到地上了，爐子上好幾個茶罐子中的茶都在翻滾，一股一股的熱氣騰空而起，交織成夢，幻化成，這些營造熱鬧的小精靈竟然自己也跑來湊熱鬧了！在這歡聚的時刻，還能有什么比罐罐茶更足味？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實實在在。拮據(jù)的生活注定了你買不起高昂的茶具，匆忙的農(nóng)活也不允許你慢條斯理地品味，寒冷的氣候卻成就了圍爐而坐的溫馨。?和南方富庶地區(qū)相比較，家鄉(xiāng)固然比較貧瘠，可是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在“大漠孤煙直”的蒼涼中扎根，在“長河落日圓”的雄渾中繁衍。他們把自己的一輩子默默地奉獻給了他們世代生存繁衍的大地。就像一罐又一罐滋潤著人們生活和心田的罐罐茶，把自己奉獻給歡欣的人們，疲憊的人們，無助的人們，而他們，卻在一遍又一遍的熬煮中變成了薄茶，到了最后，薄的只有茶的顏色，卻成了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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