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婆子
一
二婆子是春節(jié)前被發(fā)現(xiàn)死在家里的,究竟是哪一天死的,誰也說不準。她兒子一家常年不在家,那座局部三層的鄉(xiāng)村別墅成年地鎖著門,她一個人住在路邊的那間不足二十平米的車庫里。那些日子,車庫的卷簾門一直關著,與她住在一條巷子里的人都以為她出了門,臘月二十八的那天,兒子一家從外面回來才發(fā)現(xiàn)她死在鋪上,還被老鼠啃掉半邊臉和一只眼睛。
二婆子娘家姓鞏,這個姓我們這里極少見,因此,村里人只知道她年輕的時候叫翠云,不知道她姓什么。因為她的男人排行老二,背地里都叫她二婆子。她的老家在淮安那邊,離這里有幾百里遠。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嫁到我們村的,那時,村里有一個比我大五歲的鄰居家的兒子剛從部隊退伍回來,一個家在淮安的戰(zhàn)友替他介紹了這門親事。我那個鄰居姓高叫得財,因為在他前面還有個哥哥,他是老二,小名就叫二伙,又因為他到了十多歲時還光著屁股在巷子里跑,大家都叫他二侉子,我那時還小,喜歡跟在他后面瘋玩,對他還挺崇拜,都是叫他二哥哥。高得財在我還上小學時就當了兵,聽說還上過朝鮮戰(zhàn)場。挺幸運的是那場戰(zhàn)爭結束后他又毫發(fā)未損地回到了祖國。他退伍時已經二十六七歲的老小伙子了,如果不是他的那個戰(zhàn)友幫忙,還真不容易找到對象。
高得財退伍回來時,他的父母都不在了,三年大饑荒時,老實巴交的父母一直沒出去逃荒,因此都未能熬過那一劫。那時,他哥哥已經結婚多年,也剛從江西回來沒幾年,他們結婚后挨肩兒生了三個孩子,其中有兩個是在江西生的。一家五口住在他家老屋里,那三間住了幾代人的草屋也已殘破不堪,那時連肚子都顧不過來,哪有心思顧到房子?因此,高得財從部隊回來時,除了穿著一身軍裝和一個共產黨員的頭銜別的就一無所有了。他將翠云帶回來時,沒地方蹲,就在哥哥家的堂屋里搭了張板鋪,兩個人睡到了一起就算成了家。翠云比得財小六歲,記得初來的那會兒白白胖胖的,像個瓷娃娃。好在那時候搭個土舍子也花不了多少錢,只要有力氣 。他的哥哥嫂子覺得當務之急必須幫他們先搭個小舍子,讓他們搬出去,住在這里太不方便了,夜里動靜大一點倒是還可以忍受,畢竟孩子們都熟睡了,就怕他們在白天里一些親昵的動作會影響到孩子。
人民公社那會兒,一年四季都沒得個閑時,雖然上一天工只能得到幾角錢的報酬,但還是要天天去混,否則連口糧、燒草都買不回來。因此,哥哥嫂子只能利用起早帶晚的時間幫他搭舍子,白天舍不得歇工。好在高得財干起活兒來還挺潑皮,那時候在部隊不是行軍打仗就是搞建設搞生產,個個都能干,而且不怕吃苦。翠云是個鄉(xiāng)下的姑娘,干活兒也還算利索,兩個人夫唱婦女隨地忙了二十多天,終于有了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家。不過,那兩間草蓋的茅屋也算不上是個“家”,充其量只能算是個“窩”。四面墻全是用的是從人家舊屋上拆下來的舊土墼(蘇北農村里的一種體積較大的土坯)砌起來的,南墻留了個小方洞就算是窗戶,屋頂上沒用一根木料,那時就是有錢也買不到,只化了十元錢買了幾根比撐船的篙子粗不了多少的小毛竹,上面胡亂地蓋了一層稻草。唯一的一副屋門是用蘆葦編成的芭門子。
搬家前,他嫂子幫他泥了一個鍋腔就算是他們用來燒飯的土灶。搬家的那天十分簡便,基本沒什么東西可搬,哥哥只給了他一副擱鋪的床板、一張破舊不堪的書桌和一個缺了一條腿的小板兒飯桌。那張破書桌已經有了些年代了,聽說還是當年奶奶的陪嫁,搖搖晃晃地不說,還少一個抽屜。將其安放在外間的北墻邊就算是堂屋里的家神柜,高得財還特地花一角多錢買了一張毛主席畫像貼在北墻上,才使得屋里有了一點“家”的感覺。那種專門用作家堂的毛主席像,兩邊還連著一副對聯(lián):“翻身不忘毛主席,幸福全靠共產黨”。他們用砌墻剩下的幾塊舊土墼在房間里擱了一張鋪,說是房間,其實兩間屋是通聯(lián)的,并沒有什么隔斷。那張吃飯用的小桌子因為少一條腿,高得財不得不到供銷社里買了一根鍬柄栽上去,好在只有兩個人,糊弄著也勉強能用。當然還要花一點錢添置一些鍋碗瓢盆之類的物件,此時,高得財從部隊帶回來的不多的一點錢已全部用光了,那一年,我也跟大家庭分了家,和老伴還帶著個孩子在他家草屋旁邊搭了兩間規(guī)格差不多的房子。后來我們做了幾十年的鄰居。(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二
記得我搬過去時正是酷署難耐的三伏天,他家早去了個把月。之前,他家因為沒澡盆,高得財每晚都是在河里洗涼水澡,沒看見翠云下過河,不知道她是怎么洗的澡。后來,我們家?guī)チ艘粋€澡盆,雖然也不是正兒八經的大澡桶,只是一個稍大些的圓木盆,但勉強能坐得下一個人洗熱水澡。每當我們這邊洗過了,翠云就過來借澡盆,以后習慣了,我家洗完后都將澡盆放到門外由她過來拿,不過高得財一次沒用過。他說:“哪有在河里洗得痛快,還要煩神叨叨的燒熱水?!?/p>
我們都在一個隊里上工,我是標準的“大勞力”,樣樣農活都拿得出手,雖然由于營養(yǎng)不良,那時只有一百二十來斤的體重,但力氣還真不小,二百斤的擔子擱的肩上能健步如飛。特別是我會罱泥,那時罱泥是一項按工效記工分的農活,每天能拿到二十多分工。在這方面,高得財不如我,他干農活算是半路上出家,不會罱泥,也沒罱過。那時不會罱泥的男人是二等勞力,只能跟在半勞力后面做雜活,只能拿到罱泥的一半工分,有時連一半都拿不到。因此,一年做下來,我能掙到五千多工分,他只能掙三千多一點。翠云在婦女勞力當中還算得上是個大勞力,就是載秧栽得不如我們這里的女人快,可能是淮安那邊水稻種植面積不大,平時栽得不多。不過,栽秧都是大兵團作戰(zhàn),水平差一點也能跟在后面濫竽充數(shù),也不會去扣她的工分。
第一年,隊里年終決算時,我家除了扣去三個人口的口糧燒草錢還分得了五六十元現(xiàn)金,他家的工分錢剛好夠買兩個人的口糧燒草,沒分到一分錢。第二年遇到了一場水災,雖然對水稻的產量影響不是很大,但棉花田卻被淹得絕了收,隊里的工分單價每分工只有三分多錢,我家也沒能分到一點余糧錢,他家反而成了“超支戶”,那時,像我們這些剛從大家庭中分出來的小夫妻大都沒搞過什么家庭副業(yè),又不會養(yǎng)豬,頂多養(yǎng)幾只生蛋的母雞。隊里分紅拿不到錢,就意味著,在接下來的一年時間里沒一點零花錢,更談不上有錢去買點青菜、胡羅卜等副食品用來緩解糧食的不足了。因此,那一年是我的人生最低谷,高得財比我過得最更艱難,我畢竟還有父母、弟、妹的一個大家庭在旁邊,多少能得到點濟助,他家可是道道地地的孤軍作戰(zhàn)。
我老伴的娘家也在本村,因為是農歷八月里出生,小名叫桂貞子,她沒上過學,談不上有大名,“桂貞子”一直被人叫到現(xiàn)在,聽說翠云在家中還上過一年多的小學,只是聽她說學過的那幾個字也差不多都還給了“先生”。因此,兩個女人在一起倒并不缺乏共同語言,又是在一個生產隊里,又是鄰居,除了睡覺不在一起,其余時間基本形影不離,白天在一起上工,晚上在一個油燈下納鞋底,也算得上是“閨蜜”了。我對得財仍然很敬重,還像小時候一樣叫他二哥哥,不過對于他的處境我沒能力幫他。
那一年,兩家的日子都過得特艱難,每人一天只有不足一斤的口糧“計劃”,沒錢買代食品,只能天天喝薄粥,那時每人有二分地自由地,可以種點糧彌補口糧的不足,但得財家兩個人只有得財本人有自由地,翠云沒有,據(jù)說是因為她的自由地“計劃”還在她淮安的娘家,這里不能重復。因此他家的糧食老不夠吃,到了月底分糧的前幾天,就常常斷炊。有的人家小夫妻帶著兩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因為小孩子也能分到一份口糧,家里的糧食就會寬松些,得財只有兩個“大口”,都是大勞力,越吃不飽飯量就越大,記得那時他們兩人一頓能喝一大鍋子粥,比我家三口人喝得還多。我家的情況雖然稍微好一些,但也不是沒斷過炊,那時到了月底,隊里都差不多有一半人家的米壇子見底。每當?shù)搅思依餂]有一粒米的那幾天,都是得財拎著一個淘米籮兒,低聲下氣地跟人家借一點混一頓。我家是首當其沖,但也只借一兩回,每回一斤米,而且一分了糧就還,也到他的哥哥家借過幾回,后來他的嫂子不肯借給他了,說是有兩回借了不曾還,也不知道是真還是假。記得有一天實在借不到了,兩個人還堅持跟大家一起上了一天工,中午人家放工回家都能喝上幾碗粥,他們就上鋪睡會兒覺,然后再上工。那天我罱泥,隊長安排得財跟我拿船,拿船的活兒雖然沒有罱泥費力氣,但也要不停地撐船,一船泥罱滿了也要同罱泥的人一起攉泥,那天他跟我說:“我對不起翠云,跟著我挨餓,我曾對她說過?!闳绻舆@里苦,你就回去重找個人家吧’她不肯走,說:‘一女不配二夫,就是看上了你是個實在人才跟你的’?,F(xiàn)在這種日子也不知道哪天是個盡頭。”
那一年,我的大女兒已經三歲,桂貞子又懷上了第二胎,翠云那年也懷了孕,而且兩個人月份差不多,臨產時已是深秋,在婦女上工的路上常??吹絻蓚€挺著大肚子的女人拿著鐮刀匆匆忙忙地跟在一群人后面下田割稻。
三
后來幾年里,翠云接二連三地生了兩男一女三個孩子。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中國農村的生育高峰期,因為三年經濟困難期間農村不但沒有孩子出生,還餓死了許多人,那時政府鼓勵多生孩子,一開始對生孩子的婦女還有工分補助。按理說,他家有了三個孩子后能分到五口人的糧,糧食緊張的狀況應該會得到緩解,不過,他家因為工分做不上來,年年超支,不但年終分配時拿不到一分錢,還要被隊里將口糧賣到糧管所里去,讓他自己拿錢去買,他沒錢買時就將'計劃'賣掉一些議價,再用賣糧的錢去買剩下來的糧,這樣的做法在當時叫“殺貓兒喂貓兒”,老小多的超支戶那時大都是這樣做。這樣一來,糧食就仍然不夠吃。又由于年年分不到錢,家里的零花錢就更緊張,有時養(yǎng)的兩只老母雞抱窩不生蛋,連買一盒火柴的二分錢都沒有,每回燒飯時,翠云都是拿一個草把到我家灶膛里“過火”。為了節(jié)省一些點燈的油,晚上翠云大都是到我家油燈旁邊“借光”為孩子們補衣服、納鞋底。
他家五口人,每年可以分到十丈多一點的布票,分布票對他家來說就等于是“分紅”,因為一尺布票可以賣到二角錢,實在需要給孩子添件把衣服時就賣掉些布票,再用賣布票的錢買幾尺花布。高得財從來沒添過新衣服,他的那一身軍裝一直穿了好多年,黃色被洗成了灰白,上面還補了不少不同顏色的補丁,夏天,他都要打幾個月的赤膊,只穿一條短褲頭,烈日下也只披一塊見方不足三尺的白粗布披肩,那塊布,既能當上衣,下河洗澡時還能當毛巾。翠云在穿著上面的花費要比得財“奢侈”些,因為,年輕的婦女不能像男人那樣打赤膊,在漫長的夏天里,她們至少每人要有兩條可以換洗的短褲和兩件短袖洋布上衣。我們那里都習慣將短褲叫“昆子”(昆字還應該有個衣旁),那種短褲較寬大,是可以單穿著干農活的,與現(xiàn)在的內衣是兩碼事,那時農村中的婦女還不知道什么是內衣。生過孩子的女人,穿的褂子舊一點破一點也不大要緊,唯獨她們的昆子要結實,馬虎不得,有時候在田里干活一不小心將舊昆子繃開了一條縫,就不得不用手捂著屁股跑回家去換衣服。那樣令人十分尷尬的事那些年時有發(fā)生,記得翠云就碰到過不止一次。那時,做昆子的布全是用的洋布(一種較薄的棉布),一是圖價格便宜,只有三四角錢一尺,二是圖熱天穿在身上涼快,但不經穿,看起來還是好的,其實已經沒得“身份”了,經不起折騰。
翠云在這方面倒也不大在意,她的表現(xiàn)常常比別的婦女還要“侉”一些,她不但會在大庭廣眾的場合中旁若無人地給孩子喂奶,甚至晚上在外面納涼時干脆光著上身,在皎潔的月光下,她的兩個大白奶子常常讓那些在一起納涼的光棍漢們想入非非。為此,后來隊里有人在背地里給她起了個諢名,叫她“侉婆子”,當著她的面就叫她“二婆子”,時間長了,她父母給她取的那個很好聽的閨名就漸漸地被人們淡忘了,三十歲還不到的她在遠處看就像是一個老婆子了。那時有了兩三個孩子的農村婦女大都是這樣的,有一句俗話叫“蓬頭赤腳領兒女”,她們短暫而苦澀的青春年華隨著一個個孩子的降生很快就成了遙遠的記憶。
我當村支書的那些年,高得財被隊里照顧安排到集體豬場上養(yǎng)豬,其實也說不上是照顧,活兒特別臟不說,還只能拿到一個半勞力的工分。只是活兒輕巧一些,能擠出一點時間來照看孩子,那幾年,他家孩子的狀況實在是慘不忍睹,最大的一個才六歲,一個四歲,一個兩歲。他們夫妻二人上了工,家里就靠那個六歲的兒子帶兩個小的,有時負責帶弟弟妹妹的“大人”只顧自己出去玩了,四歲的弟弟就跟著他,還不會走路的小妹就在床上哭得死去活來,有一次還被老鼠啃掉一個小腳肢頭。高得財當了“豬倌”后,家里的情況就好得多了,他可以將那個最小的帶到豬場里,上午該干的活兒干完了還能回到家里燒中飯,翠云從田里回來也就能吃到了一頓現(xiàn)成的。隊里對他能做到這樣人性化的安排,也算是仁至義盡了,那時對退伍回來的軍人沒什么特別照顧,只是到了舊歷年底,村里會象征性地敲鑼打鼓送幾張年畫和一張“光榮人家”給他們。像高得財這樣的共產黨員每年還要繳五角錢黨費。這段時間里,雖然翠云做的工分比得財多,但得財卻包攬了全部家務活,他不但會洗衣做飯,還會縫縫補補,當了幾年兵的人大都會做些針線活,不過,人們一見到那種粗針大線就知道是出自男人之手。
他那個豬場,只養(yǎng)了十多頭“長壽”鍺,那時集體養(yǎng)的豬,大都是喂的粗糠和青飼料,一年到頭不長肉,出欄的周期很長,年年虧損,其目的只是為了能得到一點豬糞作肥料。豬場里也只有高得財一個飼養(yǎng)員,沒人管,特別“自由”,為此,高得財?shù)倪@份“工作”還挺讓人羨慕,甚至還有人妒忌他,捕風捉影地說他的壞話。有一次,生產隊長向我反映:說有人看見他偷豬場里的精飼料烙餅給他兒子吃,我起初并不相信,就叫他先別聲張,等我調查核實一下再說。我找得財個別談話時,他承認確有其事。平時豬場并沒有精飼料,那一回是因為有一頭母豬下了崽,隊里用五十斤大麥軋了些粗麥粉,為子防止被養(yǎng)豬的人拿回家去煮粥吃,送到豬場后,生產隊里的會計還特地親自動手摻了一些粗糠進去。我問他既然已經摻了粗糠怎么還能吃,他說:“實在沒辦法,那天家里又斷了炊,孩子們在豬場哭鬧得兇,就每人烙了一塊餅給他們,其實那里面摻的糠不多,孩子們吃得還挺香,不過我向你保證,總共就那么一回,除了那一次,我可從來沒往家里拿過一回東西,這事你可以再調查?!蔽蚁嘈潘f的都是實話,也沒要他在支部會上作檢討。那時我想,就是像董存瑞、黃繼光那樣的英雄人物如果還活著,碰到高得財目前這種情況,也是難免會犯一點小錯誤的。
四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我被調到公社工作,大女兒已經出了嫁,其余的幾個孩子也都在外面上學,桂貞一個在家里種了五六畝承包田,到了農忙時還常常會得到得財夫妻的幫助,翠云替我家栽秧也從來不要桂貞還工。每年過春節(jié)時,我都叫得財寫一份報告,替他找公社民政科爭取二、三十元錢的困難補助。其實那時他已經算不上是困難戶了,跟大多數(shù)農民一樣,至少都能吃上飽鈑。他家的三個孩子都沒上多少年學,家里沒有吃閑鈑的,勞力多,除了種承包田還能搞點家庭副業(yè),后來,國家對農村退伍軍人還多少有了一點生活補助。因為兩個兒子都到了結婚的年齡,他家還跟隊里要了一塊宅基地,新砌了三間簡易的磚瓦房,接著又化了兩千元錢為大兒子“買”了個貴州的媳婦。翠云還經常跟人說,她是沾了計劃生育的光,如果不是趕上了計劃生育讓她做了結扎手術,后面還可能有兩三個孩子,那樣的話就更夠他們折騰了。
后來 ,他的大兒子分出去了,住進了新屋。沒過幾年,又將那兩間住了二十多年草屋改建成瓦房,雖然砌的仍然是最簡單那種平瓦空心墻,但卻比原來的土屋寬敞明亮了許多。記得當年我和他做鄰居時,他一家五口人在悶熱的夏天里都是擠在一張不是太寬的板鋪上,高得才常常通夜在露天外納涼,莊子中間新建了一座水泥板橋,到下半夜時橋上還躺滿了納涼的人。那時沒電,沒辦法,橋上面有點河風,蚊子也比在巷子里少一些。有一回聽到翠云對桂貞說:“現(xiàn)在算是過上好日子了,不愁吃,不愁穿,住得又寬敞,每年還能余點錢為兒女們辦事情,真想不到還能有今天?!?/p>
又過了些年,我替桂貞在鎮(zhèn)上找了份“工作”,在鄉(xiāng)派出所食堂煮飯(那時公社又改成了鄉(xiāng)政府),家里的承包田全部讓得財家代種。那幾年,他家靠種田還發(fā)了點小財,就是人也比在大集體時更辛苦了些。那時農業(yè)機械化才剛剛起步,只有耕田、灌溉和脫粒用上了機器,像收割、栽秧這些大宗農活都仍然靠原始的人工來完成。還有,那時每年都有河工任務下達到村,任務是按照承包田面積平攤下來的,不給工錢。他家田種得多,分的任務就大,得財每年冬天都要出去無償?shù)靥魝€把多月的河,他本來就算不上是個大勞力,個子不高,長得又單薄,現(xiàn)在又有了一把年紀,挑不動也只能硬撐著。不過,苦雖苦一點,種田的收入?yún)s不少,苦了幾年,二兒子也結了婚,二媳婦是明媒正娶的本地人,當然花的錢也比娶大媳婦要多得多。
正當形勢越來越好的時候,高得財又經歷了一場“劫難”。那年他的大孫女兒已經三歲,大媳婦又偷偷地懷上了二胎,秘密暴露后,不敢在家中久留,一抬腳就逃到貴州的娘家,大兒子送走了媳婦后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打工了。鄉(xiāng)計生辦的人就將高得財“抓”了起來,說是要跟他拿錢派人去貴州“抓逃”。他因為不肯出錢還吃了些拳腳。那天,我聽到消息后,特地趕過去看他,他被關在計生辦大樓樓梯下面的一個不足兩平米的雜物間里,水泥地上只有一攤稻草,以前聽說這間“禁閉室”里曾經將一個媳婦超生的老頭關了一個多月。見到我時,他眼里噙著淚水,沒跟我說一句話。我找到那個主任,我說:“你們千萬別把當普通群眾一樣對待,當年他‘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時你們還都沒出生?!蔽夷菚r是鄉(xiāng)里的中層干部,雖然“級別”要比那個主任高一些,但他那時手里有“尚方寶劍”,事關“國法”,不便多什么,那時計劃生育可是個敏感的“雷區(qū)”,弄得不好會惹火燒身。每當?shù)搅顺燥埖臅r候,桂貞都從食堂里盛一大碗飯送過去,只關了三天就放回去了。
后來,媳婦在貴州給他生了個孫子,計生辦要拆他大兒子的房子,我又幫他解了一次圍。那回我直接找了分管計劃生育的鄉(xiāng)長,我說他那房子拆下來值不了幾個錢,不如由我做他家的“工作”,讓他一分不欠地將超生罰款繳上來。那時超生二胎的罰款標準雖然也只有三千元,但在那時可是個天文數(shù)字,差不多要賣一萬好幾千斤糧食。他的兒子出了一千,得財也出了一千,還差一千是我借給他的,過了二年也是得財還的。后來,翠云美滋滋地抱著孫子跟桂貞說:“受點兒罪,花掉些錢還是值得的,要不哪有孫子抱?”
我退休的那年,得財查出了晚期肺癌。拖了不到一年便走了,最悲痛欲絕的當然是二婆子翠云。那年得財67歲,翠云剛過了60,其時,他的一切身后事都安排妥當了,就連最小的女兒也在前些年成了家生了孩子,他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這個跟著他過了將近四十年貧苦日子的女人。再往前走,前途一片光明,滿以為,人老了卻苦盡甘來,還能會有一段好日子過,哪曉得,天不遂人愿。走的人苦,未亡人注定會更苦。
五
我退休后,又和老伴從鎮(zhèn)上搬回了村里,子女們都一個個地“飛”出去了,覺得留在鎮(zhèn)上還不如回老家好,于是,我就將我家那三間雖然曾經重建過兩次但現(xiàn)在又已經成了古董的老房子進行一次簡單的裝修,準備在老家終老天年。二婆子一個人也住在他家老房子里,離我家老屋只隔了兩戶人家,那兩戶人家常年鎖著大門,人都在外面,只有到了過年過節(jié)時才會回來住幾天。因此,二婆子每天都會到我家串會兒門,跟老伴談會兒陳年往事。
二婆子的大兒子是個瓦工,常年在大城市建筑工地上打工,大媳婦與她這個婆婆處得不好,說她前些年對老二照顧得多些,不大管他們,平時跟她很少往來,只有在外面上學的孫子回來時會過來看看奶奶。二兒子原來也跟他們住在老屋里,后來夫妻兩個開了一條大船出去搞運輸,這幾年在外面混得還不錯,前年還在村前的公路邊上砌了一座別墅。不過,一家人常年在外,別墅也沒人住,只是有時候二婆子會去將門打開通通風。大媳婦在家里還種著他家的五畝多承包田?,F(xiàn)在種田不費力,大宗農活都是機械作業(yè),一年到頭干農活的日子沒有打麻將的日子多。二兒子家的承包田原來都是得財老兩口代種的,前幾年,賣糧的錢全給二兒子,只要他貼一點肥料錢、機器耕作和收割的費用,為此,大媳婦經常向二老發(fā)牢騷,發(fā)狠要將她家的田也“請”他們“代種”。得財走后,二婆子也不種田了,正好那時開挖養(yǎng)蟹塘成風,給的轉讓費也挺誘人,連老兩口的養(yǎng)老的口糧田都給人家挖了蟹塘,人家每畝田一年給一千二百元錢。因此,即使兩個兒子都不養(yǎng)她,二婆子的基本生活還是有保障的,她每年能拿到蟹塘上給的一千多元錢,還有千把元的基礎養(yǎng)老金,她一年買四五百元錢的稻就足夠吃了,自己在院子里再種些蔬菜,也算得上是“小康”生活了。有一次我聽到她跟老伴嘮叨說:“想起來,最苦的就是我家死鬼老頭子,現(xiàn)在不愁吃穿,種田又不用出大力,國家既減免了農民的農業(yè)稅,還不要農民出工挑河,如果他能多過幾年,也能有點兒福享,聽說現(xiàn)在對以前當過兵的人補貼又增加了,還聽說對當年上朝鮮抗美援朝的人補貼還更多一些,一年能拿到好幾千元錢。”老伴聽她這么說就勸她:“別多想了,就來說去還是他命苦?!?/p>
又過了二年,二婆子經人介紹,跟了一個附近鎮(zhèn)上的老頭,那個老頭還是城鎮(zhèn)戶口,就是一輩子不曾有過正式工作,在菜場上擺攤賣菜,年紀跟高得財差不多,快70歲了,比二婆子大五六歲。老伴也剛走了二三年。過去的時候,他們還領了結婚證,挺正規(guī)地住到了一起。后來聽說老頭的幾個兒女特別反對老爸的“花心”,堅決不肯讓他將二婆子領到老屋里住,老頭子一氣之下就在菜場旁邊租了一間房子斷絕了與兒女們的來往,一開始,老兩口還算恩恩愛愛,二婆子有時也在菜場上幫老頭看看攤子,我和老伴去鎮(zhèn)上時,看到她養(yǎng)得白白凈凈的,好像比以前還年青了些,老伴很為她高興,跟我說:“想不到她的‘命’還不丑,還能享到點兒老福?!?/p>
二婆子這邊的女兒嫁得比較遠,是她自己作主將女兒嫁給淮安她的一個娘家侄子的,聽到媽媽又嫁了人,也特地回來看過一次,看到那老頭人還不錯,覺得這樣挺好,媽媽有個依靠也省了兒女們的心。兩個兒子也并不反對媽媽重新組織家庭,他們都認為有兩個老人在一起相互照顧著總比一個人孤苦伶仃地住在老屋好,不過兩個媳婦可不這么認為,她們總覺得婆婆這樣做是丟了兒女們的臉,說了許多難聽的話,說村里有個四十多歲時就守了寡的女人,到現(xiàn)在都正正經經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她六十出了頭的人還“老作騷”、“熬不住”。因此,二婆子跟了人后難得回來一次,這邊也沒什么值得她掛念的,大媳婦又不搭理她。后來過了一年,二媳婦將閑著的老屋又賣給了人家,那房子原來分家時就是分給老二的,現(xiàn)在沒人住了賣掉倒也無可厚非,就是二婆子回來時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讓房子時的那天,二婆子回來收拾東西時還在我家吃了一頓飯。
哪知道好景不長,只過了二年多一點,她又被那個老頭子用三輪車送了回來,說是人家不要她了,又跟她辦過了離婚手續(xù)。她私下里告訴我老伴說:“老頭子拗不過他的兒女們,日子沒法過,特別是他家的那個女兒,簡直就是個潑婦,連老頭子上她媽的墳都不允許,說他沒資格去見她的媽媽,有時候還常常上門鬧事,罵的那些話可難聽了,說我是‘賣老逼’,圖的就是她老爸有幾個錢。不過我如果死皮賴臉地不走,他們也沒辦法,畢竟我和老頭子是雙方自愿的合法夫妻,就是有點不忍心看到老頭子天天受那種窩囊氣。我走了他也能過幾天安靜的日子,于是我們就和和平平地分了手?!崩习閱査骸袄项^子曾給一些錢把你?”她說:“他要給我五千元錢,我沒肯要他的,我尋思,如果真的要了,不就成了‘賣’那個了嗎?再說,我也不需要那筆錢,我一個人能吃多少 用多少?”
她回來后,碰到的最大問題是沒處住。大媳婦那里絕對去不了,因為他家早就分出去了。按理說應該住到二兒子家,因為老房子是她家賣掉的,雖說那房子是分給他家的,但總應該等老人歸了天才能處理,那天,二兒子家里的人都不在家,在外面搞運輸?shù)娜思抑灰搅朔昴赀^節(jié)才會回來住幾天。二婆婆身上有那所別墅的鑰匙,別墅西邊有一間獨立的車庫,南面對著公路裝的卷簾門,北邊對著天井還有一扇小門,因為還沒有置辦汔車,那間屋一直閑著,只放了些雜物。二婆想:“我住在那間房子里不大影響得到他們,平時還能幫他們看看家。”房間里有一張老式床,記得還是二十多年前,得財把院子里的一棵長了七八年的苦楝樹砍下來請本村的一個老木匠打的。她想,賣房子時老二沒把這件老古董扔掉或許是給她留著后路的。她就這樣住下來了,只占用了這一間車庫和旁邊的廚房,正屋的門仍然鎖著。
六
哪曉得二婆子估計錯了,二兒子和二媳婦根本就沒想到她還會回來,如果他們常年在家的話,那張老床早就成了燒鍋的柴禾了。二媳婦聽到了消息后,特地從蘇南趕了回來,一回來就跟她吵了一架,說了許多難聽的話,說她丟盡了高家的臉,怎么還有“逼”臉回來,說什么都不讓她住在家里,罵罵咧咧地還動了手,先是將她的東西往門前的公路上扔,后來還將她往外推,二婆子知道,杠桑(方言吵嘴)她不是媳婦的對手,管她怎樣數(shù)落都不還嘴,只是要將她往外推時,她死死抓住門框不松手,她如果被趕出去就真的無家可歸了。后來二媳婦用了蠻力,趁她不注意時用力一推,將她重重地推倒在門外的公路上。這一跤跌得可不輕,竟然讓她癱倒在地爬不起來了。
鬧到這種地步,在旁邊圍觀的人再也看不下去了,都紛紛指責二媳婦蠻不講理,有人將莊上的支書也叫過來了。此時大家已經發(fā)現(xiàn)二婆子真的是摔傷了,拉不起來,說有一邊大腳根子不能動不能碰,于是支書就下令叫那個潑婦找車子送她婆婆上醫(yī)院。去醫(yī)院時我老伴也跟去了,拍片檢查后得出結論是一側股骨骨折,必須住院做手術用鋼板固定。這時,二媳婦才傻了眼,她跟我老伴說:“嬸,要不先回去,等我打電話與她兩個兒子商量一下再說”,回來后,不知道她有沒有跟她的男人聯(lián)系,也不知道商量出一個什么結果,只是第二天早上發(fā)現(xiàn),肇事者不辭而別去了蘇南,想不到竟然逃之夭夭了。我老伴過去時,只看到二婆子一個在鋪上疼得哼聲不絕。后來我替她給她么大問題,她可能就是一個人太無聊,想找人說說話罷了?!彼绞沁@樣,莊上的人就越不愛搭理她,她有時就乘車去附近的一個鎮(zhèn)上去走走,那個鎮(zhèn)離這里有十多里路(不是她生活過的那個鎮(zhèn)),莊上有個人開三輪電動車送客,每天都去一兩回。她去得勤,有事沒事的都看到她跟車子,她不在乎那幾元錢的車費,她好像很有錢,有人說大概與那個老頭子分手時得到過一筆錢,只有我老伴知道她其實沒肯要人家的錢。
有一次,一連有個把多月沒見到二婆子,老伴以為她可能去了她女兒家。后來她回來了告訴老伴,說確是去淮安蹲了三十多天。后來聽人說她根本就沒去淮安,說她在外面又經歷了一場“婚姻”,說她在鎮(zhèn)上遇到了一個鄉(xiāng)下老頭,那老頭只有五十多歲,比她小十歲,是個一輩子沒娶過女人的光棍,兩個人搭訕搭訕就被他領回了家。后來在那里在只住了個把月,還是因為那個家庭里部矛盾太大才不得不離開的,那是一個很特殊的家庭,家里除了她們兩人還一個比她大不到十歲的“公公”,十多年前老伴就過世了,父子二人,一對光棍相依為命。她過去后,那個老的也不安分起來了,老想占她的便宜,時間不長居然也得了手。如果兩個男人不計較,默許她左右逢源,倒也無可厚非。問題是男人們在這方面大都有極強的排他性。為此,父子倆認認真地干了一仗,老的被打傷了住進了醫(yī)院,兒子也被請進了派出所,二婆子只好落荒而逃。她的這段經歷,不知道是莊子上哪個披露出來,細節(jié)上肯定會有些出入,也沒人去考查,只是莊子上的人更不愿意搭理她了,背地里都說她是得了“花嬌瘋”。
她現(xiàn)在住的那個地方,算是村子里的新區(qū),在村南頭公路邊上,我以前在村里當支書時那里還是農田,也根本沒有公路。我家老屋在村北頭,離她家有三四百米的距離。莊上人不搭理她,她也就難得上莊,因此有時我們會隔好長一段時間才能看到她一次。有一次,老伴聽人說,二婆子現(xiàn)在又有了新動向,說她這些日子雖然不大上莊,但也不是整日窩在家中,有人總看到她在田野上游蕩。田野里隔不多遠就有一間養(yǎng)蟹人搭建的臨時舍子,舍子里大都住著一個被人雇來看蟹塘的老頭,那些人白天是要干活的,晚上就只能守著一臺小收音機。當整日無所事事的二婆子去造訪他們時,大都會受寵若驚,熱情接待。有時她在那里幫人家煮飯,人家自然會留她一起吃飯。那些老頭子有的家里是有老伴的,因為兒子媳婦們都在外面打工,家里有孫子孫女,走不開,只能兩地分居。有的是一輩子沒碰過女人的老光棍。這些人平時一天到晚沒個說話的人,總是希望有個人去跟他們說說話,何況還是一個還不算老得不像樣子的女人。二婆子長得富態(tài),雖說有了一把年紀,但還不太難看,而且人性中異性相吸的原理好像也與年齡無關。一來二去,時間長了,二婆子開始只是早出晚歸,后來就夜不歸宿了。也不知道是她是又認真地搭上了一個人,還是在那些人當中打游擊。
二婆子“失蹤”的那幾天,村里也不曾有人在意過,她沒有緊鄰居,那些新砌的別墅大都沒人在家,她雖然有個大媳婦住在莊上,但與她不來往,就是碰到了也不說話,形同路人。只是來過一個看蟹塘的老頭,向人打聽她去了哪兒,有人說,誰知道她死哪兒去了,沒看見,怕的又上她淮安的女兒家去過年了吧?
二婆子的死因一直是個謎團,沒人能解得開,不過可以確定她不是被人害死的,因為屋里沒有反抗的痕跡,她是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死的;也不像是服毒自殺,屋里也沒發(fā)現(xiàn)有農藥瓶或者安眠片藥瓶什么的,最能讓人相信的死因就是她夜里突發(fā)了心肌梗塞,是睡覺睡死的。這樣的情況以前村里曾發(fā)生過多起。不過,也沒人去追究,管她是怎么死的,反正多數(shù)人認為她“死得其所”早死早升天,省得在世上“活現(xiàn)報”。只是我老伴還為她動了感情,那天去看她時,當場流了許多眼淚。
二婆子的喪事辦得特別倉促,因為再過兩天就是舊歷的新年了,時間上沒有回旋的余地,不過辦得還算風光體面,火化前的那天晚上,按照慣例,兩個兒子為她請了九個和尚念了半夜的經,就連那個與她結了多年怨的大媳婦也裝模做樣地嚎了一會兒。
大年卅的那天中午,二婆子的骨灰被埋進了高得財?shù)耐翂炛校ㄋ砬按┑囊恍┡f衣服也全都混在紙錢中付之一炬。
除夕夜里,外面寒風凜洌,家家歡聲笑語。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我曾想到,如果人死了真的還有靈魂,今夜高得財與二婆子可能會有許多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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