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長天謁宋玉
一
記不清這是第多少次來到這里了,仿若是一股來自遠古的力量,總在不經意間就把我驅趕到了此地。是的,這種空靈而神秘的意愿,似前世就扎根在了我身體的某個器官里,或者融化在了每一滴流動的血液之中。
秋水長天,楚風習習。一堆孤冢,萬千傳說。這個季節(jié),很適合懷古。那些逝往的人和事,比較容易在這種寥闊而深沉的環(huán)境里,如一股股暗流涌動的泉水,汩汩的就冒了出來。
孤冢里這個家伙,他叫宋玉,一個在浮沉不定的歷史里毀譽參半的人,一個在漫長久遠的時光中撲朔迷離的人。
如果把中國五千余年文學發(fā)展歷程比作一場歷史長幕劇的話,那么宋玉這個家伙還是很幸運的。畢竟在這場戲里數(shù)以億計的演員當中,他還是留下了自己確鑿無疑的名號。雖不象孔丘屈原李白那樣縱橫捭闔的當上主演,但也決不是籍籍無名跑龍?zhí)椎慕巧?,至少算重要演員之一。
但在這場戲中,宋玉又是不幸的,至少是憋屈的。因為遠有史學大家司馬遷,近有文化泰斗郭沫若,都沒有在人格上給他一個正面的評價,數(shù)千年來貼上的是軟弱、讒媚甚至風流成性等御用文人的標簽,呈批判“吊打”之勢。以至于在近代中國文學歷史的諸多教材中,對他一度只字不提,好象生恐這尊“軟骨瘟神”登堂入室,而污辱了文學這座貌似高雅的神殿似的。(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大浪淘沙,鉛華盡洗。近些年歷史唯物主義思潮重新回歸學術研究主流,學術環(huán)境越來越自由寬松,一大批知名學者開始事實求是、大張旗鼓地系統(tǒng)研究并且宣傳宋玉及其作品的思想內容與藝術成就了。宋玉----這塊淹沒在歷史深處有貌有才的“小鮮肉”,終于抖掉了貼在他后脊骨上的政治標簽,連同他那些傳世之作,被還原,被正視,被承認,上演了一場驚天大逆襲的歷史穿越劇。
千百年來,世間總充斥著太多難以名狀的不公不正,唯有時光凜然,維持恒定和公平。
二
詩賦并舉,屈宋齊名。如若不是近代文學史上的一家之言對宋玉的上綱上線,以及文革十年浩劫的文化斷層,宋玉的回歸本不會這么難?;蛘哒f,宋玉其實一直活躍在文學歷史舞臺上,從未遠去。
把中國的朝代用文字在紙上從上往下記下來,看上去就像一根內容豐富、五味雜陳的羊肉串,如果說那些文功武治的政治人物是主食材的話,那么繁星閃爍的文人墨客就是咸辣苦甜的香精佐料。主食材決定了這根肉串的基本性質,而香精佐料則賦與了食物不同的味道。有意思的是,人們對事物的選擇,大都是奔著可口的味道而去,而會更多忽略事物的本身。就是在這根肉串里,我們要尋找到宋玉飄過的縷縷清香一點都不難,歷朝歷代的文獻詩作對他陽春白雪般的味道均有記載。漢代史學家司馬遷《史記》中載“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之辭;班固《漢書》里有“宋玉賦十六篇”之記;南朝梁人劉勰《文心雕龍》中說“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唐代李白詩有“宋玉事楚王,立身本高潔”之句;宋代歐陽修亦云“宋玉比屈原,時有出藍之色”;元朝郭翼《雪履齋筆記》載有“古來繪風手,莫如宋玉雌雄之論”;明人謝榛《四溟詩語》書中有“屈宋為詞賦之祖”之說;清人陳第還有研究屈原宋玉的專著《屈宋古音義》,對宋玉作品有“宋玉之作,纖麗而新,悲痛而婉,體制頗沿于其師……”的評價。僅從典籍深處這點雪爪鴻泥來看,便可判斷宋玉及其作品在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影響。
而對于宋玉生命的痕跡,考證起來其實也并不難。近些年刮起一股爭奪名人資源的歪風,比如孟姜女是哪的人全國有十多個地方吵得不可開交,李自成終歸何處也有幾處爭得面紅耳赤,甚至連潘金蓮都有好幾個地方爭得頭破血流,牽強附會,嘩眾取寵。相較于一些語焉不詳?shù)臍v史名人,宋玉的生命和生活軌跡似要簡單得多。宋玉出生地在現(xiàn)今的湖北宜城,史學界基本一致認定。至于宋玉最終歸宿何處,雖在學術上也存疑爭執(zhí),但經專家多年考證,最后歸隱現(xiàn)在湖南省臨澧縣望城鄉(xiāng)宋玉村業(yè)已形成共識。放眼華夏,從史志、地標、墓葬、傳說、歌謠等實虛之物與其作品內容的吻合度來分析,宋玉之賜田云夢之地,除了臨澧,別無它地。
幾千年來,宋玉的故事就像一棵樹的成長,一直在我腳下的這片土地上生根發(fā)芽,開葉散葉,從未衰敗。他的看花山,他的放舟湖,他的峪溪河,他的九辯書院,他的冊封城池,他縱橫千古的作品,在祖先淳樸的口口相傳里,莫不閃爍著動人的光芒。只是近現(xiàn)代政治文化的特殊需要,才讓宋玉-----這塊絕世美玉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那些年代,我們甚至曾恥于向世人提及他的名字,仿若他化泥于此的骨殖玷污了這楚天長空。等我們再次發(fā)現(xiàn)這塊美玉的真正價值,意欲再次以清亮的聲音驕傲炫耀時,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表達是如此蒼白,表演是如此拙劣。所以,對于這位沒有花一分錢出場費就白撿至此的文學始祖大師,我們除卻感激之外,還應懷有一份愧疚之心。畢竟,先祖不可辱,還是我們虧欠他的太多。
很多東西,失去了才覺得珍貴。好在,對于宋玉,我們丟失得還不久。只是,重新尋找回來的這個過程太過漫長,付出的代價也太過沉重。
三
貌如潘安,才比宋玉。宋玉之才情,歷史早已給了公正的評斷。談論一個有文化名人,自然離不開他的作品。血肉之軀不過百十年,而經典的文藝作品卻可以獲得永恒的生命。和政治人物以文韜武略而揚名立萬不同的是,文化名人須借以才情品格所附化的文藝作品方可千古不朽。宋玉能千秋傳頌萬代敬仰,當然也和他那些字字珠璣的文學作品密不可分。
宋玉當時是楚襄王的文學侍從,也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職業(yè)作家。他雖然是屈原文學的直接繼承者之一,但與屈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旨和意圖完全不一樣。屈原心在政治,是典型的“憤怒出詩人”。而宋玉是御用文人,因而就更有心思和精力去打磨文學本身的東西,所以他的作品,就象他俊逸清秀的面容一樣,是非常美的。我想,在性格上,宋玉也一定是個完美主義者。
眾所周知,中國文學的源頭是《詩經》和《楚辭》?!对娊洝吩诠傲兰o左右流傳于黃河流域,而《楚辭》在公元前三世紀前后廣泛流傳于長江流域,一個代表中原文化,一個代表荊楚文化,兩大文化主體雙足鼎立,南北輝映,構成了中國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以《楚辭》收錄的作品數(shù)量計,屈原居首,宋玉第二,因此說宋玉是中國文學始祖之一,毫不為過?,F(xiàn)據(jù)考證,還發(fā)現(xiàn)宋玉不僅是《楚辭》中作品的主要創(chuàng)作者之一,更是這部中國文學奠基式巨著的第一位主編,西漢劉向后來是在宋玉編撰基礎上繼續(xù)收集整理,完成了這部不朽宏篇。宋玉的作品,在繼承和發(fā)揚屈原華麗細膩騷體文學形式的同時,又開創(chuàng)了在表現(xiàn)形式上更加爽朗通暢的賦體文學,“賦祖”之尊理所當然。宋玉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從唐朝詩仙李白發(fā)出“屈宋長逝,無堪與言”之嘆,到宋代散文大家歐陽修的“宋玉比屈原,時有出藍之色”之感,足見其舉足輕重的份量。可要知道,這二位尊神,一個代表了中國古典詩歌文學的最高成就,一個是開創(chuàng)了一代文風的古典散文家領袖,他們不約而同聯(lián)袂并舉,宋玉之尊,無須多言。而我們現(xiàn)在常常脫口而出的“陽春白雪”、“下里巴人”、“曲高和寡”、“巫山云雨”等成語,也皆典出宋玉作品,可見其作品在中國幾千年文學史上的殺傷力有多大。
作為一個拿生命玩文學的人,宋玉一輩子都在創(chuàng)作。但限于農耕時代傳播手段和條件之制,加上歷史上多次毀書滅典的文字獄,導致宋玉傳世之作并不多。經歷代后人整理,現(xiàn)認定為宋玉的作品只有十六篇,其中我們耳熟能詳?shù)挠小兜峭阶雍蒙x》、《風賦》、《神女賦》等,都是力鼎千古之作。而代表其最高文學成就的《九辯》和《招魂》,文中對生命、愛情、故土、家國夢想等方面哲學家般的思索,放在兩千多年后的今天,無論是在藝術表現(xiàn)形式,還是思想性,仍然具備相當高的水準。
宋玉活了七十六歲,這在當時已是超級高壽,這與他后半生遠離名利、寄情山水、修文養(yǎng)性的生活方式有關。他少年成名,十三四歲就入宮侍奉君王,因詩賦出色,年紀輕輕就獲楚襄王賞賜云夢之田。襄王死后,繼位的考烈王冷遇了宋玉,但剛過而立之年的宋玉還是在楚都郢城郁郁寡歡住了十余年,期待新君王重新啟用,但終沒有如愿,政治夢想徹底破滅。年逾不惑的宋玉只得無奈離開都城,而家鄉(xiāng)宜城因戰(zhàn)已被他國占領,葉落歸根已無可能,于是一路擊水向南,來到當年楚襄王給他的賜田之地,也就是現(xiàn)在的臨澧縣望城鄉(xiāng)宋玉村一帶,遠離了都市繁華。修廬屋兩處,游歷山水滌洗心緒,一支禿筆著書立說。日復一日,宋玉也便從一開始的郁悶而漸漸迷戀上了這種與世無爭、安逸恬靜的生活。
拔開歷史的煙云,目光回溯兩千余年,我們似乎仍然可以看見:春花浪漫的看花山上,玉面素衣的詩人把酒撫花,吟詠弄春;蓮葉接天的放舟湖上,青蓑斗笠的詩人怡然垂釣,漁歌唱晚;逶迤柔軟的峪溪河畔,夕陽西偏,滿河碎金,豪情沖天的詩人居然興奮得如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般手舞足蹈,揀一顆石子擲過對岸,驚起鷗鷺數(shù)只。正是在這樣的閑情逸志里,宋玉的才情如朝日噴薄,《九辯》、《釣賦》、《笛賦》、《諷賦》、《風賦》、《登徒子好色賦》、《神女賦》等千古名作如流水線一樣相繼問世,同時著力收集整理屈原景差等作品,著力潛心編撰《楚辭》,從而達到宋玉文學成就的巔峰。
一代賦祖,流落此處,如一縷天外隕火,從此點燃了我腳下這片土地。在這里,宋玉度過了他生命最后的三十三年,用這里的山水草木春花秋實,演繹了流芳百世的傷春悲秋、詩酒田園。而詩人本身的人格特征,和他作品中的文學氣質,也便如水與空氣般,自然就浸染了后世此地人們。自玉身后,就在這塊土地上,還誕生過諸如唐代著名詩人李群玉、晚清著名詩人黃道讓、近代民主革命先驅林修梅、共和國開國元勛林伯渠、紅色文學巨匠丁玲、著名學者辛樹幟、中國光纖之父黃宏嘉等一大批燦若星辰的先哲時賢,可以說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杰地靈。寸土之地,名人輩出,皆因宋玉遺風所致,今我尚能提筆思古,亦沐先祖之氣。
黃沙吹盡始見金。歲月就是一部揚稻的木風車,吹走的是肉身毛發(fā)、浮名功利,而沉淀在骨子里的那種高雅,才是文化的根,民族的魂。如宋玉,雖身已化泥,但歷朝歷代,仍有無數(shù)的人在他的教化之下,或走向刀槍兵戎的戰(zhàn)場,或走向內心寧靜的遠方。
四
秋深草黃,無語彷徨。在許多朝圣者的腳步之后,我的腳步仍然禁若寒蟬。每一次到來,都是一次全新的心靈之旅。每一次朝拜這長碑高冢,內心都似有兩千多年的楚風掠過,不敢絲毫懈懶。
上一次的來過,是初夏時節(jié)一個心緒煩亂的午后,四面青草如發(fā),風過草動,如你千年不厭的叮囑。面對你孤冢之上的幽幽藍天,只是片刻的思索,心便歸復寧靜安然。今天,我獨人獨騎復至此處,心里又給你帶來了一堆人生的困惑。深秋的向晚,云幽風輕,空中陣雁悲鳴,池中殘荷雖已歷冷霜,卻傲骨猶存。我似不是刻意來此尋求答案的,卻有一種“有困難,找警察”般的暗示力量吸引我再一次站在了你的面前。河水已瘦,舟橫不再,我如一個問道者,躑躅在峪溪河衰草絆腳的此岸,才經數(shù)步,答案已了然于胸。莫非,兩千多年前的你初來此地之時,面對巨大的人生落差,也是在這條鴉鳴葉落的河岸之上,目撫秋水,心寄長空,突然就得到了大徹大悟?
是的,很多東西,本身就沒有答案,或者不需要答案,如天地般淡然,方可豁達恒久。如你之《對楚王問》所言:故非獨鳥有鳳而魚有鯤,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獨處,世俗之民,又安知吾之所為哉?
作者:戴志剛,人稱剛子哥哥,男,湖南省臨澧縣人,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公開出版散文集《風雨起心瀾》和《踏歌而行》,曾獲第八屆丁玲文學獎和常德市首屆原創(chuàng)文藝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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