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潤長安

黃立劍

為西安寫一篇游記？想想都覺得怕，怕寫不完寫不透，怕怎么寫都是多余！然而不寫，又總有一縷情緒揮之不去。

這是我時隔八年之后的再訪。八年前，外甥女周歲，我從上海飛去看望小妹一家。時值五一，知道像這種名聞天下的旅游勝地，一定人潮洶涌，有心不去湊那熱鬧。可是小妹和妹夫不忍我老遠地跑去，對西安的印象卻僅限于機場車站和車上看的一眼古城墻，用僅有的一天時間拉我去看了兵馬俑，上了鐘樓，臨近傍晚又趕去大雁塔看當時剛完工不久的廣場音樂噴泉，晚飯后還陪我爬到城墻上面看夜景，那時古都的夜晚，也已經(jīng)燈光絢爛，流光溢彩，極具現(xiàn)代氣息。

一路回想著。機場大巴開近西安城下，繞過依舊巍峨的古城墻，在火車站停下時，天下起雨來。打車到酒店的路上，常看見有臨時隔離板圍起街道的一邊，顯然是工地。出租車司機說，是在修地鐵?！靼步K于開始修地鐵了！都說西安是地上一座城，地下一座城，現(xiàn)在的古都人，即將可以在地下一座城里穿梭往來，他們與中國的歷史積淀更加交融在一起。

真正游玩觀光的兩天時間里，天轉(zhuǎn)晴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在驪山

海棠湯、芙蓉湯、蓮花湯……這些曾經(jīng)是皇家御用的湯池，泡化了多少固若金湯的江山過后，已然干涸。驪山溫泉另有去向，華清宮旁修有溫泉療養(yǎng)院，那一汪溫水，流向了民間。有人看著那一個個干涸的池子說，實在沒什么看頭。其實要看，就該等夜幕降臨時的實景演出《長恨歌》，或者是唐月宮里的表演，那是聲光電輝映下活色生香的藝術(shù)演繹，是真正奢華艷麗的視覺盛宴。而眼前這些退色的歷史遺跡，乍看之下，當然看不出與美麗有什么關(guān)系！可是，驪山確實曾經(jīng)是極度美麗的！最著名的是，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兩次美麗得傾了國、改變了歷史的如花笑靨！一個是褒姒。周幽王為了美人一笑，不惜玩弄江山于股掌，以烽火之戲失信于諸侯，結(jié)果自己成了歷史上一個著名的笑話。另一個是楊玉環(huán)，她的男人同樣強大，可以調(diào)動國家資源來滿足她的小愛好。當年的長安郊外華清宮，料峭的春寒里，美人浴罷，嶺南的荔枝擺上了宮紗帳里的案桌。沉醉在這繾綣纏綿的溫柔鄉(xiāng)里太久了，唐玄宗作為帝王的雄強意志早已消磨殆盡，只需一通漁陽鼙鼓，就足以讓這個本該是一個國家里最強大的男人魂飛魄散。與其說《長恨歌》是一首歌頌愛情的不朽詩篇，毋寧說馬嵬坡給后人留下了一個答案：江山美人有何難選？當江山不在，美人何存！擱今天來說，這個愛吃點新鮮水果的小女人實在生不逢時！如果有飛機空運，吃幾顆荔枝何至于跑死駿馬！我們散會那天的餐桌上，就擺著有新鮮的“妃子笑”荔枝，那是廣東的同行朋友帶來給大家嘗鮮的。科技的普惠澤及民間，皇權(quán)都難以企及的，我們尋常便能享有，作為小民，我們都該慶幸！

數(shù)一數(shù)五間廳外墻上的彈孔，遙望一眼山腰上的兵諫亭，不由你不信，有些事情往往偶然到讓史家意外。設(shè)若當年沒有張、楊二將軍的兵諫促使國共合作成功，蔣介石得以在此順利督戰(zhàn)，陜北延安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被剿滅，這往后的歷史該是如何，誰能說得清楚？驪山不高，但驪山真像是一個小小的按鈕，很多影響歷史進程的關(guān)鍵事件，都和驪山有關(guān)，甚至于有些事直接在這里一個轉(zhuǎn)折就變了方向。

在皇帝的墳前

秦始皇陵還沒有挖掘開發(fā)，兵馬俑坑里的那些陶俑依然安靜。透過黑色的灰燼印跡，你能知道他們曾經(jīng)歷過項羽大軍鐵騎的踐踏，大火的焚燒，那是一個王者對另一個王者驚心動魄的打擊與否定。6000余具陶俑，嚴格按照軍階、職位、身份來進行塑造，千人千面，穿著、神情、形態(tài)都各不相同，并且，成行成列成建制地進行排兵布陣，反映出秦國軍事的強大?；蛟S只有這樣豪華的陣容才能與秦始皇“千古一帝”的身份相配。從歷史進步的角度看，秦始皇的確是一個效率驚人的君王，他壽命不滿50，13歲即位，22歲親政，49歲去世，37年在位時間里所做的事情，隨便說一件就可以沉甸甸地把中國歷史砸個窟窿。滅六國完成國家統(tǒng)一以后，對內(nèi)則車同軌、書同文，統(tǒng)一了文字和度量衡，他推行一個國家運行所必需的標準化，使治國更加高效，也創(chuàng)造了民間生產(chǎn)交易和生活往來的便利條件，直到今天我們還在享用著他的工作成果；對外則北伐匈奴、南平百越，使中國版圖大定。長城作證，他曾經(jīng)實實在在地保衛(wèi)過他的國家，希望他的王朝長治久安；都江堰與鄭國渠作證，他也曾經(jīng)實實在在地做過民生工程，希望他的子民能夠安居樂業(yè)。然而，民力的過度消耗，終于使民生不堪重負，也挫傷了民心。歷史很快違背了他的意志，他的秦王朝是一個高效的政權(quán)，同時也是一個短命的政權(quán)。

我們后來在乾陵司馬道上，無字碑前，聽導游講武則天的故事。一個說她自稱天帝之女，所以需要翼馬回天庭探親；又一個說她自認為她的功績無法用文字評說，所以立下無字碑。由是再次想起秦始皇。我們看來，極度自戀自負，自信心非一般的爆棚，可能是這些皇帝的共同特點。

而在西安歷史博物館里陳列著的豐富館藏，則真實地呈現(xiàn)著周、秦、漢、唐等歷代王朝的建設(shè)成果，在黃土地上和黃土地下都建有不知多少規(guī)模同樣宏大的宮殿閣館，留下不知多少美侖美奐的文化痕跡。

耗盡國力民力來為自己修筑這樣的陵墓，多少帝王都做過這種事。七十二座皇帝陵，光憑數(shù)字就能嚇你一跳。秦始皇陵和乾陵的地宮我們尚不能見，但只需看過短壽的永泰公主的陵墓，你就不難想象皇帝陵的地宮該是何等的極盡奢華。因為不安，所以嚴守，擁兵于地下的造陵舉動，或許恰恰暴露了他們的內(nèi)心其實極度脆弱，極度缺乏安全感吧？

用今天的尺度來評判歷史人物，可能有失公允?；实壑皇腔实郏欢ú皇峭耆?，更不是他們常常自許的神。但以史為鑒者說，秦始皇應(yīng)該把工作節(jié)奏緩一緩，不要操之過急，有些工作應(yīng)等到讓民眾稍作休養(yǎng)后再做。道理確乎不錯，后世該引以為戒。

在法門寺

這其實是一個因佛骨而產(chǎn)生的巨大產(chǎn)業(yè)。

舊寺塔倒掉時發(fā)現(xiàn)了佛骨舍利，法門寺因而聞名于世。據(jù)說投資數(shù)億元，連舊寺在內(nèi)，總占地面積3000多畝。佛骨舍利保存于新修的舍利塔中。每當農(nóng)歷初一和十五，或者周六和周日，都會升起佛塔供人們朝拜。我們從新修繕完工的大門進去時，遠遠地就能看見安放舍利的新塔。

一個殿一個殿的看過來，遇到人少的佛像也跪拜一下。我無所謂信或者不信，只是覺得沒必要太堅持于佛的有或無，既然來到佛像跟前，眼前分明有佛像端坐，管他真像假像，就拜他一下何妨。

在塔里塔外，都能看見僧人。對于真正出家修行的人，我覺得沒理由不尊敬，畢竟他們做的事，我們沒能做到。

游人尚不算太多，但以后一定會越來越多，這里確實將成為扶風縣旅游業(yè)的一個龍頭產(chǎn)業(yè)。你說是商業(yè)也好，是宗教也好，總歸是因為有足夠多的人心中不安而來求佛賜安，才能供養(yǎng)出這樣一個以佛為名義的產(chǎn)業(yè)來。對每一顆蠢蠢欲動的心來說，走過或遠或近的來時路來到佛前，本身就是一種修行，如果一拜心安，佛就已然在心里。而累積一元一角的捐獻，以產(chǎn)業(yè)的形式使一方人得以生活，這產(chǎn)業(yè)不也可以說是佛性所化的一種舍利嗎？

在碑林

有人喜愛足球，有人喜歡唱歌。作為一個書法愛好者，這里曾是我少年時心馳神往的兩處圣地之一，另一處是紹興蘭亭。我少年時就已從紹興城外騎自行車去過一次，幾年前又因單位筆會的安排重訪了一次。而首訪西安碑林時，卻已青春老去，步入中年。

《顏家廟碑》、《多寶塔碑》、《倉頡廟碑》、《圣教序》、《曹全碑》、《嶧山碑》，米芾、蘇軾、懷素、張旭……這些耳熟能詳?shù)谋N與名字，其實早已經(jīng)心慕手追，也購買收藏過其中的一部分，沒有買到的，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也方便，早已不止一次地端詳研讀過。眼看著曾經(jīng)向往的原碑矗立在眼前，很奇怪的是，并沒有產(chǎn)生心愿得償?shù)捏@喜。不知是因為確實熟讀過，還是因為自己過了興奮的年紀了。

佇足，注視，趁館里工作人員不注意，撫摸一把涼涼的碑石，幾個館一一走過，拍一組照片。就當《致青春》吧！

碑林，我來過了！

此時，雨又下大起來！來時以雨洗塵，然后以陽光相待，走時又下雨相留。這是灞橋留客的遺風嗎？提著妹夫相贈的“西鳳酒”踏上歸途，看著車窗外被雨絲濕潤的長安城，我不由得這樣想道。

西安，等我再來時，你當變化著世界的變化，卻不知是否還堅持著你的堅持？

201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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