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的夜晚似乎總是來得那么早，半圓的月亮掛在這一方被重重大山包圍得無比嚴實的天地上，清晰可見的星際美輪美奐。一天又過去了，每當人們這么感嘆的時候，隱約總感覺會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

顧遠方蹲坐在自己的屋頂上，沉默地望著星空，院子里的老狗慵懶的趴在大門口，一張一合在吐著它的舌頭，偶爾還傳來鄰居家小孩子的嬉笑聲和大人們的談話聲。再過個把小時，所有的一切都將歸于沉寂，等待著一個新的輪回到來，等待著太陽的光亮從山頂慢慢光散，直到整個村子都充滿光芒，等待，一個重復的故事。

父親坐在屋檐下邊抽著旱煙邊洗腳，偶爾從嗓子眼兒冒出幾聲略微可聞的咳嗽聲，腳上一天沾上的泥土把一盆清水瞬間變成黃色。母親還在廚房里忙碌著，嘴里嘮叨著今年的收成應該會不錯這類的話語，妹妹在一旁打著下手。這一切在顧遠方看來，仿佛一幅被定格在墻上的畫，每天都看到，閉著眼也能想象出它的樣子。

“娃兒，該下來睡覺了，現(xiàn)在天亮得早，地里的玉米咱們一刻都耽誤不得，要趕緊收回來，然后進行二次播種，早點睡早點起來跟著你爸下地去?！蹦赣H又開始在下面叮囑。母親身體不好，已經(jīng)不能干重活，顧遠方是家里的長子，當然必須承擔起家里的重任，雖然這一切使他感到抗拒，但他必須接受，無條件接受。每天晚上顧遠方都會來到這屋頂上面坐一會兒，這是他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候，這也是他樂此不疲的事，當然在這上面他什么也不干，這只是成為他的一個習慣而已。顧遠方?jīng)]有馬上搭理母親，不知道是因為沒有聽到還是故意不作聲，他就是這樣，任性又自我，經(jīng)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似乎，也沒有人太在意。

顧遠方今年十五歲，個子高大卻很瘦，不過從小就開始跟著父親下地干活的他看起來并不弱小。十五年來，顧遠方?jīng)]有離開過這個地方，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跟這里是不是一樣，村里也極少有人知道。顧遠方喜歡到東頭的顧爺爺那去聽他講故事，因為他是村里老一輩中對外面的世界最有了解的人，也是村里最有文化知識的人。顧遠方跟著爺爺學會了好多事情和道理，還學會了寫字。顧遠方覺得，顧爺爺就像個神一般，知道太多他不曾聽說過的事兒，比如那些五花八門的地名，五顏六色的鮮艷不一的花朵，高聳入云的高山，綿延不絕的道路溪流，所有的這一切，都讓顧遠方感到驚奇和向往。關(guān)于這個村子的由來，顧遠方聽顧爺爺說是因為為了逃避戰(zhàn)亂，他們的父輩相約著來到這個閉塞的地方，后來就再也沒有遷出去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幾十年光景。村子里唯一通往外面的接口就是西南方向那座山腰上的一個洞口，但已經(jīng)好多年不曾有人走過了，不知道是否還走得通。剛剛搬來這里的時候，顧爺爺剛剛就顧遠方這般大，對于外面世界的印象，也只停留在了幾十年前了，有什么變化顧爺爺也不知道了。在這里，他們種地種菜，自己建房子，把一片荒蕪的土地變成了如今這一片充滿人氣氣息的地方，雖然沒有紅燈酒綠，人來人往，生活倒也是過得怡然自得。顧遠方卻不滿足了，聽著顧爺爺回憶他小時候的事還有外面世界的精彩紛呈，顧遠方完全被勾了魂了，只是這欲望被重重的大山封閉和壓迫住了，現(xiàn)在暫時還動彈不得。顧遠方時常覺得，這樣的生活簡直糟透了，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不習慣于被約束，他應該屬于遠方，屬于外面那個世界，就像他的名字一樣，遠方，總有一天，他想他總有一天會到遠方到外面去看看的。

母親又在催他去睡覺了，顧遠方看了一眼山上的那個小洞口，那里白天的時候透著亮光，夜晚的時候就與大山融為一體，什么也分不清了，但顧遠方依舊能準確的判斷出它的確切位置，那個他每天要看上百遍的洞口，他不會認錯。這時候的顧遠方嘴角微微一笑，帶著滿足和渴望，沿著梯子爬下屋頂，進屋睡覺去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第二天天還未大亮，睡夢中的顧遠方就被早早起來的父親和母親的聲響吵醒了。蒸饅頭和咸菜的味道飄進來，顧遠方突然覺得很餓，但他卻又感覺沒有一點食欲。他突然間就感到厭倦，這樣沒有一絲波瀾的生活，那種無力的感覺幻化成一股強大的溪流，從山澗中極速噴涌而來，氣勢威猛，就要突破那道橫插在兩座山中間的防線，而顧遠方覺得自己就是那道防線，溪流就要將他沖破了，將他擊破成無數(shù)的碎片，飛起來然后散落在山間，一會兒就會消失不見。顧遠方越想越覺得可怕，這種害怕不知來源于哪里，也不知道怎么排除，但他感到氣憤極了，像一頭發(fā)瘋前的獅子，就要去在準備咬人。正在這時，妹妹走進來叫他起來了，遠方悶哼一聲，暫時壓制了胸中那股就要沖出來的強烈的欲望，下床開始穿鞋。妹妹今年十二歲，比他還要小上三歲，卻比他懂事勤勞得多，默默地做事，不多說話，有的時候，顧遠方反而覺得，他是弟弟，而妹妹是姐姐。

收拾完畢后，顧遠方來到飯桌上，父親已經(jīng)吃完，坐在在屋檐下抽著旱煙休息?？粗雷由弦怀刹蛔兊酿z頭，粥和咸菜，顧遠方更加沒有什么胃口，悶悶吃了一點，就跟著父親下地去了。這一整天，顧遠方都顯得心不在焉。今天的太陽似乎也比以往火辣，額頭上的汗水還沒滴到地上就已經(jīng)蒸發(fā)掉，好幾次顧遠方都想撒手不干了，好多次握著鋤頭在發(fā)呆，腦子里放空了一般不知道在想著什么，就這樣好不容易挨到落日再一次卡在半山腰，顧遠方和父親滿身疲倦往家里走去。路過顧爺爺家，看到他正在院子里坐著乘涼。顧遠方突然不想回家，于是讓父親先走。父親望了他一眼:“別整天想寫沒用的事，做好你自己的時就好不錯了！”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顧遠方知道父親并不喜歡他經(jīng)常來找顧爺爺，在父親的眼里，顧爺爺其實算是另一種人，他與這個村子里的人不一樣。但顧爺爺很喜愛顧遠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會留給他，爺爺沒有孫子孫女，顧奶奶多年前去世了，留下顧爺爺一個人孤零零的。見到遠方來，顧爺爺滿臉歡喜，又拿出一把花生米給他?？粗櫊敔敐M是皺紋的臉，顧遠方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些什么。爺爺看出遠方的煩惱，鼓勵他把心里的話都說出來。有的時候顧遠方覺得，爺爺更像是他的朋友，似乎只有爺爺，能夠明白他的所思所想。在顧爺爺面前，顧遠方完全放松了，他跟爺爺說出了他的煩惱，他告訴顧爺爺，他不想在村子里繼續(xù)待下去了，每天這樣重復的生活讓他感到厭倦，他真的想出去看一看，看一看不一樣的人和事。顧爺爺安靜的聽著顧遠方傾述，沒有插話。等遠方說完了，顧爺爺才摸著他的頭緩緩說道：“遠方啊，人這一輩子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你看爺爺都這個歲數(shù)了，說不定哪天就閉上眼了。這一個人生到底有什么意義呢，無非就是來到這個世界走了一遭，時間到了，你就得走了。但每個人這一遭遇到的風景和人事都是不一樣的，這取決于個人的想法和行動。咱們這個村子里的人，一輩子都困在這個地方，他們習慣了每天這樣的生活，也并不想著做什么改變。你現(xiàn)在年輕，有出去看看的心很難得，年輕人，就是這種任性的權(quán)利。爺爺年輕的時候也努力過，但終究沒有實現(xiàn)愿望?，F(xiàn)在爺爺全力支持你，但你絕對要想好了啊，出去了可能就回不來了?！鳖欉h方聽后似懂非懂，顧爺爺也并未作過多的解釋，天已大黑，顧遠方告別顧爺爺，若有所思的回家了。

回到家里，母親已經(jīng)做好晚飯，妹妹正要出去把遠方找回家。遠方坐到餐桌上，開始悶頭吃飯。母親看出他的不高興，關(guān)心地問他怎么了。遠方搖搖頭，心里在掙扎到底要不要跟父親和母親說起他的想法，但他又怕他們不會理解也不會明白。父親和母親都是平常的人，在他們的眼里，只要地里的莊稼長得好，家里的牲畜養(yǎng)的肥，就是最值得開心的事兒了。關(guān)于到外面去看一看的心情，他們怎么能體會呢。更何況祖輩的人兩三代在這生活了這幾十年，從來沒有人想著要出去看看，就像顧爺爺說的，他們還有村里的那些人都已經(jīng)習慣，這樣簡單而平淡的生活，他們不會再思考著另外一些什么改變了。他們的目光僅僅局限于這一方土地，這里的樹，這里的花草，這里的蟲子和小鳥，還有他們的莊稼，房子，還有村里的人，這就是一切，別的什么，沒有人關(guān)心。

顧遠方又開始爬到屋頂上去了，今晚的星空依舊美麗，月亮依舊明亮，但是太小了，在顧遠方看來，這一方看了十五年的天際真的太小了。他幻想著他可以走在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道路上，天空延伸無限寬廣，道路的兩邊長滿了說不出姓名的花花草草和大樹，天空里偶爾飛過幾只小鳥，撲閃著翅膀一下子就飛得很高很遠，直到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視線之內(nèi)。顧遠方閉著眼睛，想著這一切，他覺得他不能再等待了，他就要爆發(fā)，就要出發(fā)！今晚母親沒有來催他去睡覺，他們已經(jīng)熟睡了，村里的一切又都平靜下來了。顧遠方一點睡意也沒有，他越想越興奮，越想越激動，他可以想象到外面世界能夠給他的震撼，他可以想象，走出這大山重圍的他該有多么快樂。月亮從東邊轉(zhuǎn)到西邊，星星從清晰可見到只剩下一顆兩顆掛在天邊，顧遠方就這樣坐了一夜，院子里的雞已經(jīng)開始啼叫。母親屋里的燈開始點起來了。顧遠方自顧自的依然在坐著，母親看到他還在屋頂上嚇了一跳，慌里慌張地問他怎么了，為什么一夜不睡覺。

顧遠方走下屋頂來到自己的母親身邊，悠悠地說到：“媽，我想到外面去看看。”

“啥？娃兒你說啥？”母親似乎沒聽清，又問了一遍。

“媽，我說我想到外面看看，不想一輩子都待在這里，每天重復著一樣的生活，我覺得煩，沒有意思?！鳖欉h方認真說道。

母親一臉震驚和不知所措：“娃兒呀，你這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想法啊，咱們祖輩都在這里，你這是要到哪兒去呀，外面的世界難道會有什么不一樣嗎，咱就安安穩(wěn)穩(wěn)的生活不好嗎？”

顧遠方看著母親：“媽！就是因為咱們一輩子都待在這里，所以就理所當然地認為外面的世界都是我們這樣的，但怎么可能呢媽！顧爺爺說了，外面的世界比我們這里要大得多，要精彩得多了，你不出去，你永遠不會知道的！我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在這里老去，然后死去，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母親聽完兒子的話，幾乎要哭出來了。他知道他的兒子是會有一點叛逆，有一點自我任性，但她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他竟然要離他們而去，到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去啊，這一切根本無法想象，完全出乎了她的預料！

“他要去就讓他去！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出去！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好好的莊稼你不好好種，每天凈想著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有什么用！你別以為外面的世界有多好，你要是敢邁出這個村里一步，你永遠都別回來！”父親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門口，一臉憤怒地望著他。

顧遠方內(nèi)心也憤怒了，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想要出去，這一刻的欲望勝過之前千百萬倍。他終于忍不住朝著他的父親喊叫“你們什么都不懂，你們永遠只想著你們的莊稼，什么時候想過我的心情我的感受。我想要外面去看看怎么了，我沒有錯！我才不要向你們一樣，一輩子都困在這個地方，然后漸漸老去死去什么意義都沒有！沒有！”

父親更加地氣憤了，他的眼珠子似乎就要掉出來，他抓起他的旱煙桿，瞄著顧遠方就砸過來：“你個小兔崽子，你才活了幾個春秋就敢對你的祖輩評頭論足的？?。∥业挂纯茨阌惺裁幢臼鲁鋈?，你知道外面的世界多險惡多艱難，你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去外面怎么生存你想過嗎？！別以為一切都像你想的那么容易，我真就不信了你能走出這塊土地！“

母親在一旁攔著父親，妹妹在一邊哭著，顧遠方忍著身體的疼痛硬是沒有落下一滴眼淚。他憤憤地想：你們偏不讓我去，我就偏要去。不讓我回來，我還不想回來呢！他暗暗下定決心，他要偷偷地走，一定要走了，一定得走了。

天亮之前的這一個動靜引來了村里不少的人，他們沉默地看著這一切發(fā)生，在他們的目光中，顧遠方只看到了不理解和疑惑。是啊，他們怎么會明白呢，他們是永遠都不會明白的。沒有人上來拉住父親，顧遠方已經(jīng)不記得身上被打了幾下，他感到麻木，傷口也感覺不到疼了。終于父親打累了，坐在門口喘著粗氣。母親心疼地抱著他，又不知說些什么。

妹妹和母親把顧遠方扶到床上去，又給他擦了藥。顧遠方一聲不吭，任憑母親怎么跟他說話，他也不理。天已經(jīng)大亮，平常的這個時候已經(jīng)準備出工下地了。顧遠方是去不了的了，他也不想去。母親叮囑他好好在家休息，帶著妹妹與父親走了。顧遠方躺在床上，還隱約聽到父親氣憤地跟母親說著什么，但已經(jīng)無所謂了，他不管，他現(xiàn)在只有一個念頭了，那就是走出這里，走出去！

中午的時候，顧爺爺來看他了?？吹筋櫊敔敚欉h方再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顧爺爺心疼他，卻又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但顧爺爺對于他的勇氣和決心還是很贊賞，他知道，顧遠方是真心的想要出去看看，不是為了別的什么原因，就是單純的出去看看。他年輕的時候不也是這個樣子嗎？為了所謂的遠方也免不了挨父親的打，打的次數(shù)多了，他也就放下了，所以后來的后來，他也沒再離開過這片土地，現(xiàn)在的顧遠方就是年輕時候的自己啊，他沒有完成的心愿在顧遠方身上得到了傳承，處于私心，他當然想顧遠方可以帶著他的夢想彌補他的遺憾，但是從顧遠方父親母親和村里那些人的角度來說，他也不該有這樣的想法。他當年也被這塊土地逼著屈服了，現(xiàn)在他有什么理由讓顧遠方去做呢？看著這個孩子，他也不好過，為了自己，為了顧遠方，同時，也為了這一土地上的所有人。但這一切，年輕的顧遠方也許并還不能完全領(lǐng)會，他知道，他需要自己去領(lǐng)會。不管這個孩子最后會怎么樣，他都是支持的。

顧爺爺走了，顧遠方離開這里的欲望卻更加強烈了。他知道，這一次他不能對任何人說起，他要偷偷地走，他必須這樣做。顧遠方這樣想著，沉沉地睡過去了。直到傍晚父親母親和妹妹回來，他才醒過來。母親已經(jīng)做好了飯進來叫他，他不理，繼續(xù)躺著。父親喊著：“別管他，他愛餓著就餓著，我就不信餓不死他。！”母親也不好說什么，只說給他留了飯，叫他餓了自己起來吃。

顧遠方躺在床上，感受著家里每一個人的行動。他仿佛可以看見。吃完飯后的父親照樣在泡腳和抽煙，母親依舊永遠在廚房里忙著，而妹妹，當然在幫母親的忙，這一切他都太熟悉了，已經(jīng)刻在他的腦子里抹不掉了。唯一不一樣的是，今晚的他沒有坐在屋頂上感嘆星空。因為以后，他會看到一個不一樣的星空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顧遠方又感覺到家里安靜下來了，大家都睡了。村子里的人也是的，就連院子里的狗，也睡了。顧遠方躡手躡腳地起來，把他僅有的幾件衣服包好，又到廚房里拿了幾個饅頭。是的，他決定走了，就是現(xiàn)在，再也沒有什么猶豫的余地了。他沒有跟誰道別，一個人借著微弱的月光，腳步堅定朝著那個洞口方向去了。就算遇到天大的事，我想，顧遠方也不會再回來了吧。

第二天早上，妹妹來到床前想像往常一樣叫哥哥起床的時候，發(fā)現(xiàn)哥哥不見了。她慌忙跑去告訴父親母親，一家人慌了神，跑到屋外企圖能看到顧遠方的身影。但什么也沒有。顧遠方，他真的走了。

村子里很快就傳遍了顧遠方出走的消息，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批評著他的任性和荒唐，但這種談論也就僅僅持續(xù)了一會兒，天已經(jīng)大亮，他們又該下地去了。只有顧爺爺，站在村口，朝著透著光亮的那個洞口眺望，舒心地笑了。

顧遠方，終于人如其名，顧遠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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