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前夕，穿過南來北往的人流，趕回到家。清晨，聽到小孩子在外面嬉戲打鬧，便穿上昨天曬過太陽的衣服，出門散步，走著看著就到了家族的祠堂門口。祠堂門檻上的對聯(lián)，字還很新，屋梁還很堅固，奪目的大紅紙上，唯獨多了層薄薄的灰塵，一春一年，更換翻新，一代一代承載起厚重的歲月。

記憶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的我認(rèn)為，能擁有一個幸福而充滿愛的童年，是這世界上最快樂的事。對同齡的孩子來說，他們伸出手就可以感受到來自父母的溫暖，跌倒了會有人扶，生病了會有人心疼，被欺負(fù)會有人保護，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而于我卻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美夢。

大抵是因為貧窮的緣故，父母自我打小時就離開家，去外地打拼，將我狠心拋棄。他們一年才回來看我一次。在別人看來，我就是個沒爹沒媽的孩子，所有的委屈和難過都默默壓在心底，擔(dān)驚受怕的是自己，病了交給時間治愈。沒有父母關(guān)愛的童年，是陰暗的，也是不幸的。童年的我，一度因為自卑和害怕，不敢敞開心扉去交朋友，覺得自己什么都比別人矮一截。由此，我積壓了龐大的怨氣和恨意，把這所有都?xì)w咎于他們的身上。當(dāng)時，我是恨他們的，心里有問不完的為什么，為什么他們不能留在我身邊？為什么別的孩子上下學(xué)都有人接送，而我沒有？為什么逢年過節(jié)鄰居家都是喜笑顏開，唯獨我們家冷冷清清？

在日復(fù)一日的思念和煎熬下，那份對愛的渴望慢慢演變成了怨恨，而且越積越深。我不理解，也不能原諒他們。不知不覺，我們之間架起了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我不會主動找他們談心，或者告訴他們我的需求，有的只是橫眉相對的冷漠和惡語相向的傷害。我們之間的戰(zhàn)火從來沒有消停過，他們不會繳械投降，我不會屈服讓步，更不會握手言和。

我厭煩，他們那些苦口婆心的說教方式，無非是想向我灌輸，我們這么做，全都是為你好。

忍辱負(fù)重多年，我終于成功了，考上了夢寐以求的大學(xué)。沒離開家，腦海中涌現(xiàn)出強烈的暗示，我再也不想見到他們。進入大學(xué)，在大學(xué)里，我完全變了個樣。我不再害羞，不再因為膽怯而故意保持與他人的距離，相反，我學(xué)會了攀比，學(xué)會了如何在星光煜煜的圈子里讓自己耀眼和顯著，我可以面不改色說很多違心的謊話，來討好別人。(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時候我常對自己說：“社會是只大染缸，非黑即白，黑一點也沒關(guān)系?！?/p>

世界上有些人因為忙碌而感到生活的充實，有些人因為太過安逸而倍感焦慮，有些人因為物質(zhì)的富有、精神的貧困活得壓抑，而他們還只是掙扎在貧困線上的螞蟻，不斷遷徙，卻寸步難行。

我拿著他們每個月寄給我的幾百塊錢生活費，肆意揮霍，為所欲為，逛淘寶，請狐朋狗友吃飯唱歌，看電影，把打腫臉充胖子的傻事統(tǒng)統(tǒng)干了一遍等等。我一直堅信，他們對我的愛都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我不需要償還，更不需要感到愧疚。

上了大學(xué)后，我很少回家，也鮮少和他們通電話。逢年過節(jié)放長假，我總會以車費太貴、學(xué)校有實習(xí)，忙著找工作等為借口，百般推脫，任他們說的多委曲求全，我都無動于衷。其實不是沒時間，而是覺得沒必要。我仍記得有一年除夕年夜飯桌上，老頭對我說：“畢業(yè)了，就回縣城工作吧，我托你大舅在行政局給你安排了份差事。”我一聽便氣急敗壞回道：“小時候?qū)ξ也还懿活?，現(xiàn)在你有什么資格對我的未來指手畫腳。我有自己的活法，用不著你來操心?！闭f完我便甩下碗筷，回了房間。后來，聽我媽說，當(dāng)時老頭子哭了。

因為這些年，我到外省上大學(xué)，和他們也是聚少離多。

有人說，離開家，到哪都是流浪，就像候鳥無論飛多遠(yuǎn)，也會想念著南方，旅人的天涯，到盡頭還是家。離家在外，無依無靠，有時我是想家的，順便也會七拐八繞想到他們，在內(nèi)心深處我是愛他們的，盡管我從來不承認(rèn)。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徹頭徹尾的錯了。

去年11月份臨近春節(jié)，母親來電話說：“今年回家過年吧。老頭子病了，挺嚴(yán)重的，你回來看看他吧，最近他整天念叨著你?！?/p>

我狠下心來答應(yīng)了。

我心有余悸，到了家。家里一切都沒有變，依舊是往日的磚房、草木，只是有些情懷偷偷老去，有些人已然消失不見。

次日，我特地早起到廚房幫老媽子做飯，她忍不住把老頭的病情告訴了我：“老頭得了急性肩周炎，以后怕是干不了重活了?！?/p>

我冷冷地回應(yīng)說：“都年過半百的人了，還逞什么強，說到底還不是他固執(zhí)、自以為是惹得禍，活該這份罪?！?/p>

“孩子，你為什么每次都把話都說的那么絕情，不留一點余地，一步步把我們逼向絕境。我們不是稱職的父母，小時候不能守護在左右，看著你長大；為了生活，不得不暫時離開你。童年是你不愿提及的傷痕，你因此對我們懷有很深的恨意，但你要相信，我們是愛你的。所以，這些年你的針鋒相對，你的歇斯底里，你的冷漠，你的叛逆，我們都看在眼里。漸漸地你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有判斷是非曲直的能力，有什么難事和苦楚從不跟我們說，獨自承受。

老頭子平生最大的死穴就是好面子，你又是犟脾氣，你們總會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開交，把家里弄得烏煙瘴氣。但在你上大學(xué)這幾年，老頭子變了，脾氣溫和了，人也感性了許多。你不在的時候，他總會無緣無故念叨起你來。每次你打電話回家，其實他都有一大堆的話想和你說，要你注意身體，照顧好自己，有什么過不去的溝坎就告訴我們興許能給你出出主意，有空就?；丶铱纯矗擅看文銢]等我說話就掛了，老頭子的話到了嘴邊又活生生咽了回去。有時候，我覺得你就像一只刺猬，渾身長滿了鋒利的刺，無需刻意用力攻擊就可以把我們扎得鮮血淋淋。我們是親人，本就應(yīng)該相親相愛同仇敵愾，而你卻想方設(shè)法將我們排除在外。以后無論你去到哪，都別忘了，我們是愛你的親人，是可以永遠(yuǎn)供你停靠的港灣?！?/p>

母親的話，像極了一個巴掌，打得我生疼，愧疚、懊悔、自責(zé)都參雜其中。在以后的日子里，每當(dāng)記起就會挨一個重重的耳光，很痛卻很深刻。

那晚，滿懷著羞愧，躡手躡腳進了他的房間?？粗焖乃?，他瘦了，憔悴了。此刻，那個往日和我爭得面紅耳赤的霸道父親消失了。我俯下身輕輕在的耳邊說了一聲，對不起，我錯了。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

人一旦老去，什么都會敗下陣來。那一夜之間，他們?yōu)鹾诘陌l(fā)，倏忽間從濃密變成稀疏，當(dāng)時光靜悄悄地流過，又無故多了層雪白。

生活總是讓我們遍體鱗傷，但到后來，那些受傷的往事總會在某個迷茫的時刻教會我們成長，讓我們堅強。

世界上不會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正如這世上根本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愛情一樣，親情也是如此。一件心愛的衣服，每天穿著它走南闖北，翻山越嶺，在不同的場合進進出出；而你穿的次數(shù)頻繁了，有時總免不了磕磕碰碰。在廚房做飯、洗碗稍不留心，它會沾上污漬；在長途跋涉的旅途中，你穿著它穿荊斬荊，到家換下后才發(fā)現(xiàn)破了好幾個洞。日久彌深，你與它有了深厚的感情，它舊了臟了，你還是舍不得扔掉。將它縫縫補補后，你又重新穿上它去旅行，去看一切美好的風(fēng)景。就好比愛是漂亮卻不完美的天堂，久了總有修補的地方。相愛的人會有爭吵、誤解，有些事可能會一笑而過，而后果嚴(yán)重的也許就是兩人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但只要有一個人先站出來認(rèn)錯，放低姿態(tài)去理解對方的難處，寬容對方的任性，然后彼此體諒，或許，路就會延伸地更長。世間無論是哪種形式的愛，偉大或卑微，都需要我們帶著一顆虔誠感恩的心去修行，去收獲。

梧桐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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