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擺著一大疊文檔，是詩人汪劍平傳來的。前一陣忙搬家的事，一直沒功夫細讀。近來安定了，方能打開文檔?？吹嚼锩娴膸讉€標題，我就感到異常震驚了。我很少看詩，特別是新詩。印象里它不是流于淺薄，就是沒于晦暗。它興起百年不到的時間，卻過早地衰老了，不能再承受風雨的侵襲，只能躲在花前月下散步，或是避開刺眼的光亮，默默地趴在寫字桌上，回憶著曾經(jīng)的光榮。但真的能夠給我?guī)硭囆g的享受，或是能夠刺痛我的神經(jīng)，我還是不會拒絕讀完，從而追尋詩里詩外的意蘊。這個詩人的近作，就真的刺痛我了。他像熱帶叢林的皮鞋推銷商，不擇手段，在路口灑下一大片蒺藜，讓所有人都受傷。當然，他自己也是打著赤腳，血肉模糊地帶著人群走向經(jīng)銷店。

所以，作為“反動主義詩派”的主要成員，詩人的做法就是用詩歌刺傷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使其產(chǎn)生出至深至痛的憤怒。從而達到一種精神上的救贖。他宣稱：反動是一種濟世情懷，是一種無畏擔當，是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生死抉擇。其實，說到底還是文學的使命感，還是詩人的社會責任心。汪劍平們，一反當代詩壇膚淺庸俗的無病呻吟，更不屑于迎合世俗，拒絕與之同流合污，以狼的吼聲化為詩歌，震動山野，震動人心。古往今來，有良心的詩人都是把筆觸伸向社會，伸向民間。喜人民所喜，怒人民所怒。詩人并沒有拿著放大鏡，專門去尋找社會的弊端，把它扭曲成哈哈鏡里的怪相，以求博取點擊量；而是把眾所周知的陰暗面展示出來，冷靜地告訴人們：這片陰暗是樹木造成的陰影，還是月食引發(fā)的災難？從而打破人們的迷夢，以使他們從麻木中清醒過來。

詩人的目光是敏銳的，但現(xiàn)實根本就不需要他擦亮眼睛，他只需要喝一杯酒就可以寫出排山倒海的詩行，直逼頹廢的人世。詩人的語言是尖刻的，但事實壓根就不需要他錘煉語言，他只需要把夢里敢說的話說出就行了，就是一篇篇精煉的好詩。他抨擊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象，措辭平實，含義深刻。在表面上紛紛揚揚，骨子里頻臨絕境的詩壇，喊出震耳發(fā)聵的聲音。就像一匹高原的狼在吶喊，要么群峰都為之應和，要么都隨著這沉淪的世道一起滅亡。

這里摘錄幾段開開眼界：

攜帶8000億贓款出逃

這相當于300億兩白銀(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等于十年間輸?shù)袅耸渭孜鐟?zhàn)爭的賠款 《荒誕時代衍生的荒誕美學》

把一天，當一生來過

陽光之重

沿著脊梁彎曲的弧線嘎嘎作響

血肉分崩離析，堅硬的骨頭

是我們殘留的標本 《托詞》

如今，官員沒有通奸史

自己都覺得沒有面子

也沒有混下去的本錢

權利的春藥，讓為官者意亂情迷

褲襠失守 《牛逼是這樣煉成的》

一群豬不知最終的命運

他們每天為一口草食爭論不休

一頭覺悟的豬......

卻遭到集體的抵制和毆打

此后，豬群保持高度的沉默

有豬獲“五一勞動獎章”

表彰他飽食終日

憨吃憨長的獻身精神 《豬》

觸目驚心，誰看了眼睛不會被刺痛？誰看了不感到震撼？沒有嘩眾取寵的修飾，只用一個個冷冰冰的數(shù)字排列，以及人們習以為常的現(xiàn)象展示，就把一個被御用文人推崇的盛世，剔去了鍍金的面皮，還原成百孔千瘡的現(xiàn)實。

詩人的詩，不是在奧林匹亞山上，喝著葡萄酒，獻給日神和月神的頌歌；也不是荷爾蒙過剩，面對著寬闊而孤寂的大海，吟唱優(yōu)美而感傷的戀曲。而是穿行在街市里間，衣服上還沾著菜場的青葉腥氣，以及街坊鄰居的那股煙火味。詩人對死有一種天然的豁達，鑄工劉老三下崗后日子過得清湯寡水，想為孩子偷塊肉，卻遭到羞辱，絕望之中，一家人吃下最后的晚餐。他問死者：在天國，你過得好不好？中國是個無神論的國度，連古人都知道人死如燈滅，哪來的天國？他這樣問，無非是對現(xiàn)實深深地不滿和忿恨。一輩子為國家勤勤懇懇工作的勞動者，衣服上鹽花開滿生命的春天，血在鋼水里流淌，最終卻死于改制。是社會前行需要底層人的血做潤滑劑，還是底層人拖住了社會前行的車輪？詩人并沒有說明，他只是把事情攤開了，讓人們自己去回味那些和這些生澀的年代。

在詩人近期的詩作里，我更看重兩首。一是《活法》、一是 《一個叫燕子的妓*女》 。前者以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對退休父親的行為進行了深入的解剖。

拿著三千元退休金

父親心滿意足

每次看到他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

便想起了文革時期我們小鎮(zhèn)上

不分男女老少

高舉紅寶書

跳集體忠字舞......

那是一個混亂的時代，卻也并沒有脫離黨的領導。我記得，每年工廠里三伏天熬綠豆湯，分發(fā)給每個在崗的職工解暑。有一個快退休的老工人，每次端起湯碗，總是熱淚盈眶，連聲說感謝黨、感謝毛主席。好樸素的階級感情。那時已經(jīng)解放二十多年了，他仍然意識不到、好像從來也沒有人告訴他，這是他自己做主人的權利。他依然站在已經(jīng)滅亡的舊時代門檻上，把任何工資外的所得，都當成了主人的恩賜。革命是合理的，卻并不是天然合法，如果它只是換了一批主人，對蕓蕓眾生來說，跟革命前又有什么不同？詩中提到了文革的文攻武衛(wèi)，提到了帶高帽子游街批斗。但詩人從未質(zhì)疑父親，也未質(zhì)疑那個時代的真情。詩人感嘆道，一個年代有一個年代的活法，也許過不了幾年，如今我們做的事，也會被后人所取笑。

但這首詩給人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太多。社會不能一如我們希望的進步，就在于像父親一樣滿足于現(xiàn)狀的人太多了。與倒閉企業(yè)相比、與失地農(nóng)民相比，這個父親無疑是改革開放的得利者。他有本錢心滿意足、他應該感恩戴德。然而，更多的人做不到。因為他們失掉的比獲得的更多，不僅僅是收入，也不僅僅是生活，還有當家做主的榮譽。哪怕這個地位是紙上的，不可能真正落實，它也能給人帶來自豪。由此可見，那些真正的得利者，會心甘情愿地放棄手里的特權嗎？

詩人的另一首詩《一個叫燕子的妓*女》，更是直面人生，揭穿了一直捂著的膿瘡。這是一束罌粟花，有著非常妖艷的魅力。她既為自己的生存賣身，也為社會理想獻身。詩人寫到：

她用上帝為她創(chuàng)造的乳房、容顏和陰道

包容這個世上所有無法示人的

欲望、貪婪、惡毒、晦暗、變態(tài)的行為。

有一天，她打出了免費為農(nóng)民工提供性服務的招牌，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勞動者，在她蝴蝶狀身體上，開始偉大而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消泯了無數(shù)危及穩(wěn)定的負面情緒。她是真實的流氓燕，還是詩人塑造的人物？不得而知。自從管仲設女閭以來，這個形象總是負面大于正面。把她作為描繪的對象，詩人的膽子也太大了一點。畢竟賣淫只是在現(xiàn)實里存在著，在我們的報紙電臺上并不存在。而報紙電臺發(fā)出的聲音才是正能量，才是真理。其實，詩人也不是歌頌，只是和他慣常的行文一樣，字里行間傾注了自己的愛憎。

我想起來五六十年代的一本書《在路上》，三個好友決定切斷自己與現(xiàn)實生活的一切聯(lián)系，收拾行囊，義無反顧地展開一場公路之旅，他們并沒有設定最終的目的地，全憑決心與意念，只為了追求極致的自由。在他們對這個世界展開搜索的過程中，他們一路上遇到的是各種各樣的陌生人，并最終尋求到了一個全新的自我。此書被公認為六十年代嬉皮士運動和垮掉的一代的經(jīng)典之作。作為一個新詩流派，反動主義詩派的目的、宗旨與杰克.凱魯亞克大不相同，生存環(huán)境也大不相同，面臨的挑戰(zhàn)更是不可同日而語，二者卻有一點是相通的，這就是追求完全的自由精神。由此理解，詩人也正在路上。

追求自由，是人類的天性。

但詩人再扔蒺藜的時候，要適當扔遠一點，這樣至少保證自己不受腳傷，以后能在路上多走幾步，把新詩帶上正軌，使之恢復與人民的血肉相融，而不是扔出蒺藜，就是在做垂死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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