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最后時光
生命的最后時光(一)
大哥病了,肺癌晚期。
我知道這個消息的第一感覺就是那么的想聽一聽大哥的聲音。大哥的沙啞的聲音從電話那一頭傳來,遙遠而又飄緲,我瞬間淚下。
我可憐的大哥啊,歲月的不知不覺之間你怎么就突然病成了這樣???淡淡的日子里,我只是無意間在花開花落之間感覺歲月的更替,誰知道時間啊你正在將我的大哥帶走。
十六歲的時候,父親走了,以后的歲月,過的就是大哥如父這樣心理依靠的日子。
我五十歲了,是我們姊妹五個伙里最小的一個。十年前我的二姐走了,我感覺太突然,在被悲傷淹沒的日子里,我并沒有太多特殊的感覺,二姐走后留下了孤獨度日的二姐夫。去年冬天我的大姐夫又突然去世了,留下我年邁的大姐。今年我的大哥又在生死線上掙扎,我才猛然感覺,對于我們這個家族的姊妹們來說,相繼歸去的日子已經(jīng)降臨了,歸去已經(jīng)是必然,只是前前后后的時間問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在遠方那個古老而蔥濃的小山村里,感覺大哥一直是黑瘦而堅強的生活著,就像門前樹皮粗糙卻根深葉茂的老橡樹一樣執(zhí)著的活著。想起故鄉(xiāng)一直的感覺就是每次回家必須要過的小河,早先是獨木小橋,現(xiàn)在是水泥鋼筋橋,之后是老橡樹,最后是我的大哥。在沒看見回家來的我以前,他一直就或者在門前地里,或者在家園里忙碌著,永遠的老蘭布衫子。每一次看見都格外親切,在外的苦與累一下子都退居到很遠的地方去了。照例的多年以后一如我的母親一樣的大嫂立即會生火做飯,不管歸來是半中午還是深夜。因為這樣的日子一直在,留在我心中的溫暖也就一直在。
可是,那個流火的7月,當我緊趕慢趕到了外地醫(yī)院—我大哥的病床前的時候,我吃驚我的大哥已經(jīng)是另外一個人了,皮包骨頭的大哥在病床上躺著,瘦得已經(jīng)不成人形了。他的胳膊腿兒就像架在床上的幾只干柴。氣若游絲的大哥一聲接一聲的咳嗽著,咳嗽低沉而艱難,痰中帶血。在看見我的一瞬眼睛亮了一下,隨之又被劇烈的咳嗽帶入痛苦的深淵。
從大哥的身上我知道了另一種死亡。由于身體過度的虛弱,大哥多日已不能下床,整日躺在床上的大哥,每一天靠輸營養(yǎng)液和糊糊稀飯維持生命,就是這樣,由于不運動3、4天解一次大便,正常人正常吃正常排泄的基本功能已經(jīng)沒有了。這樣的進食是大哥每渡過一天身上的養(yǎng)分就少一些,維持生命的能量一絲一絲的被抽去了,人一天不如一天。常常是昏睡狀態(tài),持續(xù)的或者是猛然加劇的疼痛會使他醒來,醒來時那一雙依然明亮的大眼會把周圍看一看。直到后來我才完全明白大哥生命的最后時光,全部的生命力都退到了一雙眼睛里。照例的醫(yī)生只是來問一問,由于身體弱本來可以做的化療也做不了,不知癌細胞在體內(nèi)怎樣吞食我大哥的五臟六腑,能看見的是我的大哥日漸的成了一副皮囊。這樣的狀況一天一天的持續(xù)著。常常的我找沒人的地方哭泣、哭泣,生活中原來有這樣的痛??!
見證過大哥病中的消瘦以后,我再也不節(jié)食不減肥了,我明白健康就是美麗的,有健康就有尊嚴。
我曾見過一個瘋子,撈食污水桶中的面條。許多年過去了那張污濁的臉、長大的嘴巴、往口中送食的黑手總是揮之不去,我嘆息這個做為人的人的可憐;我鄙夷所有像油桶一樣肥胖的人,因為肥胖是可以人為控制的,我認為這些人沒有自制能力。然而,今天,當我看過我的大哥以后,我才知道其實這一切都只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胖而健康的活著就是美麗。這是生命在持續(xù)的一些自然人的自然現(xiàn)象,而我的大哥,縱是有萬般的能耐,生命對于他也是不可予不可求的事情了。
(二)
大哥,你仍然在天國里游蕩。也許真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總是時緊時緩的呼吸著,這種狀況好像是總在夢中,在歷盡千辛萬苦的趕一些路,其中的艱辛處是他時時地鄒眉和嘆息,又好像他只是在竭盡全力將每一次的呼吸送出來,延續(xù)呼吸之間一次又一次的生命。
我再也走不進大哥的生命里。
在他去世前的那個黑夜。
大哥像被人無辜撈上岸的魚,張大了嘴巴,用盡全力呼吸著。在這個明顯的呼吸之下,可以看出他的手在顫抖、腿在抽搐,整個人完全被定在痛苦的十字架上,死亡已經(jīng)帶走了一個正常人的生命體征,軀體雖然在抖,卻不能如幾天前一樣卷曲翻滾,死亡在這具軀體上帶走了生命的明顯跡象,留下的只是這種深層的痛苦。深深的夏夜我,他唯一的小妹坐在他的身邊眼睜睜的看著他被癌癥這種劇痛折磨著,這一夜,大哥的無助到了及至,我也一樣,深深地悲哀使我同樣全身發(fā)抖。當黎明到來,我睡了一會之后,我原以為我的大哥已經(jīng)走了,可是,我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他更加困難的呼吸和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大哥已近十幾天水米未進了?!皻w去吧,大哥”,我第一次輕輕的呼喊,可是,他仍在自己的痛苦中顫抖著。
63年不是一個短暫的歲月,在這漫長的一生中,我的大哥一直是清醒而堅韌樂觀的生活著,生活在自己的小山村中,在有牛、有羊、有雞的家園。先是他的女兒大了,他嫁女兒的時候是快樂的,可是女兒嫁了以后不久的貧窮成了他時時地牽掛??傆浀萌匀皇且粋€人漂泊的我在一次一個雨天經(jīng)過侄女的家時,聽侄女說他們斷炊了,當時年少的我并沒有想起來立即給侄女一些錢,只是記得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家中的大哥,大哥盛怒之下罵我沒有相幫相助。多少年過去了,我一直記著大哥焦慮的罵聲。可是,當時的我也是一個沒心沒肺的漂泊人,家庭的貧窮與苦難我沒有經(jīng)歷過。兩個兒子也是他一直得牽掛,大兒子兩口沒有正式工作,一直飄在一個不大不小的城市里,直到10年以后才貸款買了房,二子夫妻不和,一切的一切,人世間的不幸都是大哥痛苦的根源。因此,在大哥老年的歲月里,我?guī)缀跏沁h離他的,因為怕見他憂患的臉。相反,我更懷念40歲左右的大哥,那時的大哥身強力壯,十分樂觀,和村里的許多人關(guān)系都好。我們回家,家中就是爽朗的笑聲,我們在笑聲中送走一個有一個年關(guān)。記憶中,我總是年關(guān)回家,那時正是北方寒冷的冬天,大哥在每一個我們回家的日子總是把火炕燒的很熱,為了這一個一個有熱炕坐的日子,大哥在我們沒有回家以前就上山拉柴,雪原上一個黑點,近了身后是一串深深的腳印。我沒有過多的關(guān)注過這些腳印,我總以為熱的炕是永遠的,我的大哥是生命不息的,我從來都沒有想象過我的大哥留給我們的記憶是有限的熱的火炕有一天會因為大哥的消失而消失。
世上的痛苦莫過于眼看著自己的親人受苦而自己卻無能為力。有時候平平靜靜渡過幾十年,過去什么記憶都沒有留下。而我在大哥生生死死的那一夜,對于生命、生活有了從來都沒有過的痛苦體驗,人生的恐懼之處不是沒有錢的平淡,不是沒有親情的漫長,是生與死的較量與掙扎??催^了這一幕,我告訴我的愛人如果我也有這一天,我愿意選擇自殺的方式跳過這樣一段痛苦,直接到達生命的終點。如果,我的生命只有痛苦,我還有什么流連的。
平平靜靜的歲月像水一樣的流過,在這樣的日子里沐浴日出,坐看夕陽,和我的老伴兒。這是怎樣的一種幸福啊,這種日子上帝公平的給了每一個人,可惜許多人都不把這種日子當一回事,窮人嫉恨富人的富有、平常人忌恨官員的高高在上,年輕的一代輕而易舉的揮灑自己的生命,這是一個多亂的世界啊,上帝,你真應該用癌癥這種魔鬼式的病痛來教育那些不好好生活的人,可惜了,你卻把他胡亂的拋撒在一些平常人的身上,至少我的大哥不應該受到這樣的懲罰。他用同樣貧窮卻健康的一雙手幫助過貧窮不健康的人,在他的心中曾經(jīng)有過一個博愛的天堂。
歸去是怎樣的一段路程呢?二姐走時是在大太陽下,在地里種菜,她有高血壓,在中午11點夏天的陽光下一次又一次的低頭將菜種種下去。不知是第多少次彎下腰去再也沒有起來,感覺上是大地在招喚,大地將她吸附去了。早晨的時候一切都是好好的,她收拾干凈自己出出進進幾十年的廚房,姐啊,當她最后一次將鍋勺抹干凈,怎知從此一腳踏出去就等于出了生界進入死門?那是一些怎樣的時光啊,太陽照樣正常的照射在每個人的臉上,這些中午就可以回家吃飯的人臉上,只有我的二姐已了無歸期。命中注定這個地方是她地獄的入口,時光沒到以前她如一個影子般勞作著,時間一到地獄的門就打開了,面對一地勞作的人只斂走了我的二姐,從此以后我不再真誠的相信陽光下的一切。大姐夫是在黑黑的夜里上路的,那一夜的月光應該是照著他的,只是他的孩子們說他走的太清醒了,就像要出一趟遠門或者小睡一會就會起來,可惜天亮了他也沒有起來。死亡的陰影從頭到腳籠罩著他,死神有時真的是能看見的,那一刻,我感覺死神就伏在姐夫的尸體上。
只有我至親至愛的大哥為我們演示了死亡中最慘痛的一種,刻骨銘心,萬劫不復。
對于我對于親人的思念已經(jīng)成為一種病,有意無意地我會去撥打大哥家中的座機,幾十年里,每一次電話幾乎都是大哥接的,我會久久地望著大哥的老藍布布衫出神,會和大姐一起坐在姐夫生前收拾柴火的地方曬太陽。人的心理有時候是很奇怪的,有人覺得有的人的行為不可理解,感到怪異,這只是因為遭遇不同,經(jīng)歷不同而已。我多么愿意是一個正常的人,只可惜上帝給了我不同常人的經(jīng)歷。
(三)
天亮了,時間一直向中午延續(xù),我的大哥呼氣越來越困難。一天一夜了,這種狀況一直無法結(jié)束。我的大嫂已經(jīng)哭了很久,后來幾乎是狂怒的詛咒我的大哥快些歸去。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氣氛,走出家門,大哥一手種的菜在陽光下繼續(xù)生長著。
中午1:30的時候大哥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呼氣一次比一次弱,間隔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直到再也沒有呼吸,可是他的雙眼圓睜,口張得很大。我的侄子,持續(xù)的用手將大哥的眼皮抹下,將嘴巴合上。所以,大哥歸去時的神情隨著呼吸的結(jié)束痛苦也結(jié)束了,恢復了安詳,這仍然是比睡眠更安靜的模樣??!可是,他睡了一輩子的土炕已經(jīng)拒絕他了,家中的男人們開始把他抬上上面腳地的木板上面去。
還是11點的時候,人們已經(jīng)開始著手給大哥穿棉衣棉袍,我一直以太熱為理由極力反對,可是他們還是不管不顧的這樣做了。
大哥去世后的整個5天時間里,家中都鬧哄哄的,由于天熱大哥已被置于冰棺之中,一想到冰凍中的大哥我就不寒而栗。
第六天早晨是我們安葬大哥的日子,看過氣派而新的墳墓,新而華麗的棺材,我的內(nèi)心不再難受,應該安靜的送哥上路了。我始終相信這5天大哥是和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飯時,我們照常給他上香上飯。安葬了以后大哥將會踏上去天國的路吧。好在大哥的墳如一個新家一般坐落在青山綠水中的一個凹彎里,夏天盛開百合,冬天是落雪的原野。也許雪下墳中的大哥應該不感到寒冷吧!
生是美麗的,死應該是安詳?shù)?,去吧,大哥,在你的身后我們——你最后的大姐、弟?a target="_blank">妹妹將好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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